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和她对视,却顿住,停了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说。
沈如晚细细黛眉微微拧了起来。
“你也不知道?”她反问,“你就想养花,无所谓是什么花?”
曲不询沉吟。
“那倒也不是。”他摇头。
沈如晚不说话了。
她站在那里,抱着胳膊看他。
她不说话,曲不询倒觉得有几分尴尬了。
他解释,“我先了解如何种花养花,等寻到真正想要养的花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如晚倒被逗笑了。
“那你准备得还挺周全。”她一笑,没当真,但也不较真。
曲不询低头去看庭院里的花。
“细叶尖蕊,螺纹曲瓣,”他对着面前一株半开的花挑眉,“这到底是螺钿蔷薇,还是藏袖白棠啊?”
沈如晚听他说出这两个花名,不由微诧。
螺钿蔷薇和藏袖白棠是修仙界较为稀罕的两种灵花,功用极多,但极难成活,故而所知者不多。
曲不询还真是对花花草草做过功课的,不然连这两种花的名字都未必听说过,更别说从他面前的那株花上猜出这两种花了。
站在这株花前,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算半个懂行的了。
对花草有一定了解的人,总能博得沈如晚些许好感。
“都是,”她微微勾起唇角,“也都不是。”
曲不询回头看她。
“这里的所有花都是我从旧株上配出的新种,本意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不同植株的特点汇集在新的品种上。”沈如晚看着他面前那株花,慢慢地说,“这株确实是从藏袖白棠和螺钿蔷薇中培育出来的,当时想集这两种花的部分药性于一体,没成功。”
听起来很简单,其实是一件实打实的“逆天之行”,再造新生灵,称得上是木行道法延伸最极致的一种。蓬山第九阁素来以木行道法闻名于世,也只有最最顶尖的修士才能尝试,每一位都堪称是炼丹师追着求着的亲爹。
——在修仙界,炼丹是一门前期投入极大,但水平提高后回报更大的学问,顶尖的炼丹师往往身家巨富,被无数人趋之若鹜,在哪都是被众人求着捧着的。
但顶尖更求顶尖,修仙界最顶峰的每一个修士都在为打破极限和藩篱而上下求索,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灵药,也许就能造就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丹药。
“你这真是退隐红尘?”曲不询挑眉,打量沈如晚,“我怎么觉得你是比退隐前更厉害了。”
沈如晚盯住他。
“你又知道我是比退隐前更厉害了?”她意味莫名,“你见过十年前的我?”
曲不询神色不变。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他反问,“咱们年纪相仿,你现在修为和我差不多。”
他的意思是,她不可能比他早十年达到现在的修为。
事实倒确实是事实,但怎么听怎么让人不爽。
“年纪相仿?”沈如晚看他一眼。
曲不询被她莫名奚落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怎么?”他问她,“没想到?”
沈如晚似笑非笑。
“是没想到,”她说,“可能你显老吧。”
曲不询差点给她噎死。
其实曲不询剑眉星目,五官疏阔,单看并不精致,但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造就出一种别样的魅力。他这人看起来不羁,但并不跳脱,安静不语时,便觉沉冷厚重。
这样的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轻浮的年轻人。
沈如晚很熟悉这种感觉。
每当她心血来潮对镜梳妆,想要梳个豆蔻年少时的发髻,便会在明镜里看见她自己,发髻还是豆蔻时的发髻,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容貌未改,朱颜未凋,但眼神变了。
“你是哪一年生的?”沈如晚问他。
曲不询报了年份,比她大四岁。
确实和她属于同龄人。
沈如晚又问他,“你的生辰是哪天?”
曲不询看她一眼。
“……你打算拿我的生辰八字下咒?”他仿佛很不确定地问她。
沈如晚要是会下咒,第一个就咒他缝上这张嘴。
“十一月初九。”曲不询到底还是懒洋洋地说了。
长孙师兄的生辰在三月。
沈如晚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又在曲不询回答时涌起淡淡的失望。
其实她不知道长孙寒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从前在蓬山的时候,她想方设法认识长孙寒,打听到长孙师兄和第十二阁的邵元康关系不错,她就趁着一次宗门活动和邵元康结识,帮了后者一点小忙,托后者介绍她认识长孙寒。
邵元康承她的情,组了好几次局想介绍他们认识,可惜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凑巧,缘铿一面。
有一次,邵元康告诉她,长孙寒生辰将近,打算和几个朋友聚一聚,她如果想去,可以跟着一起去。
沈如晚提前准备了半个多月,天天拉着沈晴谙看衣裙、看首饰、看妆发,拿出修练时的态度精益求精,烦得沈晴谙直翻白眼,“你已经够漂亮了,稍微打扮打扮就足够艳压群芳了,别折腾了行不行?”
