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听白抬起头来,眉眼温顺,忍不住笑了,“那我就当你许我一个条件了。”
他又随意答应下,“不过我还没想好内容,之后再说吧。”
程时琅挑眉:“空头支票?”
然后听见纪听白慢条斯理地腔调,声线懒散:“给不给?”
兄弟俩还是默契的。
“给。”
听这话,程时琅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松了下来。
程时琅抽了支烟给他,两人就这样面对坐着,烟气缭绕,悄无声息。
男生用指尖夹着,猩红烟蒂在匀称干净的指尖闪烁,唇抵着低低吸一口,鸦睫细而密,在猩红色下裸出一道暗影,看着危险又诱惑。
烟圈儿徐徐上升,似乎这样的热气能融化外面的雪,被他这样任性的岔开了这么几句,如今认真打量起他这个弟弟,似乎这几年确实长开不少,程时琅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上这股漫不经心的松散劲儿,他只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过。
程时琅又想到十三年前那场动荡京城的绑架案,慢几秒反应过来,凶手当场被击毙。
那一枪,似乎和幼时纠缠不清的噩梦,就这么被甩在了无人知晓的过去。
那晚的雪近乎掩了半个京城。
凌晨三点,程家老宅灯火如昼。
佣人一声慌乱的叫声,惊醒了老宅的所有人。
病房不让抽烟,纪听白被赶到另一侧窗台去,他没点,咬着支烟,又抬头看着渐小的雪势。
纪听白在窗台前沉默站了很久。
老爷子病情反复,心脏功能急剧衰竭,久治未愈。程叔说本来已经有所好转,昨天一折腾,压力负荷过大,心率失常,引出一系列其他并发症,目前病情在观察中,要做好最坏打算。
人半夜入院,这会儿还昏迷不醒。
鼻尖闻着难闻的消毒水味,天将破晓,雪停了,冷雾弥漫。
纪听白走到床边,滴滴答答的仪器沉重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指令,麻木地击打在心尖上。
昨天夜里饭桌上严苛又中气十足的小老头,如今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行将就木,脸色灰青,面容枯槁,苍老的眼皮沉重的合在一起,似乎再没有机会睁开。
纪听白伸手去握老人的手,病房里暖气开得大,那手触摸上去冷的像冰,生命体征微弱的骇人。
纪听白忽然想起来,老家伙最怕冷,每年的深秋老宅都跟个火炉似的,暖融融的。纪听白低头,用自己的体温渡给手心这只手,效果甚微。
他吸了口气,起身,转头靠着墙沉默,面无表情。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幕,纪听白目光盯着远处,生老病死,老人到了这个岁数,已经确诊下来多半都时日无多,老家伙这样的心态算不错的,今年也第四回 进医院了。
他真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静谧的病房里,纪听白多希望老家伙这双眼睛能再睁开,再起来戳戳他的脑袋叫他小混蛋。
程燃把他看作是妻子不忠的象征,他出现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程燃头上那顶绿帽子,那些疯狂的、偏执的对妻子的占有欲,都病态地表达在他身上。
只有老爷子和奶奶从一开始就不介意一个被亲身父亲怀疑血脉的孩子。
纪安黎和程燃离婚的那天,老家伙想要把他留在身边,自己单独抚养,被纪安黎以命要挟,拦了下来。
出国前,奶奶知道留不住他,背着他偷偷抹眼泪,老爷子抱着他小小的身体,严肃坚定地告诉他,“不管我们听白以后在哪儿,你都还有个家。在外面和妈妈过得不舒服了,就回来,爷爷和奶奶在等你回家。”
颤抖的拥抱在那个阴雨的下午持续了很久,中年人身上滚烫的温度至今丝毫没忘,纪听白仍然能完全确保那些爱意,真正完完全全的爱他。
他此时的心如刀剜,不忍心再回头看老人一眼,从指头到脚都是麻木的。
迎着天光,纪听白缓缓低下头来,视线里没有焦距,眼睫一眨,滚烫的热泪滴落下来,连着心也被烫出个大洞。
第32章 尤物
年关将近, 孟琼给自己放个小长假,这两天窝在家里没出门。
今年雪厚,本来计划和纪听白飞盐城湖滑雪,想着这种挑战肾上腺素的刺激活动, 他这样的小男生肯定喜欢。
结果人从那天晚上离开后, 除了每天照常的早晚安外, 没再出现孟琼面前。
其实才过去一天而已,孟琼觉得反常。
落地窗的自动窗帘缓缓向两边拉开, 客厅静影沉璧, 偶尔吹起一丝皱纹,正如孟琼此刻的心漾成圈圈波纹高。
她打开酒柜挑了瓶酒,威士忌倒入高脚酒杯碰触清脆的声音, 她就这么晃着酒杯在中岛台前坐了十几分钟,安静听窗外冷风过境。
身体随酒意在不断发热, 呼吸间她似乎能感受到薄薄的肌肤下血液搏动,葱白指尖慢慢描过杯壁,孟琼有一刻出神。
也算不上失联,只是和纪听白实打实腻了几天,
她还记得明晃晃的灯光, 亲密的旖旎, 和蔓延的爱意。
他走了后, 整个屋子一下子被抽空了。
世界都变得好沉寂。
她知道纪听白的小习惯, 早上醒了和晚上睡前都会第一时间跟她说,似乎生怕她找不着他人, 有时候和朋友出门打个球也会特地和她报备, 让人很有安全感。
倒也不是冷淡, 孟琼托着腮, 妖娆红唇在杯壁留下唇印,她指尖划拉手机,扫了眼他发消息时间,不是在凌晨两点晚安,就是四点早安。连着几次,这是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通宵拯救世界么。
孟琼有一刻患得患失,到底感觉心空落落的。
她犹豫一下,点了拨号。
电流嘟一声,接得很快,男生的声线听上去依旧亲昵,“琼琼。”
孟琼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笔直的长腿在空气里晃动,红唇微动,“小朋友,你这两天消失了吗?”
