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司阍来报。
“王爷,高公公求见。”
高公公深夜来访,意味着上头的皇帝老子被惊动,晏承钊瞬间有了底气,笑得更加猖狂了,又因牵扯到伤口,好一阵龇牙咧嘴,嘴上嚎叫道:“快!来人!来人,把这个目无王法以下犯上的疯狗给本皇子抓起来,剔骨抽筋,架火上烤,凌迟处死……”
无人理他。
半晌。
“转告高公公,四皇子完好无损,让他向皇叔带话,子琛与四哥叙旧,还请皇叔无需挂心。”
男人声线沁凉,裹挟着森冷寒意,却隐隐比先前沉静了些。
听到“完好无损”四个字。晏承钊当即要诈尸一般“垂死病中惊坐起”,却又一次被一只手轻而易举拍了下去。
“什么叫做完好无损……”
“你他妈果……真丧……心病狂……”
司阍退下之后,晏承钊又断断续续骂了好一阵,因笃定自己出不了事,嘴上越发起劲。
却不知为何,晏希驰不再抡他。
除玖卿和曲枭之外,桦庭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否则任谁见了此刻的晏承钊,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位平日还算体面的皇子。直到骂不动了,他整个血糊糊地摊在地上,若非胸膛还在起伏,看上去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至此,桦庭彻底陷入死寂。
万籁俱静的夜,庭前的雪越下越大,是江莳年喜欢的大雪纷飞的样子。
玖卿撑了伞,举在轮椅上方。
男人却仿如一尊静默的雕像,黑沉沉的视线与夜色融为一体。
没人知道晏希驰心里在思量些什么。
半晌,他的指节从眉心划下,示意玖卿和曲枭也退下去。
“你说得对。”
“一个无能的残废,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王妃今日有此一遭,晏希驰比谁都清楚,源头在他。今日即便清理一个晏承钊,日后还有无数豺狼虎豹。
是他不够强大。
长久的静默,似有一声几不可闻的惨笑。
这期间,趁着轮椅上的男人失神,晏承钊的手,用尽最后力气,隐晦地摸向自己的长靴,那里面藏着锋利的匕首。
“这时才想起要偷袭,晚了。”
晏希驰开口时,看也没看他。
“私造兵器,贪污赈灾款项,勾结外官,行刺太子,暗交覃人,离间朝臣……晏承钊,你机关算尽,试图登顶,自以为算无遗漏,可知自己有多少把柄落在旁人手里。”
曾经的皇权特使指挥使一职,乃皇帝疑心已故的晏彻,有意将扣在京中的质子晏希驰竖立为众矢之的,既能肃清朝野,又能给定王府拉仇恨,以此掣肘,权力制衡。
晏希驰看似乖顺为刀,却也利用这把刀所带来的便利,手里握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把柄,这也是许多仇家不敢真正动他的原因。
晏承钊是个例外,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典型。
“你自幼心术不正,这些年仗着母家势力翻云覆雨,笼络朝臣,欺下瞒上,无孔不入……可知皇叔早已对你起了疑心,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争,便能有的。本王若是你,瑜洲一案之后,便夹紧尾巴,韬光养晦。”
晏希驰声线轻飘飘的,似在对晏承钊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可随着他的唇齿轻启,一点点的,晏承钊仿佛被人掐住了蛇的七寸,惊诧的同时,所有溃散的理智都开始迅速回笼。
他的双眸一点点瞪大,似完全不敢相信,晏希驰如此云淡风轻说出来的,是他自以为瞒天过海,且无人可陈的诸项罪名。
这不可能。
惊惶之下,晏承钊脑海中莫名闪过董大学士曾经的委婉劝告:“若非必要,尽量不要正面对上定王,那人看似谦谦君子,不露锋芒,实则道貌岸然,城府极深。”
就像会咬人的狗不叫,你永远不知他背地里何时量出爪牙。
彼时的晏承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甚至心下是鄙夷的,一贯被人尊为“董相大人”的老奸巨猾,竟会忌惮一个残废?可笑。
在晏承钊的记忆里,许是幼年和少时的印象过于深刻,晏希驰一直还是那个在宫里伴读时,一脸阴沉沉却默默无闻为晏泽川端茶倒水,在被皇子们合力欺负戏弄之后除了咬牙切齿,只会偷偷躲在柜子里掉泪的怂包。
直到后来几次考核,皇帝老子夸他聪慧,这小子便沾沾自喜,结果还不是被母妃们一顿训斥,从此再不敢抢他们风头。
些许前尘往事浮过脑海,晏承钊依旧直挺挺躺着。
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认定是我做的。”
大寅律法严明,凡事讲求证据,人证可以混淆视听,物证是不可能有的,有也不可能被人拿住。没有证据,几乎是晏承钊长期以来搅屎的最大底气。
不仅如此,他这人其实也是有“优点”的,譬如心狠手辣,擅于缔结关系网,擅于撺掇利用他人,颠倒是非祸水东引,搅得无数对家乌烟瘴气,与人斡旋的本领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成为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最大势力。
但他心性不够沉稳。
每每直接或间接对上晏希驰,吃亏的总是他。
钉子碰多了,积气便多了,这才动了歪脑筋。这不,还是有成就的,至少精准地抓住了晏希驰的软肋,知道往后能如何掣肘于他。
前提是,自己不会被他率先扳倒。
“除了你,谁有这种狗胆。至于有无证据,四哥明日自当知晓。”
“你想怎样?!”