可最后全都没派上用场,邵元康告诉她,宗门派给长孙寒一个临时任务,他赶不回来,没法如约赴宴,聚会只能取消。
那时沈如晚气得半个月吃不下饭,失望极了,干脆自己也报了个宗门任务散散郁气,轮巡蓬山附国,狠狠抓一波为非作歹的邪修发泄一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章清昱母女。
此去经年,人事已非。
“我累了。”沈如晚忽然说,“你可以走了,糖糕留下。”
曲不询被她的翻脸无情和喜怒无常惊到了,刚刚还好好地问他生辰,转眼就送客。
“……你刚才是算出来我俩八字不合?”他尝试发问。
沈如晚看他。
“这还用算?”她反问。
曲不询又被她噎到。
他没辙,叹了口气,把糖糕递给她。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接过那块还温着的糖糕,看他宽阔背影走到门边,又回头。
曲不询侧身看她。
“你知不知道……”他难得有些犹疑,顿了片刻,神色难辨,“有一种盛开时如月光的花?”
沈如晚捏着糖糕的手猛然一紧。
她心中几乎有种不敢置信的感觉,蓦然抬眸,目光锐利如刀。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迎着她的目光,他神色沉凝,半点也不避让。
沈如晚和他对峙许久。
她忽然收回目光。
“不知道。”她说,神色淡淡,仿若寻常,“从来没听说过。”
她转身,朝转角楼梯口翩然走去。
只留下轻飘飘的叮嘱。
“走的时候把门关上,今天花坊不开门。”
门边,曲不询目光紧紧追着她纤细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眼神幽沉。
作者有话说: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寻梦》
第15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三)
沈如晚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内,合上门,手里的糖糕已捏出五个指印,把她所有的故作镇定都衬成一个笑话。
她垂头盯着那糖糕上的指印看了许久,紧紧抿唇。
楼下,大门被用力关紧。
曲不询已走了。
沈如晚莫名想走到窗边看上一眼,可想了想,又没有动。
“盛开时如月光的花。”她喃喃。
她对曲不询说,没听说过。
其实不是。
她不仅听说过,而且亲眼见过花开。
十几年前,族姐沈晴谙在长辈的安排下接管部分沈氏族产。
沈晴谙是沈氏嫡支正经培养的弟子,可以说从她一出生测出天赋后,就被亲长寄予厚望,长大后接管族产是早早就能预计的。
沈晴谙也很争气,努力修练,在第七阁年轻一辈里数得上号,旁人说起长陵沈家的年轻天才,总会第一个提起沈晴谙。
如此优秀过人,接管族产,为沈氏做事,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如晚十一二岁就认识沈晴谙了。
沈晴谙比她大两岁,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聊得来。那时沈如晚日子过得苦兮兮,一直在养父母家住,也没机会有什么朋友,遇到沈晴谙后,简直被又投缘又大方的小姐姐迷住了,见天地跟在沈晴谙后面“七姐”“七姐”地叫,被其他兄姐称作是沈晴谙的马屁精。
沈晴谙得偿所愿接管族产,沈如晚也高兴。
“那你来帮我好不好?”沈晴谙问她,“我也开始接管族产了,四哥他们都想看我笑话。”
沈氏内部也有纷争,能接管族产的嫡支弟子当然也不止沈晴谙一个人,互相竞争,明争暗斗很激烈。
沈晴谙请她帮忙,沈如晚绝对不会拒绝。
于是那一年的秋天,沈晴谙把她带到沈氏腹地,赏了满园花开如明月照清辉。
那是一种不需土、不需光、不需水的花。
沈如晚从来没想过,只许沈氏精英入内的族内禁地中,居然养着一群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只在时机到来的某一刻,从耳鼻口目中生出花枝,绽放出世上最美的花,辉映无穷,如月光遍洒。
“这就是沈氏目前最日进斗金的大买卖,药人。”沈晴谙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将花种种在心脏上,花茎花枝爬满全身经络,汲取养分,最终在成熟时绽放,每一朵都是起死人肉白骨的顶级灵药,一个人一生能种两次。”
这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
花开七夜,皎若月光。
沈如晚想到这里,把那块糖糕捏得坑坑洼洼全是指印。
