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放远,不远处,歌舞欢声。
曲不询拈着花枝,半晌没动。
檐下静谧,谁也没说话。
第13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一)
从东仪岛回临邬城后,沈如晚的生活又回归了从前那种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见人的日子。
在周围街坊的传闻里,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个怪人。
有几分奇异手段、十二分怪人的脾气,美是美得如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可偏偏那个性格又冷冷淡淡的,扫你一眼,仿佛能把人称斤论两全都看透,叫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更奇异的是,明明周围街坊都能看到,沈氏花坊平日里没什么客人,门庭冷清,沈如晚还经常连门都不开,可这花坊在临邬城里开了好些年,一点也没见沈如晚有哪天拮据度日。
也不是没有人对她起歪心歹意过,但往往还没到出手,自己就先大祸临头,十年如一日,沈氏花坊安安稳稳,歹人倒是栽了一批又一批。
敬而远之,没事可以聊两句闲篇,但绝不多嘴,这成了周围街坊和沈如晚打交道时的共识。
这样的日子虽然很蹉跎,但也确实是很舒坦的。
沈如晚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懒懒的,推开窗,坐在妆台旁慢慢地梳着头发。
其实她不一定需要睡眠,对于修士来说,越是修为高深,所需的睡眠时间便越短,以沈如晚现在的修为,就算一旬只睡一晚也无所谓。
但到了她这个层次,进益不是靠苦熬时间就能实现的,要靠机缘和悟性。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比谁都想提升修为,连睡眠时间也要缩短,省出更多时间打坐修炼,甚至还无比羡慕修为高的修士——不是羡慕他们修为高,而是羡慕他们不用花很长时间睡觉,可以省下更多时间来修练。
七姐沈晴谙总是对她咬牙切齿,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她沈如晚这种从不偷懒、满心满眼全是修练的人。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现在想想,那时她确实有种狂热的修练热情,把其他一切欲望都挤压,连她自己回想都惊讶,无怪乎沈晴谙总是对她皱眉。
可是沈晴谙永远不会明白,那时她有多害怕。
沈如晚幼年时,父母便意外身故,她在长陵沈氏长大。
她姓沈,但不是沈氏的嫡系主支,没太多亲近亲眷,是沈氏按照族内的惯例,挑了一户从未打过交道的族亲收养照顾她。
养父养母和她的父母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养她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家里也有两个孩子,日子拮据,收养她能得到沈氏补贴的钱,匀一匀,自家孩子的日子便好过了。
刚被收养的时候,沈如晚不知道这回事,养兄明里暗里挤兑她是来家里吃白饭的,吓唬她不听他的话就让养父母把她赶走,她每天晚上躺在硬梆梆的床榻上都翻来覆去地担心明天会不会被赶走。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知道这几年真正养她的不是养父母,而是沈氏宗族。
她没去和人哭诉,只是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卯足了劲修练,抓住一切机会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天赋。
认识沈晴谙,是在她天赋展露、被沈氏看好未来之后了。
沈晴谙是沈氏的嫡支,父母在沈氏的地位很高,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从小就被大力培养,眼光也极高,根本看不上寻常人。非得是那种既聪明机灵,又有点天赋和本事的人,才能入沈晴谙的眼。
若非沈如晚费尽心思展露头角,她们甚至没有见面聊上一聊的机会。
认识得久了,沈晴谙知道养父母对她不好,气得用力拍她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宗族给他们钱,不是为了你对他们家那两个废物忍气吞声的!你当初就该禀报宗族,大不了换一家收养你。”
那时沈如晚的性格也没现在这么冷漠尖锐,寄人篱下久了,她既会说话,又会做人,人人都说她文静又大方,她听了沈晴谙的话,只是微笑,倒比沈晴谙更像个没事人,“换一家,就会比这家更好吗?”
沈晴谙于是忽然不说话了。
人人都有几副面孔,在沈晴谙面前当然个个识趣得体,在别人面前呢?
“你这样,他们以后赖上你可怎么办啊?”沈晴谙看她就发愁,觉得她太好脾气,容易被无赖纠缠,“以后他们来找你,你不许理!搞不定就我来打发。”
沈如晚想到这里,木梳卡在发梢打结处,用了点力才顺下去。
其实她没有沈晴谙想的那么没脾气。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变得强大之后,所有的困扰都将迎刃而解。
她还是个普通孤女时,就算能把自己的委屈诉说给别人听,也会有更多的人觉得她事多、不知足,哪怕换一家收养她,情况也未必能变好,她总不能一连换上几家吧?
