她不知道自己在颤栗。
是那种——真实情绪得不到释放,内心又对晏希驰存着本能的恐惧,想要做自己,却害怕得罪他,害怕自己半年后会被抹杀……等一系列情绪堆叠起来和理智打架,从而引发的生理性颤抖。
江莳年闭了闭眼,深深的呼吸。
唇瓣翕张着就要开口,却是很突然的,被晏希驰拥揽入怀。
许是秋夜寒凉,自身的冷意对于温热太过敏感,腰肢被晏希驰的大手扣住的一瞬,一股酥麻之感迅速涌遍全身。
江莳年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带得坐在了男人腿上。
温热的胸膛,熟悉的冷香,强有力的心跳。
下巴磕在晏希驰肩头的那一刻,江莳年紧绷的神经倏忽断掉,同一时间委屈也达到顶峰。
被掳走时的恐惧,被关时的忐忑,与老板娘交涉时的怒火,面对“真相”时的忍耐和压抑……
统统变成了卑微的——他没有生气,他抱我了。
可她并非见好就收之人,反而一口咬在晏希驰肩上,用了十成的力气,要他痛,这便是江莳年。
.
江莳年的身形在女子中不算高大,但也不属于小鸟依人的类型,更偏纤长高挑,然落在晏希驰怀中,却被衬成了小小一团。
夜风还在吹,却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他的指节摩挲过她的腰际,揽上她的后背,动作轻柔,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隔着衣襟,依稀能感受到他护腕传来的温度。
另一手,则托着她的后脑,闭眼任她咬,一声不吭。
半晌,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窝,莫名的,像是冰冷的舌信爬过,隐隐有些熟悉。
江莳年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哪里熟悉。
而后他嗓音低哑,隐隐艰涩,仿佛在一字一句诱哄着她。
他说:“那位脑子有病,无法无天,色迷心窍失了智的贵客……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夫君亦然。”
“别哭好不好。”
“呸……才没有哭,我才不会哭!”江莳年抬手抹了下眼睛,给睫毛都抹湿了,恨不能直接给抱着她的狗男人活活儿掐死。
“你怎么能这样变态……晏希驰,你无耻下流,你丧心病狂,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你一定要和我说对不起!”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少女嗓音里鼻音很重,些微沙哑,字字钻心。
埋首在她颈窝,有那么短短一瞬,晏希驰觉自己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灼伤了。
比战场上捱过的刀枪剑戟痛,比幼时落在身上的鞭子痛,也比开水绽伤了手腕痛。
他开始怀疑,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
从小到大,任何事情,晏希驰只是做,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无人能干预他的想法和意愿。
他自有一套在江莳年看来非常扯淡的逻辑。
他知道他的王妃生气了,从她踹门的举动里就可以感受得到,但他以为……她见了他会高兴,会安心,哪怕整个事件本身是他一手安排,与任何情趣无关,只是要她害怕。
毕竟。
这种情况是可能真实发生的。
她害怕了,今后才不会胡来。
江莳年要来青楼一事,还未出发之前,晏希驰就已知晓。很显然的,从小生长于封建男权社会的大环境下,一个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譬如江莳年女扮男装涉足青楼这件事,就已然超出了晏希驰的接受范围。
是了,这件事本身不算稀奇,京都甚至还有专为贵女开设的倌楼。
但晏希驰觉得,至少他的女人不可以。
这份不可以里面,除去少部分封建价值观以及骨子里隐藏的大男子主义,更多的是晏希驰比任何人清楚——
任何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风月之地,无一不是三教九流,泥沙俱下。女子若入此间,不出事便好,一出事则是万劫不复。
至于女扮男装,糊弄睁眼瞎罢了。
故而阿凛傍晚差人前来报信,说王妃要入青楼找他,他们谁也拦不住,劝不了,晏希驰一度颇觉荒唐,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江莳年身上的“荒唐”太多了,并非初显端倪,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与晏希驰过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点。
在晏希驰认知里,阿凛是可以代表他本人的,换作其他任何女子,此番就算敢无视阿凛,也必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可他的王妃呢,压根儿不把阿凛的话放在眼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夫君为上”的概念。
可是自己过于娇纵了她?或许,并不。
晏希驰甚至觉得,这本身就是江莳年会做得出来的事,时至今日,她成为他的妻子不足两月,虽未明目张胆忤逆过他,但据晏希驰敏锐的觉知能力,她大有某天就要骑在他头上的架势。