她听他“嗯”了一声,情绪明显低落又被克制住:“对不起,琼琼,爷爷住院了,再过几天病情稳定了就来陪你好不好。”
孟琼莫名松一口气,随口问道:“严重吗?要不要我帮什么忙?”记得他提过几次,老人好像对他很重要。
男声低低轻笑传进耳膜,他说不用担心,是病情复发,他会解决的。
最后,听见他说:“琼琼,记得想我。”
孟琼没再和他聊些别的,直接挂了电话,盯着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呆,光线一缕缕透过云层,世界是明亮的。
良久,孟琼才抿唇叹了口气。
后知后觉,好像是有点想他。
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越来越习惯他在身边出现,连这么两天不在都不适应。
面前的乌木茶几上还摆着几盒退烧药,零零散散叠在一块儿,孟琼慢半拍反应过来是他特地送来的。
这时孟琼才发现,纪听白给她的爱很与众不同,这段爱情如流水般柔软绵长,无孔不入,正在悄无声息动摇她的整个世界的重心,都留有他的痕迹。
怎么形容呢,像有一种从高空坠落但会被人双手接住的踏实感,心变得很满。
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的很好。
当她意识到这点,努力让整个人冷静一会儿,心绪却再也藏不住。
这是孟琼第一次意识到她陷进去了。
这段恋爱谈得太感性。
她抱臂坐在沙发上,望着虚空,眼前浮现出男生漆黑的眸,睫毛细而密,低头看她时亮的惊人,仿佛全世界除她外都不存在;挑弄她时又烫得要命,似乎每个眼神都能钻进她的血液,细细地啃咬她冷燥的肌肤。
孟琼从来没对纪听白说过,她特别爱那双眸子。
他太干净了,孟琼想。
——有点后悔去招惹他。
孟琼找了个小众的餐厅,这样的雪天,玻璃窗外瞧见的是皑皑的冷白色,漫无边际地朝山峦涌去。
她临窗坐,许黎拖拖拉拉到时,菜已经上好。
许黎不忌口,扫了眼菜肴,直接招手服务生点菜。
孟琼挑眉看过去:“你不是减肥吗?”
“大小姐,减肥不等于吃素吧。”许黎嘟嘟囔囔,有点郁闷,“这么冷的天约我出门,请我吃顿饭怎么了。”
孟琼听不得她碎碎念,索性随她。
许黎加了几个菜,才心满意足坐下来,喝了口苏打水,“这么浪漫的雪天,你男朋友呢?没有演绎一段爱情故事?”
“他家出了点事,在处理。”孟琼扫一眼正狼吞虎咽的许黎,“你至于吗?何明政不就是停了你的卡吗?没到蹭吃蹭喝的地步吧。”
一提这名字就来气,许黎想起前几天何明政在临时会上的话,咬牙切齿,“王八蛋!又不是我全责,有本事他停工程款啊!停我的卡算什么本事!”
想起姐妹的大恩大德,许黎又感激涕零,“呜呜呜琼琼还好有你,要不然我就饿死街头了!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停。”孟琼打断她的花言巧语。
“我有点想分手了。”
“啊?”许黎被噎一下,没想到她话题转这么快,顿一下发问:“你男朋友那方面有问题?”
“没。”
“那他家里破产了背了几千万负债?”
