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听白冷笑一下, “老家伙怎么分的?”
“老爷的意思是他名下的股份划三份, 你们三个人各拿一份。”程叔是个聪明人, 开口就紧扼要害。除去不动产和红十字会的基金这些琐碎, 把其中利害关系捋得清楚。
“要说这平均分倒也没什么,只是———”
程叔一顿,又轻咳一声,嗓音低几分,“老夫人名下的股份,老爷要单独留给你。”
这笔帐在他这个外人看来倒是旁观者清,老爷子自己手里的大头股份算程氏的镇山石,还捏着程老夫人的百分之五,老夫人过世这么多年,伉俪情深,董事会这么多人也没人打过这笔股份的主意。
“先生对老爷的股份分配不满意,正闹呢。”
“他想怎么样?”纪听白低垂着头捻手里的花,接着问了句。
程叔没再说了。后面的话他不便转述。
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程家夫妇那桩事情闹得整个家鸡飞狗跳,大闹离婚,一个好好的家整得四分五裂。没过几年先生另娶夫人,纪小姐听说在国外过得也不错。
但说到底是苦了孩子,还是小萝卜头的两兄弟一个跟纪安黎定居国外,哥哥跟着父亲生活,亲兄弟血浓于水也抵不过十几年里大洋彼岸的疏离陌生。
老爷子的做法虽不公,但多少掺了几分老两口多年的亏欠和心疼在里面。
程叔想到这儿,看着面前男人□□的脊背,虽清瘦并不单薄。
他低头叹口气,造孽啊。
只能温声温气嘱咐面前的小祖宗,“我也没见老爷子发这么大火过。待会儿估摸着拿你撒气,挨几句骂也忍忍,这刚出院才几天呢,再过小半月就过年了,哄着顺着他点儿。”
纪听白左脚刚迈进大厅,一只白釉茶杯擦着他手臂要往门外飞。
他随手一截。
修长两指稳稳地夹住杯腹,迈着步子往里走。
客厅里满是狼藉,混乱的场面不似平常讲究,登堂明亮,摆台上那盆心叶球兰被人悉心养活的疏密有致,肥厚的叶片飞了两片,啪嗒趴在地面,女佣不敢去扶,藤蔓冒出星点绿汁,悄悄瑟缩着藏匿暗处。
脚步一抬,纪听白慢悠悠走上前,右手那支杯子定定返回原味,放到程老爷子面前。
瓷片敲上木雕蟠龙制桌面,一声闷响。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你这身子骨能熬得过谁?”
纪听白声音不咸不淡。
程时琅倒不在屋内,对面坐着程燃,宝蓝色西装外套搁在一旁,领口凌乱,后背靠着,也不开口。
窗帘旁的壁柜还放着佣人准备的红艳艳窗花,白昼灯光下也显得冷寂,整个屋子看起来冷冷清清,看得出来没什么人气。
纪听白往那只白釉茶盏里添茶,茶水浓郁温热,他指腹捧着递出去。
老爷子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皮一抬,才接过茶盏。
他喝着茶,故意朝程叔问:“现在几点啦?”
“正好刚过十一点。”
程老爷子冷哼一声,戳着纪听白的头,一下又一下,眼神却不看他,“为什么我八点钟叫的人现在才回来呀?”
“害得我为了等某个臭小子到现在没吃上饭。”又心虚地小声嘟囔。
程燃从纪听白进门一直没说话,纪听白也不看他,倒是看着老爷子这副模样笑了。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死要面子,他也不提之前的剑拔弩张,顺势给个台阶下。
“行了,我的错,都怪我回来的晚害您没吃饭。”纪听白脱了外套,一件米色针织露出来,单手拎着黑色大衣。
“给您赔罪?”