而他自己,非但没有及时“扼杀”这种可能,反而被她吸引,一点点沦陷,甘愿在心上为她树立禁区。
将人强行关起来?她会闹的。
治标不治本。
几息思量,晏希驰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带话的暗卫还红着脸说:
“王妃想念王爷了。”
“王妃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说没有王爷在的日子,她一分一秒都那么难过……”
“王妃说她爱王爷,如同爱自己的生命。别说青楼了,刀山火海她也要闯的。”
…
晏希驰不知这世上为何会有女子能把情话说得如此露骨,偏又这样好听,明知她是油嘴滑舌,可是——
像被一只嚣张的小鹿撞了胸膛。
这些年晏希驰太孤单了。
从幼时开始,没有人对他说过好听的话。他所走过每条路都是荒芜的,寡淡的,他的世界从未有人如此活色生香,他甚至能想象她说出那些话时有多肆无忌惮。
晏希驰隐隐有种感觉,就算江莳年没有嫁给他冲喜,没有天家赐婚。只要她存在,她出现,就一定会吸走他的目光。
故而哪怕明知江莳年一直在用嘴“爱”他,可他就是……会心动。
如此,什么荒唐,什么底线,满腔柔软没有一寸舍得拒绝她。
左右揽香楼都是他的人,无人能伤她分豪,那便破例一次,准她来到自己身边。
作为“惩罚”,晏希驰安排了这出游戏,却不想自己俨然成了那个“伤她分豪”,外加惹她难过的罪魁祸首。
.
听完这些解释。
江莳年一脸黑人问号。
究竟是性别差异还是个体差异,能导致人与人之间的脑回路差别这么大???江莳年不理解。
“若真是这样,王爷大可以直接跟年年讲,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
从晏希驰怀里退开一点,后背倚着他的手臂,江莳年仿佛在打量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可恶,非但气没消,更想打他了。
举个例子,这不就跟我不准你去酒吧,让人劝你你不听,那我就在酒吧给你搞一出恶作剧,吓得你头皮发麻之后,告诉你这是假的,就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自己长长记性……
好家伙,先不说这种做法本身有多爹味,晏希驰凭什么“教育”她?
好吧。
就凭这个世界丈夫是天,凭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脉,罢了,江莳年认了。
认归认,但该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江莳年还是要辩解到底的。
“王爷以为年年来这种地方,就没有考虑过风险和后果?”
“年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否则我干嘛女扮男装,还戴了假面……我假面呢?”
怀中人摸摸自己脸,继续道:“总之,年年自认为做足了安全防范措施,而且最主要的,年年知道王爷人在揽香楼,这才不怕的啊。”
…
听到这里,晏希驰眉宇微怔,注视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深杳黏腻,隐隐还有些泛潮。
是了,因为晏希驰本身在,这才是江莳年敢来逛青楼的最大的底气。
若非如此,就她这种贪生怕死的,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这世上没有谁比她自己更在乎自己的安危了好吧。
这时晏希驰复又将她揽入怀中,双手圈过她的腰肢,堪堪收紧:“凡事无绝对。”
“假如今夜刚好有一位“贵客”,不是我,而我刚好抽不开身,或阿凛疏于防备,令你陷入如此境地,你待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晏希驰呼吸滞涩。
“或者比这更坏的情况。”他曾经见过不少案例。
“世人人心险恶,若真遇上有心之辈,你的几句威胁的话,非但不能自保,反而会令你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晏希驰嗓音很轻,在江莳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色有片刻失焦。
他道:“再只手遮天的人,也可能存在疏漏之处,无人可保证绝对的万无一失”
“而你若出什么事……”
晏希驰没有说下去。
被他箍着腰,江莳年索性整个儿偎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两条小腿不自觉开始轻轻晃悠着。
嘴上软软道:“王爷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年年认可。”既然认可就不需要扯那么多。
“不过有一点。”
江莳年稍稍仰头:“王爷以后做什么事情,能不能事先考虑一下年年的感受?就比如这次吧,王爷知道年年是安全的,可年年自己不知道啊。”
“年年会害怕,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留下心理阴影,又或者……如果以后真遇上类似的危险,年年会下意识以为又是王爷在开什么玩笑,从而失去正确的应对方法。”
听到这番话,晏希驰目色黑沉沉的,喉结微动,却没有开口反驳。
江莳年便知他算是听进去了。
上辈子不知在哪儿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指亲密关系中,一个人不要试图去改变另一个人,因为结局大概率只会令人失望。
江莳年却不全然认可,否则何来的“磨合”一说呢?
