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寻来瓷碗,裴青玄手握匕首,以烈酒浸过又在火上烤了几遍。
摇曳烛光下,那张线条分明的侧颜被暖色光芒映得格外深邃,清俊眉眼间一片冷肃,就好似这把匕首将捅向旁人,而不是他的胸膛。
小春花还小,见不得血腥场面,被暗影卫带到屋外。
殷婆婆隔着屏风坐着,一只眼静静盯着那盆翠绿生长的螳螂花。
屏风后有OO@@的解衣声,少倾,刀锋刺进皮肉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的闷哼。
殷婆婆那只赤红的眼珠子转了下,面上神情复杂。
一开始碗里的血积得浅,并无声响。等积了一些,再流出血,也听得些许水流动静,空气中也逐渐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那道高大身影缓缓起身。
脚步声明显沉重不少,殷婆婆转脸看去,便见那气质矜贵的男人身上衣袍虚掩着,伤口还未处理,一手隔着帕子暂且按着,另一只手端着个盛满鲜血的瓷碗,俊美脸庞透着失血的苍白:“听说越新鲜温热的血,效用越好……你看这些够么?”
殷婆婆扫了眼瓷碗,她也养过一些蛊,却是头一次以这么多血来喂,乍一看见满满当当的浓郁鲜红,实觉触目惊心。
“够了。”抿着两片干巴巴的唇,她接过那只还带着鲜血余温的瓷碗,走向那盆螳螂花。
新鲜的血液从花身浇了下去,霎时翠绿的叶片沾满血红,就连黑褐色的土壤也透着暗红,空气中血液的腥味愈发浓郁,而那一片片螳螂似的叶片,不经意间舒展得越发挺括。
裴青玄望着那盆被血覆盖的植株,嗓音透着沙哑:“这样便是喂好了?”
“是。”殷婆婆点点头,再看他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伸手指了指他的胸膛,磕磕巴巴地提醒:“找药……多喝血……明天还要……”
她指了指花,做了个吃的动作。
这些贪吃的花蛊,还要继续吃他许多日的心血,纵然他体格高大健壮,可每日一碗血,耗损也十分严重。更别说花蛊养成后,他还得替他那病重的娘子当养料,分去她的病痛……
代价实在太大。殷婆婆面色沉重,也不知这位贵人到时候是否还撑得住。
裴青玄却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我有分寸。”
视线再落在那盆花上,眸色深暗,又燃着一丝疯狂而执着的灼灼光芒。
等这花儿绽放,他的阿妩就能醒了。
第73章
八月中旬,又是一年秋来到,暖阳灿烂,金桂飘香。中秋佳节将近,百姓们都为佳节团聚而忙碌,皇宫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肃王妃沈云黛简直成了永乐宫的常客,隔三差五前来探望贵妃,那殷勤劲儿都快超过崔氏和嘉宁这两位亲戚。
宫里众人对此议论不一,有猜是因贵妃将小皇子托付给她,是以肃王妃才如此记挂贵妃的安危。也有人觉得肃王妃面上探望贵妃,实则是趁着还未回陇西,多亲近亲近小皇子,笼络这位唯一的皇嗣。还有人觉得肃王妃是趁机表现,不论贵妃日后是否醒来,陛下都会记着她殷勤探望之情。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沈云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她之所以频繁进宫,主要是想寻到机会,替李妩解开脉象,让她赶紧醒来――
如今的事态已远远超出先前的预想,这个烂摊子她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是皇帝离宫前,特地吩咐宫人们全天候守在贵妃床榻,且太医每日早晚都要来请脉,这般严密,叫沈云黛虽能探望,却压根寻不到解脉的时机。
她只得在宫人们的监视下,絮絮与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妩说话,试图唤醒:“您快快好起来吧,陛下为你去南疆寻药了,那压根不是什么药,而是……”
“唉,总之你快快醒来吧。他要是没寻到倒还好。若真寻到了……”
一想到之前在北庭结交的游医提及过的南疆蛊术,沈云黛只觉头皮发麻,那种邪门的脏东西,陛下不会真的去养吧?