晏承钊陡然起身,却在起到一半时跌了回去,他整个人血糊糊的,好艰难翻了个身,呈匍匐的姿势仰头,一脸阴冷地盯着轮椅上的男人。
咬牙道:“你若动我,我母妃不会放过你,我舅舅镇北候,外祖,董家,孙家——”
“都会因你受到牵连。”轻飘飘打断他,轮椅上的男人居高临下,手肘搭在膝盖上,俯身,挽唇,哂笑时,露了一口森森白牙,是晏承钊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说:“或许,削爵,流放,问斩,贬为庶人,圈禁,诛九族,谁知道呢。”
“四哥可想知道,你在皇叔心中究竟几分分量,他会袒护你,还是偏爱太子,是在意江山社稷,还是顾念父子亲情。”
…
静默地对峙,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晏承钊几乎咬碎了牙,却知自己赌不起,阴沟里翻船的滋味,不外如是。
“哥错了。”
一点点的,晏承钊向前爬去,拽住轮椅上男人的袍摆。
“子琛,这次的事情……是四哥不对,以后不会了,四哥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再动你的女人,好在,好在……她没有出事是不是?”
“给哥一次机会,求你……”
只要这波挺过来,他必要这个残废死无葬身之地。嘴上哀求道:“你要什么,子琛,你说出来,四哥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满足你。”
此言一处,晏希驰凤眸眯了眯。
眼中倒映着庭前飞雪,身上的墨色大氅渐渐濡湿,他却浑然不觉一般,神色是恍惚的。
“家。”
隐隐有那么瞬息,晏承钊看到晏希驰眼中似有水光闪过,可他听不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
韶和十四年,冬。
四皇子晏承钊,因谋逆,贪腐,行刺太子,离间朝臣,勾结覃人细作,间接害死谢家嫡长孙等多项罪名,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惹圣上震怒。
十一月十九,距离镇国公府喜宴仅仅过去两日,圣上下旨,将晏承钊暂时圈禁。
十一月二十四,经再三核实,无有其冤,圣上再次下旨,将晏承钊削爵除籍,贬为庶人,赐自尽,凡有牵连者,依律交予刑部和镇抚司受审。
期间。
大寅朝堂风云色变,人人自危。
有人开始巴结晏希驰,有人记恨,大多则敬而远之,生怕被他从背后咬上一口。
这一遭后,金銮殿上的圣人果然单独召见了晏希驰,君臣会晤于棋盘之间。
“子琛,做得很好。”
皇帝面上的神色永远是淡而温和的:“不过,为何时至今日,才诸罪并揭。”
潜意思,是疑他手握罪证,却默默无闻,一出手,则惊涛骇浪。
基于早有心理准备,晏希驰答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却自知难消帝王戒心。可若时间倒回去,重新选择一次,晏希驰依旧会选摁死晏承钊。
“朕恢复你皇权特使指挥使一职,如何?”
“谢皇叔,子琛恐分身乏术,此生心愿愿如父亲一般,守卫西州,此番向皇叔请旨,前往封地。”
“不急,朕听闻,你府上请了新的医师,如今腿上的毒,可解了?”
“已解。不过,太晚了,往后一生,只怕得与轮椅相伴。”
“可惜了。看来,冲喜王妃,并未起到冲喜作用。”圣人叹息道:“西州暂时无恙,下月冬狩大赛,来凑个热闹吧,刚好年关将至,子琛不如待明年开春,朕派人马为你送行。”
“子琛但凭皇叔安排。”
清理了最大的杂草,震慑朝野。晏希驰自知今后需要博弈的最大对手,便是眼前这位皇叔。
他需要一点时间,不能走错一步。
在这之前,什么都可以暂且忍耐。
.