程老爷子踩着台阶满意笑了,点头,“成吧,我饿了。”
不知怎么,又扭头朝程燃冷哼一声,接着从沙发上起身,走了。
客厅独留下程燃一人。
五人同桌吃饭,是程家许久没见的场景。
水晶落地灯占据四角,整个餐厅照的发亮,雕花栏杆拦了处屏风,乳白色暖光打过去,像隐隐绰绰的妙曼青纱帐。
程老爷子做上位,左手边坐程燃夫妇,右手边坐程时琅和纪听白。
程燃现任妻子娶得是部下女儿,人看上去安静贤淑,到底还是程老爷子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着进了门。
夜虽渐深,程老爷子倒吃得很尽兴,虽然不让喝酒,但小半杯橙汁倒也让他心满意足舔舔嘴。
全程拉着程时琅聊聊公司,又想听纪听白说说趣事。
兄弟两人挺有默契,什么话都捡着好听的说。
毕竟医嘱摆在那儿。
吃到中途,老爷子忽然就伤感起来,没由来想念起亡妻。
这掐指算算也走了有十五年了,日子过得快呀,要她知道死前还惦记着的俩小子现在长大喽,等他死后见了面,也还愿意下辈子嫁给他吧。
这么想着,一杯橙汁越品得没滋没味的。
程老爷子清了清嗓子:“时琅啊,是准备结婚了吧。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听到动静呢。”
“前几年想着先把公司拓展下来,是让她等的久了些。婚事我们也在商量了。”他朝主位开口道。
暖气涌过来,程时琅的脸清晰外露,金丝镜框下潜藏的眸光幽沉,正觑前方,单手撑着桌面,浅蓝色衬衣袖口恰好露出紧实的小臂,线条流畅。
“那就好,爷爷可是等着孟家那小丫头过门呢。”
程老爷子点点头。
程燃在一旁想加入群聊:“毕业那年让你抓紧点,就一直不上心。”
程老爷子斜眼看过去,“以为我们时琅跟你似的,一天到晚满脑子情情爱爱。”
“人家小两口感情好着呢。孟家这小姑娘你奶奶也是见过的,小模小样的可伶俐了,小时候就不差,一来家里呦,我的花花草草准保不住,这丫头还倒打一耙,跑到你奶奶那里告我的状。”
“说是被蜜蜂叮着了,小丫头气不过,拉着时琅又跑到花圃里去,折腾一下午,两人挺厉害,抓了一小笼子蜜蜂回来。”
““蜜蜂是抓着了,他们俩也被咬的满头包,可难受了好一段时间,接下来难受好长一段时间。”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早就忘光,如今听人提起,脑海里也能浮现几帧画面,时隔经年,心里也怀念当年的人和事。
程时琅想起来孩童时的小孟琼,忍不住笑了。
心一动,此时特别想知道孟琼正做什么。程时琅笑着拿手机给孟琼发了个信息。
“这丫头片子,可记仇了。”
程时琅也笑了。
程时琅又听程老爷子说。
“这小丫头,打小就记仇呦。”
可不是么,他想。
这么想着,程时琅目光一瞥,注意到一旁的纪听白似乎看了过来,米白色针织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暖光灯下衬得整个人肌肤冷白,此时见程时琅看过来,朝他散漫地笑了下。
程时琅收回手机,怕他多想,帮纪听白夹了一筷子菜,面容难得一见露出几分温柔。
“你嫂子。”
纪听白眸光流转,也弯唇笑。
程老爷子这边又把话题聊过来,笑眯眯瞧纪听白。
“小白啊,你也二十一啦,跟爷爷说说,谈恋爱了没有?”
“谈了。”
纪听白视线对过去,懒洋洋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下子也把程时琅和程燃夫妇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程老爷子偏头凑过去,一脸八卦模样,“来,你跟爷爷好好说说,咱不说给你爸听。”
纪听白嗓音听着没什么情绪,也没想和他们分享什么,可说话间眼眸还是忍不住泛起温柔的光来。
“就我一喜欢的姑娘。现在甜甜蜜蜜的谈恋爱呢。”
“哎哎哎,你们在一起多久啦?姑娘家哪里人啊?做什么的?你对人家怎么样呐?需不需要爷爷从中帮帮忙?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她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结婚。”纪听白轻声品了下这个词,忽地弯唇笑了。
“她什么时候点头答应我,我就什么时候结婚。”
反正他对婚姻最大的期待,不过就是孟琼了。
程老爷子眼珠一转,知道有戏了,可惜他忍不住再问下去,纪听白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眯眯看着他。
“到时候带回来给你见见。”纪听白目光又悠悠转向程时琅,慢慢吐出一句话,“你可得公平公正,嫂子有的,我女朋友可不能少。”
程老爷子一听,当着一桌人的面,大腿一拍,答应了。
第31章 尤物
程老爷子年纪大了, 老年人一入夜就犯困,终于心满意足睡过去。
晚饭后宅子里只能隐约听见雪落的簌簌声,厚厚地积攒在屋檐,西南边的连廊也暗下几盏灯去。
纪听白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 透过玻璃窗外看, 黑寂夜色里, 冷白色充斥整个世界,浓到化不开。
今年的冬, 雪一场一场接着下, 似不吐不快地上帝之手,轰轰烈烈要摧毁众生。
新专辑的混响让纪听白折腾到这个点,守夜的佣人在廊下昏昏欲睡, 昏黄暖光的夜灯无由生出几分困意。
他穿过二楼长廊,听见声响, 视线从手机屏幕里抬出来,就看见小阳台靠在栏杆上的程时琅。
窗外冰天雪地,屋内热气腾腾。
桌上摆好两只玛瑙杯,醇厚酒液透出欲望的夜色, 一方无主, 明显在等些什么。
纪听白给孟琼回了一条微信, 才合上手机, 径直迈着脚步走过去。
他走到程时琅对面空落的软榻上, 随意坐着,正对程时琅的视线。
“最近在怎么样?工作很忙?”