等她强大后,自有人为她抱不平。
沈如晚站起身,随手把木梳往妆台上一掷。
当年她还是太有道德了,她皱着眉头想。
养父母来蓬山许多次,就是为了从她手里讨更多好处给亲生儿子,一字一句都拿捏着她在他们家待过的那几年,她不想给,又很烦他们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
现在回想,当初的烦恼都很多余。
只要强大了,不和别人发生利益冲突,自有人为她辩驳——后来她弑师尊、灭家族、杀友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干了,一身骂名,可一旦退隐红尘,忽然人人称颂,多的是人愿意说她好话。
人生百味,不如便做个冷心冷肺的人,也好过辗转反侧,意难平。
沈如晚扶着窗棂,看幽幽长街、来去人影。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她慢慢念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小楼下,忽有一声轻笑。
沈如晚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蹙眉,倾身从窗口向外探去。
街口转角,曲不询挨着卖糖糕的老夫妇,坐在台阶上,拿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核桃。
一把核桃敲完了,他把核桃仁倒进老夫妇的筐里,随手拂去核桃壳,抬头看她。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这里见到曲不询,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蓝婶,”她忽然开口,隔着小半条街叫了卖糖糕的老太太一声,“我要一块加了核桃的糖糕。”
蓝婶一直在这附近卖糖糕,和她打过不少交道,听到她在楼上说话,抬起头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街坊邻里互相买东西当然也是要钱的,但不急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先给东西也是可以的。沈如晚手头很宽裕,花钱也大方,虽然平时喜欢一个人待着,不那么好亲近,但从不占人便宜,大家都喜欢做她的生意。
沈如晚在窗边点了一下头,“好,麻烦了。”
曲不询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半开的窗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日光照在窗框上的熠熠反光。他微微眯眼,偏头看向蓝婶。
“蓝婶,”他学沈如晚的称呼,“一份加核桃的糖糕多少钱?”
从蓝婶夫妇出摊时,曲不询便已经在街口了,闲来无事,就帮他们敲核桃,已经敲了一上午,蓝婶对他印象很好,“你也想试试啊?我们送一份给你好了,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多忙啊。”
曲不询笑了一下。
“不是。”他说,指了指沈氏花坊,“那是我朋友,钱我帮她付了吧。”
要不是在等人,谁会一大早就在街口什么也不干,就坐那等着?
蓝婶只觉果然如此,但又因为曲不询等的人竟然是沈如晚而吃了一惊。
“你和沈姑娘是朋友?”蓝婶惊讶极了。
沈姑娘那样的……也有朋友?
其实让蓝婶摸着良心说,沈如晚真是没有哪里不好,长得和年画上的仙女儿似的,有本事又有家底,品行处世上也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多的是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可是,她这性格可太冷了啊?就算有人敢亲近她,沈如晚也不见得愿意和人家打交道。
沈氏花坊在这条街上这么多年了,这还是蓝婶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沈如晚的朋友。
“是啊。”曲不询点了下头,看着蓝婶的表情,又挑眉,笑了一声,“她的朋友就这么稀罕?”
那可不就是稀罕死了?
朋友,哪种朋友啊?
“这可真是没想到。”蓝婶摇头,“沈姑娘平时喜静,我们和她也不太熟。”
其实蓝婶快好奇死了,奈何也和沈如晚做了好些年的邻里,也不好一下子就问东问西,搞得太不体面,让沈如晚知道了,以后都不来她家买糖糕了。
“钱你就不用给了。”蓝婶长叹一声,为自己不能问清所有前因后果而深深惋惜,用油纸包着糖糕,递给曲不询,“你去给她送过去吧。”
曲不询也没推辞,谢了一声,从台阶上站起身,拎着那微微烫手的糖糕,在蓝婶止不住的张望中,慢腾腾地走向那栋身处闹市顾自幽幽的小楼。
大门紧闭,在过去的十年里,几乎从未在紧闭时被叩响。
曲不询抬手。
“笃,笃,笃。”
作者有话说: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苏轼《行香子·述怀》
第14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二)
三声叩门声后,一片安静。
曲不询挑眉。
他等了片刻,又抬手,重新敲了三下。
门还是没开。
对街蓝婶一直在张望,不由有点狐疑。
她还等着看看热闹,可看这架势,沈如晚一直不开门,两人怎么不像是朋友啊?