巫蛊之术,自古以来都是大忌!何况他堂堂帝王,养这些邪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沈云黛柳眉紧蹙,心里是翻来覆去的后悔,一会儿自责当初给贵妃支了这招,一会儿将那提出“神冥草”的御医骂了无数遍,一会儿又祈祷皇帝千万别做傻事,一会儿又希望李妩能将她的话听进去,给出点反应,她也好劝说席太医解开脉象。
诸般愁绪在心头,直到素筝轻声提醒:“肃王妃,现下时辰不早了。”
沈云黛堪堪回神,转脸看向窗外转暗的光线,原来不知不觉又坐了一个下午。
再看秋香色幔帐间那如琉璃般雕刻、静静睡着的憔悴美人,心下不禁叹口气,语气也放得轻柔,“娘娘,那臣妇先告退,过两日再来看您……您快些好吧。”
说罢,沈云黛施施然起身。
素筝送她出门,这些日子下来,俩人也熟悉不少,见肃王妃往庭院间缀满碎金的桂花树多看了两眼,素筝感叹着:“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也不知陛下到底何时才能回来。”
“谁知道呢。”沈云黛魂不守舍地应了声,脑子糟乱得很。
裙摆款款,拾级而下,行至宫门,正要上轿,便见映满红霞漫天的长长宫道间,一袭青色锦袍的小皇子迈步走来,身后跟着太监宫婢各两人。
“小殿下。”沈云黛停下脚步,扫过他身后太监捧着的书册笔墨,又柔了眉眼看向裴琏:“殿下是从弘文馆来吗?”
“伯母安康。”裴琏拱手朝沈云黛行了个礼:“我刚下学,过来探望母亲。”
自三月前他随肃王一家离开长安,一路上的相处与照顾,他与肃王一家也熟络起来。对谢伯缙两口子的称呼也由“王爷”、“王妃”改为较为亲近的“伯父”、“伯母”。
肃王夫妇也拿他当自家子侄照顾,很是爱护。
现下瞧着孩子清瘦的小脸,云黛也是满心疼惜:“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但你父皇不在宫里,你母妃又病着,你自个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多睡觉,养好身子。”
“多谢伯母挂怀。”裴琏颔首,清秀小脸挤出一抹宽慰的笑:“我一直记着和阿狼哥哥的约定,每日都有吃很多肉,喝很多奶,等下次再见,我一定长得与他一样高。”
想到自家儿子与小皇子由最开始的互不顺眼到结为朋友,沈云黛也不禁弯了眼眸:“那就好。”
又说了两句,见天色渐晚,沈云黛先行上轿离去,裴琏退至一旁,目送着那顶软轿离去。
再次直起腰,方才还一脸轻松的清秀面庞敛起笑意,转身往殿内走去,轻声问:“素筝姑姑,我母亲今日也没有醒么?”
这是他每日下学后,必问的一句话。
素筝的回答照旧:“回殿下,娘娘仍昏睡着。”
纤长的羽睫垂了垂,裴琏小小的身子跨过门槛,又问了句:“那我父皇何时回来呢?”
素筝被问住,默了两息,才干巴巴答道:“应当…快了吧?”
裴琏知道这是敷衍,也不再多问,只提步往寝殿走去:“午后在弘文馆吃过祖母送来的八珍羹,现下也不大饿,晚膳随便吃些就好。”
“是。”素筝颔首:“那待会儿奴婢叫御膳房少送些吃食。”
见小皇子走到贵妃榻边坐下,再无其他吩咐,素筝也不再打扰,弯着腰退下。
裴琏看了榻上沉睡的母亲一眼,又侧过脸,吩咐其他宫人:“你们也都退下。”
若换做旁人,这些奉皇命的宫人自不会退下。但眼前之人是贵妃亲儿,一个五岁的孩子,宫人们自也不必防备,纷纷听令屏退至外殿。
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还夹杂着淡淡的艾草香,本就静谧的寝殿因着宫人退下,变得更加安静。
裴琏伸着小脑袋左右看了看,确定宫人们都已退下,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还绷着矜持威严的小脸,此刻一派放松孩子气,身子也不再坐得板正,而是趴在病榻旁,两只小手也握住了李妩的手,轻轻唤了声:“阿娘。”
相较于母亲,他更想这样唤她。
肃王家的三个孩子都是这样唤肃王妃的,一声又一声叫着阿娘,感觉亲近极了。
“阿娘,今日孩儿学的还是《千字文》,老师教了‘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他说这两句来自孔老夫子的《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意思是我们身体的头发皮肤,每一处都来自父母的恩赐,不能轻易损毁。方才在门外遇见谢家伯母,她也叫我好好吃饭,我说我知道的。而且父皇也教过我,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现在你病着,他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儿郎,定会好好看顾你。”
说到这,看着那张了无生机的莹白脸庞,裴琏抿了抿唇,忽又有些委屈想哭。
宫里人说,母亲是因为思念他才突然病重,病得快要死掉了。
他们还说,只有父皇寻来的仙药能治好母亲。