连亲身父母与子女之间尚且存在着价值观差异,所以江莳年也不奢望什么百分之百的“对的人”,什么灵魂伴侣,什么同频共振,那都是不存在的,可遇不可求的。
最多求同存异罢了。
故而江莳年也不奢望自己能改变晏希驰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两个人得长期相处,还是两个三观隔了时代和次元的人,用脚指头都能预见将来一定会有很多矛盾。
而减少矛盾的第一步,比起开解自己学会忍耐,江莳年更想让晏希驰这高高在上的纸片人能够懂得最基本的换位思考,以及懂得考虑和尊重她的感受。
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至于眼下这会儿,江莳年也没有逼晏希驰立刻给她作出回应,而是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所以这件事的根源,其实是源于王爷担心年年,在意年年的安危。”
“是不是?”
“不止担心。”会怕。
这次晏希驰答复很快,但后半句没说。
江莳年贴着他的胸膛,突然想到些什么,直直从他怀中坐起。
晏希驰的双腿不良于行,但只是膝盖以下,而他膝盖以上的大腿,明显可感的坚韧有力……等他以后能够重新站起,江莳年打算拿什么东西给量量,看看他的腿有多长,自己一双手能不能摸到头。
此时此刻,她便胯坐在这双腿上,揽着他的脖子。
“王爷爱我吗?”
仿佛先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少女笑眯眯看着她,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跳过了好感,心动,喜欢,直接给人上升到爱。
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晏希驰眸光微闪,错开了与她相凝的目光。
“不爱。”他说。
“这怎么能行?得不到王爷的爱,年年会死。”
是真的会死啊。
江莳年强行掰回他的脸,感觉到指节下的肌肤在发烫。
“年年都已经原谅王爷了,王爷就不能大方一点?说你爱我。”
晏希驰唇角动了动,看她的目光又开始拉丝,隐隐有那么点儿山雨欲来的气势。
“以后试着爱我,好不好?”江莳年有些爱娇地看着她笑。
…
若时光能够碾碎过往,一切可以重头再来,晏希驰一定会选择“将爱说出口”,哪怕彼时的他尚不懂得爱的本质,哪怕只是为了哄她开心呢?
江莳年曾经想过,如果晏希驰愿意爱她,她也会试着真心待他,以最热烈赤诚的方式,而非什么攻略任务。
原本她内心深处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可许是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又许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晏希驰最终只是抚上她的脸,目光似要将她看穿一个窟窿。
嗓音淡淡的:“你从前可也这般言行孟浪,江家人不管你的?”
话题突然扯到这个份上……
江莳年开始编:“从前不是,年年是从遇见王爷才开始,才变得不像自己,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爱情让人失去自我?”
怕太离谱,江莳年又适当掰回一点,开始一本正经。
“王爷可是觉年年性子过于跳脱,与那些京中闺秀们差距太大?”
晏希驰唇角挽浅浅了笑意,不置可否,似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江莳年索性放飞自我:“其实年年性子本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这要源于年年自小长在晋州乡野,不被那么多礼仪教条所束缚……至于入京之后,那是因为家中父母逼迫,年年才假装知书达理,温文尔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