在江莳年的记忆里,这段岁月是极其不安的。
距离攻略任务的半年期限,已经不足一个月。却不知为何,自谢家事件之后,晏希驰似一直心绪不宁,并莫名开始冷落她。
起初江莳年花了两日平复心情,毕竟差点遭遇的事情,以及亲手杀人,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大,最痛苦的时候,噩梦里惊醒,身边无人。
然而许是还有更艰难的课题需要完成,江莳年自己捱过来了。期间守着她的人很多,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唯独没有晏希驰,连沛雯都不知道王爷在哪里。
再见面时,晏希驰眼眶有血丝,似乎很久没有休息。
心莫名疼了一下,却不知具体疼在哪里,只能抚上他的眉宇。
“王爷别往心里去,这次只是意外。”
少女晃晃自己手腕,尽量表现得轻松:“喏,是它保护了年年。”
“别不开心。”
“也别内疚啦。”
“笑一个嘛。”
然而晏希驰变得沉默寡言,无论她如何撒娇卖软,他的眉宇再未舒展过。
后来每每夜里,睡在她身旁的男人总会陡然一颤,似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怎么了?”
晏希驰不吭声,只是抱着她。如此反复几日,某天夜里,江莳年突然醒来,吓了一跳,只见晏希驰枯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窗外夜色,仿佛幽灵一般。
“到底怎么了?!”
即便再粗枝大叶,江莳年也察觉晏希驰有情况,她其实有点生气,最受不了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不说。
然而这一问,江莳年才知。
晏希驰打算将她送往西州,由龚卫亲自护送,一切就绪,只差向她开口。
可对于江莳年来说,分开,意味着死亡,因为时间不够了。
作者有话说:
后期了。
第77章 “阿年,你以后再也逃不掉了”
怎么说呢, 不算久远的记忆里,晏希驰上一次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枯坐在轮椅上跟个老僧入定似的, 还是夏天的时候, 她说“我愿意”的那次。
这次呢?
此时此刻,古代没有钟表, 江莳年压根儿不知什么时辰, 但肯定是后半夜就对了。人和轮椅都是背对着她也背对着床榻的, 老实说, 江莳年耐心有限,她就没见过晏希驰这么闷, 这么年少老沉还贼能憋的……他知不知道半夜三更不睡觉, 顶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在窗前是很吓人啊?
她不知道, 他又做噩梦了。
自谢家事件之后,晏希驰梦里时常不得安宁, 梦到的都是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彼时听他说要把自己送去西州, 江莳年懵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被窝里拱出来, 江莳年摩挲着起床点灯, 心情就……多少有那么点儿一言难尽吧。
她最近正委屈呢,缓解情绪期间,突然就懂了现实世界为何有些给犯人执行枪决的法警,事后会需要心理疏导……虽然性质不一样, 但头两天江莳年真是每每闭眼, 脑海中就全都是陌生男人的尸体和自己满身的血。
她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一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 她内心深处一直对这个书中世界没什么真实感,偶尔还会幻想着,会不会某天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飞机失事是假的,穿越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二来,也因江莳年足够清醒理智,她想过了,哪怕时间倒回去,她还是会出手,否则身处地狱的那个就是她。
负罪感是有的,阴影也是有的,更多的还有恐惧,精神创伤,需要被安抚,以致于她几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快哄我”的气息。
结果嘿,狗男人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还是自闭了?竟对她不闻不问,她善解人意不跟他计较,主动安慰他,结果热脸贴上冷屁股,人家有情绪,但人家就是不说。
这一愿意开口说话了,上来就是一句要给她送走,这就是霸道纸片人吗?
换以前,江莳年多少要炸毛了,现在吧,想还是想的,却不大敢了。
“王爷又不说话?”
点燃烛火之后,淡淡的光线落在男人宽阔却清瘦的背脊上,窗外雪花扑簌簌的落,幽谧而美丽。
但显然的,小夫妻俩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份美丽。
基于寝殿内置有地龙,江莳年起身时没披衣帛,就着一身亵衣,披头散发赤脚下地,踩着一室软垫便去到了轮椅跟前。
极为熟练地胯坐在男人腿上,江莳年忍住了想闹脾气的冲动,道:“西州是吗,好啊,除非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