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也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花。
倘若异境相见,她一定会惊叹于这种花的玄奇,那不是天生地长的灵花,而是顶尖修士通过木行道法培育出来的奇迹。
可是,不能是在沈氏禁地。
“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的吗?”当时她结结巴巴地问沈晴谙。
沈晴谙用那种怜爱的眼神看她,慢慢地说,“我们总不能靠别人的奉献精神做生意啊。”
其实那时沈晴谙也很忐忑,故作镇定,很害怕她会勃然大怒、痛斥这事有多丧心病狂。沈晴谙希望她能接受,她们还是好得像一个人一样,齐心协力亲亲密密做事,把这桩生意办好,完成沈氏的期许。
沈晴谙是知道这事不人道的,也有忐忑不安,但就只是……没有完成沈氏的嘱托那么重要。
但沈如晚那时没看出来沈晴谙的忐忑,她只看出了沈晴谙的镇定和不以为然。
她觉得七姐陌生得叫人害怕。
“我,我不行。”她慢慢地摇着头,心乱如麻,“我不能帮你做这个,七姐,这是不对的。”
沈如晚踏上修仙路起便嫉恶如仇。
可当恶事来自于她自己的家族,来自于她最好的姐姐、朋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可她做不出决断,别人会抢先为她决断。
沈晴谙劝了她一会儿,大概是察觉到绝不可能说服她了,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她。
“你还记得刚才进门前,我给你滴血认主的那块符吗?”沈晴谙说,“那不止是进入禁地的通行符,上面还附有杀阵,专门给所有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准备的,一旦持有通行符的人不能和我们共进退,我们就会启动杀阵杀了他,以绝后患。”
玄色杀阵从沈如晚身上慢慢浮现,将她包裹着,紧紧环绕。
“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亲手种一次七夜白,十四日后花开,再亲手摘一次。只有亲手造就一次花开,才能解开杀阵,摘下的那朵七夜白是报酬,可以自己服用,也可以和家族换成钱。”沈晴谙神情陌生到像是另一个人,“你是第九阁的弟子,七夜白在你手里不需要十四天就能开花,你现在开始,晚上我们就能回蓬山了。”
“如果你不动手,”沈晴谙看着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块玉珏,慢慢地说,“我会催动杀阵。”
沈如晚这一生心碎莫过于这一句。
后来无数午夜梦回,她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耿耿于怀地想,她把沈晴谙当作她最最好的朋友,可沈晴谙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朋友?沈晴谙对她那么照顾、和她那么投缘,她们彼此成长着走过豆蔻少年时,那些想想便会忍俊不禁的点滴,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沈晴谙真的在乎她,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把她拉入这样的事,又怎么会用杀阵来威胁她?她在沈晴谙的心里,到底是朋友,还是跟班?
但这一切都再也没有机会问出。
她不想死,也不想亲手种下七夜白,所以即使她知道身上种下的杀阵威力极强,即使她知道周围轮巡的全是沈氏多年培养的心腹精英,她仍然动手了。
在那天之前,“沈如晚”这个名字仅限于第九阁内部,大家多多少少知道这一辈中有个很厉害的师妹,在木行道法上很有天赋。可在第九阁外,知道沈如晚的人不多,提起长陵沈家的天才,也很少会提及她,更从来没有人会夸耀她的实力。
连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整日空对薜荔蘅芜的法修,在必要时,居然那么会杀人。
一开始她只想闯出禁地,谁也不想杀,可在禁地值守的守卫都来拦她,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闯出去泄露消息。她身上的杀阵已然被催动,她只擅长点到为止的斗法,没有太多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
有意无意都已不重要,她杀了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