人刚坐下, 程时琅拿了支烟, 朝他示意, “朋友送的酒, 还不错,尝尝?”
纪听白一双桃花眼,轻眯起来,松松散散回道:“工作左右不就那样,还行吧。在你们看来不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
劲烈的酒气撬开人的唇齿,卷着深冬的冷意,从心底里点燃未知的火焰。
纪听白自然不会认为程时琅半夜三更在这等他只是为了问他近况。
或者,他早在等着他来。
家里因为这笔股权闹了一整晚,程时琅料到他的情绪,像是对付叛逆的小孩儿,低低地吸口烟,才眉目倦怠地开口,“这事你也别怪爸,他心里也挺不好受的。这么些年,你的态度冷漠,跟冰块儿似的,他想关心你都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毕竟血浓于水……”
“哥——”纪听白打断他。
他眼睫一直垂着,抬起来时那双黑沉沉的眸,正瞧着程时琅。
纪听白声音透着几分好笑:“你怎么不问问妈妈过得怎么样?她有没有很想你?”
程时琅怔愣一下,眸子里的暗沉涌动被掩藏的很好,他轻轻笑一笑,温和低沉的嗓音在夜里传开。
“我当然知道妈妈过得很好。”
他们兄弟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足够熟悉对方,不会再有比他们更亲密的两人。起码程时琅认为如此。
彼此对视一眼。
纪听白也笑了,好看的唇角勾起,口腔被酒精滚过,“妈妈她过得确实不错。”
如果没有经常听纪安黎说那句——你哥很忙吗。
怎么很久都没联系我了。
当年的闹剧是程燃和纪安黎的,一场笑话,草草收场。
在程时琅看来,纪安黎抛夫弃子,出国再嫁,十多年不管不顾。
印象特别深的一次,那年冬天和今年一样冷,他戴好新围巾出门上学,同桌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大家都围在一起,看见同桌脖子上围着廉价针织的兔子围巾,眼睛大大的,耳朵也长,但看得出来织的人很用心。即使他的新围巾比同桌的昂贵十倍不止,那天放学回家后,程时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晚,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戴过围巾,也再没有提过要找妈妈。
他和普通小孩儿一样,也曾经羡慕委屈过,甚至憎恨过,为什么纪安黎要把他留下。那些眼泪、那些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的话,终于把疯狂和麻木的任性压下去,原来他也可以是理智的、冷静的、温和的。
但时间教会他记住的,是被抢走无数次偏爱的那个人。
“奶奶去世前一夜,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仍在挂念你,她要爷爷拿命发誓,要把你接回来。”程时琅想到过去,有些出神,“从小爷爷奶奶就偏爱你多一些,我幼稚地生过很多回闷气。”
“但你从小就最粘我,奶奶给的什么东西都会先给我留一份,即使我烦你,把你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让你跟着我出门玩儿,哭过一场后也依旧会欢欢喜喜抱着我的手喊哥哥。”
向来内敛温和的程时琅很少在人前流露出如此纯粹的情绪。
在那些两人互相错过的过去里,那样恬然的神情程时琅后来只在孟琼身上见到过。
丢失的过去他无力挽回,而眼前的一切,程时琅知道,他是势在必得的。
“是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纪听白笑。
一杯酒见底,纪听白听着他说了很多话,话间纪听白的目光从对面男人温和面容上缓缓下滑,鼻梁、脖颈、身材,略带审视,最后纪听白的视线就这么轻轻盈盈地落在那双干净的五指上,充满了直勾勾地好胜心。这是草原上的野狼,遇上劲敌时流露出来的杀意。
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今晨的画面,纪听白呼吸声急促几秒,才低低笑起来。
在灯下程时琅看不到的暗处,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胜者的姿态。
抬起头来,纪听白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视线对上他沉静如幽潭的眼睛,不露声色的笑。
“哥。”他淡淡地笑,“我知道这笔股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做弟弟的这些年没能帮上你什么,也挺愧疚。这次你放心,我会让你如愿。”
“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开口就行。”
程时琅没想到他会放弃的这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