“没有。”
“有暴力倾向?”
“也没有。”
“哦。”许黎慢吞吞道,“那你赶快分手吧。我在等拿爱的号码牌呢。”
孟琼扫她一眼。
“……好啦。”许黎怂怂的收回玩笑话,轻咳一声,“像你男朋友这样八块腹肌,帅到惊为天人的帅哥小可爱哪里找呀,而且深情又专一,你不满意什么?”
许黎不问还好,问了之后,孟琼筷子一顿,从心底涌出一丝难过。
纪听白从某方面来说真的是完美伴侣,她真的很久没有被这样爱过了。
“我不会和他结婚。”
孟琼淡淡垂着眸,这段恋爱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的。依她的性格,早该及时止损才是。
许黎怔了下,慢半拍反应过来,没想到当初的事情她还没放下。
相比起沉溺过去,许黎更希望孟琼能活得自在开怀。
“琼琼,你舍得吗?”
舍得吗?
怎么会舍得。
孟琼其实很犹豫。
但又怕真正伤害到他。
“梁遇上个月醒了。”
孟琼淡漠地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白雪,天地一色,好像看不透的人心。
“手术算成功,比植物人更好的结果。可这么多年我仍然不敢去看他一次,你也觉得我很懦弱吧。”
“上次一个金融圈的晚宴,我遇上个人,就以前班上的天生方便面卷,说话挺结巴那个,他读书时从来没有考赢过梁遇,现在在投行,混的小有名气。许黎,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看见他走来攀谈,一字一句听他如今的事业有成。”
金色卷发衬得肌肤冷白,孟琼眼眶染出点点红痕。
“可是梁遇本该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啊。”
满目雪色,冷冽干净,又一年深冬,像是没人记得那段往事。
孟琼拨弄一缕卷发,指尖勾勾缠缠,眉眼轻阖,在大雪后光下映照出几分脆弱。
藏在金色卷发下的天鹅颈上系了条珍珠项链,锁骨漂亮精致,左耳上的赤红色玛瑙石耳环在光下熠熠生辉,独属于孟琼的高傲张扬。
而另一只则空空如也。
许黎看她这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两人相互沉默。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转头看去,玻璃窗外,远处山雾间终于亮出一抹橙红,在天边烫出个大洞,曦光照耀,隔壁桌的客人拉着丈夫连声惊叹,在光亮中拥抱彼此。
许黎干涩的嗓音低低地说。
“琼琼,去看看梁遇吧。”
“他会想见你的。”
许黎抬眸,恰恰对上孟琼的视线,一瞬不瞬看她,嘴里重复一遍。
“他最想见的人是你。”
许黎觉得,她认识的孟琼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同。
许黎认识最初的孟琼。
在高中题海茫茫的文科班里,孟琼是所有人的女神,一头勾勾绕绕又柔软的长发飘在空中,身段窈窕,是校服也遮不住的美,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娇气。
即使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她从没架子,会在看完恐怖片的深夜在宿舍床上和她盖同一床被子不敢入眠,会带她偷偷逃课只为了吃一个地道的煎饼果子,也会在烈日午后和她分吃同一片西瓜。
高考结束后那个世界狂欢的下午,许黎在嘈杂的KTV里接到孟琼的求救电话。
当她拼命跑到现场时,看见失控的孟琼跌坐在一滩血渍污泥里,抬头茫然看她,那双眼睛里,许黎看见有一万朵玫瑰枯萎,一万颗星星陨落。
周围的一切都很凌乱的发起了疯。
——救护车把梁遇拉走。
警察扣留肇事司机。
路边看客在谈论纷纷,日渐西斜也渐渐散去。
唯独那个女孩儿,没有人管她,蜷坐在水泥地面,肌肤被擦破好几处,往外渗血,她环抱双膝像个无措的小孩儿,她睁着满是泪痕的双眼,颤抖着叫她:
“……许黎,是我害了他。”
许黎抱她的时候,手指头都在发着抖,只能一遍又一遍拍打她脆弱的蝴蝶骨,怕她下一秒化成泡沫消失在眼前。
孟琼依恋她身上传来的安全感,一瞬间崩溃大哭,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沿着脸颊滴滴淌下来,压抑和恐惧当她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蝉鸣的暑假里,孟琼曾经彻夜不眠,睁着血红色眼睛期盼黎明驱散黑暗,也有过在夜深人静里寻死的念头,吞服大量安定,被孟玫发现送到医院洗胃。再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不吃不喝,也不搭理任何人,差点儿脱水死亡。
许黎后来才知道,梁遇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他独身沿路返回,是为了寻找孟琼掉落下来的一只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