可那是仙药啊。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仙药是天上的仙人种的,父皇再厉害,也只是人间的皇帝,管不到天上的事。
“若是父皇寻不到仙药,那该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裴琏眼里忍不住溢出泪水,他弯下腰,将脸埋在那只柔软温凉的掌心,低低呜咽:“阿娘,你快好起来吧。等你醒了,孩儿给你背诗,好不好?近来老师教了许多,孩儿都有好好学,今日老师还夸了我……”
榻上之人依旧安静,除却呼吸尚在,其余犹如死人。
裴琏贴着她的掌心,任由温热的眼泪淌着。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他才敢这般放肆地哭。
等哭到累了,他抽噎着抬起头,用袖子擦了脸上泪,又擦了李妩掌心的泪水。
“我们琏儿乖,不哭了。”
他握着李妩的手,回忆着肃王妃安慰阿狼他们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学着她的口吻:“阿娘不会离开你的,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虽是自欺欺人,裴琏却满足地挤出一抹笑意,小指勾住她的指头:“那阿娘要说话算话哦。”
榻上之人双眸紧阖,无知无觉。
眨眼到了中秋节前夕,丹桂馥郁,金菊清雅,一派喜气洋洋佳节气息。
肃王府内,谢伯缙夫妇正吩咐仆人套马车,前往端王府赴家宴,便见管家匆匆忙忙带着个太监赶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管家随着那太监一路小跑,也喘得不行,额上都跑出细汗:“公公,您有什么事,快与我们王爷说吧。”
那太监是刘进忠的干儿子,一见到谢伯缙,忙不迭行了个礼,又满脸焦急:“肃王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宫。”
陛下回来了?!谢伯缙和沈云黛皆愣怔住。
还是谢伯缙先回过神:“陛下何时回来的?”
“申时回来的,这不才一回宫,便派奴才来召您。”
一想到皇帝回宫时那眼窝深陷、憔悴似鬼的模样,小太监心下唏嘘,若不是陛下气度威严,他险些都不敢认。再想起陛下身后跟着的那对形容可怖的南疆祖孙,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实难想象陛下此趟南疆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思绪回笼,他再次急切切催着身前之人:“肃王爷,您快随奴才去吧。”
皇帝有召,谢伯缙也不敢耽搁,即刻吩咐管家备马。
眼见自家夫君这会儿就要进宫,沈云黛心下发慌,总觉有大事发生。
她不禁快步跟着,边追问那小太监:“陛下可寻到仙草了?”
“寻到了。”小太监脚步不停往外走:“陛下还带回两个南疆人,应当是南疆那边的大夫?反正奴才奉命出宫时,陛下带着她们直往永乐宫去了。”
竟然寻到了?沈云黛心口急促狂跳,难道陛下真的种了花蛊?
“云黛,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谢伯缙脚步稍缓,担忧看着自家夫人。
“我没事。”沈云黛摇头,又抓住谢伯缙的袖子,柳眉紧拧:“夫君,我随你一道入宫吧。”
谢伯缙微诧,余光瞥过身旁同样惊愕的太监,借着袍袖遮挡,安抚般捏了捏云黛的手:“陛下召我入宫,应当有要事相商。你不必担心,自去姑母那赴宴,好生吃喝,等我忙完,便去端王府接你归家。”
沈云黛也知这个时辰,没有皇帝传唤,她也寻不到由头进宫。
但一想到皇帝很有可能真的种蛊,云黛心下惶然,这件事太大了!
不单单是男女情事那么简单,那花蛊一旦种下,极有可能危害皇帝龙体,那可是牵连江山社稷的大事!这份重责,她担不起,肃王府也担不起!
“夫君……”纠结再三,沈云黛咬牙,叫住了谢伯缙:“我有要事与你说。”
“哎哟,王妃娘娘,有何事您等王爷回来再说罢。陛下那边是下了急令,要奴才速速将王爷请进宫,片刻耽误不得啊!”那太监急得都快哭了,这要是迟个一分半晌的,真耽误了陛下的事,他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事情来的突然,沈云黛思绪本就乱糟糟的,被太监一催,顿时更乱了,只扯着谢伯缙急急道:“夫君,若我没猜错,那个仙草其实是南疆蛊毒,千万不能乱用!陛下关心则乱,我怕他为了贵妃做傻事,你可好好劝着他!”
谢伯缙面色一凛,还想要再问,又怕宫里那人真的用了蛊,于是也不再耽误,沉声应下:“好,我会劝他。”
他才转身,身后又传来沈云黛一声唤:“夫君,还有……”
谢伯缙回首看她:“怎么?”
沈云黛本想将她与贵妃的谋划全盘托出,话到嘴边,忽又想到上次贵妃诈死逃跑的后果,万一叫陛下知晓这次也是做出来的圈套,又将是何后果?陛下会如何惩罚贵妃?又会如何追究自己与肃王府的责任?若是牵连到自家夫君、自家孩儿,亦或是陇西晋国公府,乌孙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