曲不询顶着周围街坊狐疑的张望,竟然还停在那里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他抬手,第三次敲响大门。
这回他才刚敲到一半,紧闭的大门忽然就被一把拉开了。
沈如晚站在门内,满头青丝随手一挽,衣裙素得仿佛明天就要飞仙,淡淡看他一眼,“急什么急?”
蓝婶伸着脖子,在心里“嗬”一声。
这还真是朋友,不然再没有这么随意的。
曲不询提着那包糖糕,耸了耸肩。
“这不是以为你故意不给我开门吗?”他理直气壮。
蓝婶赶紧在心里“唉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和沈如晚说话时这个语气。
其他人见了沈如晚,莫名就要被她那个气势脾气搞得气虚矮一头,哪像曲不询这随意的样子?
沈如晚冷淡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一转身,便径直往屋内走,全然不招呼客人,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可那紧闭的大门,在她身后大敞着,并没有关上。
曲不询就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晃进门里去了。
蓝婶远远地看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大开的门后,转进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由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哎呀!”
沈姑娘这样的脾气,还真是有朋友的啊!
可沈如晚不觉得曲不询是她的朋友。
她也早就过了想有朋友的时候。
“糖糕放桌上。”她开了门,转身往花坊内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两句话,“不要到处走动,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曲不询提着糖糕,看她纤细挺直背影穿过厅堂,在庭院芳草茵茵中停驻,垂着头一株一株浇花。
沈氏花坊身处闹市,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独占一隅,明明周遭吵闹喧嚣,走进花坊,却忽然像是闯进另一个幽静世界,一切忽然静谧。
从厅堂到庭院,尽是杜若蘅芜清芬,幽绿满眼,淡淡星蕊似点妆。
寻常香草丛生处大多有蚊虫环飞,但从门口一路走早庭院边,半点虫影也没瞧见,仿佛连虫蝇也知此地清幽,不愿来搅扰。
曲不询目光在四面墙壁上扫了一圈,果然在花叶后瞧见墙面上以朱砂勾勒的符篆画了一圈又一圈,有辟尘的、有驱虫的,还有静心清噪的,沈如晚嫌符纸麻烦,直接就画在墙上了。
都说大隐隐于市,她这隐是隐了,可又没隐全,只要靠近,谁都能发觉她的奇异。
她只是不在乎。
曲不询凑近一点,俯身凝视。
“你种的这些花花草草,好像和外面的都有些不一样?”他忽然问。
沈如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还拎着那包糖糕,一手托着蘅芜碧叶,打量起来的姿态很是似模似样。
“是么?”她淡淡地说了半句。
没有往下再说的意思,也不深究追问,一看便知敷衍。
曲不询拈着绿枝条,扭头看她。
“我最近正好也对花草感兴趣。”他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开口说,“能不能向你请教请教?”
沈如晚看他一眼。
他?对花草感兴趣?
她可真没看出来。
大概是这一眼里的意味实在太明显,曲不询扬眉,“怎么?我就不像是会种花的人?”
那可真是不像。
沈如晚怎么看他,都觉得曲不询生了一张绝对会把花养死的脸。
“有这么夸张吗?”曲不询抗议。
沈如晚不置可否。
她偏过身,慢慢走到庭院里,院墙高高,墙头上斜斜垂落一缕细细的琼枝,无花无叶,莹莹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节柳鞭,光影流转,似有水露在其中缓缓流淌而过。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抚着那绿枝,声音既淡又轻,“草木有灵,却不是每个人都会珍重。”
“不太珍重”的曲不询摸了摸鼻梁。
“你要养什么?”沈如晚问他。
曲不询看她——觉得他是花草杀手,她还要教他?
“我是人,又不是花草,我怜惜花草,何必强求旁人?”沈如晚语气淡淡,“既然你要养,我先教了,总比你去别处听来乱七八糟的强。”
她目光望来,清淡如冰泉,“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