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随手扯了幔帐,将裴青玄双手牢牢缚住,又命刘进忠拿来伤药与绷带,替他止血。
外头男人宽衣解带,沈云黛不好多待,忙入内去看贵妃情况。
只见裴琏跪坐在榻边,两只小手紧握着李妩,脸上泪痕未干。而李妩原本苍白的脸色却变得红润亮泽,好似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喝饱了雨露,晒足了阳光,花瓣舒展,枝叶挺拔,生机盎然。
沈云黛学了这些年的医术,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心下既诧异,又不禁感慨,难怪那页典籍上要记载神冥草为仙药,这花蛊的效果可不就如仙药,奇迹降临!
只是屏风外那断断续续压抑着的低哑痛声,实在难以叫人生出治病救人的喜悦之感――
以一人之命,续另一人的活路,这样的“药”未免太过残忍。
“伯母。”见着沈云黛,裴琏好似寻到依托,泪眼朦胧地问:“我父皇…他怎么了?”
“别怕。”沈云黛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勉力挤出一抹宽慰笑意:“你母亲会没事,你父皇也会没事的。”
裴琏咬了咬唇,低低嗯了声,转脸再看榻上之人。
浓郁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间,李妩只觉胸膛好似住进来一只不知餍足的怪物,不停地汲取着养分,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养分,源源不断地传来,充斥着她,滋润着她,如融融春风,柔和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叫她如坠绵软云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适由内到外扩散,她如春光里一枚绿芽,肆意而自由地舒展。
纤长眼睫轻颤了颤,她试图睁开眼。
“动了,娘娘动了!”
“阿娘,呜呜呜呜阿娘!”
“夫君!夫君!贵妃娘娘醒了,你快告诉陛下,叫他千万坚持住!”
耳畔那些忽远忽近的嘈杂叫李妩皱了下眉,眼珠动了动,她勉力撑起眼皮。有微弱的光映入眼帘,视线一片模糊。
“太好了,阿娘你醒了!”这声音离得最近,小狗似的黏黏糊糊:“呜…太好了……”
李妩稍稍偏过脸,朦胧视野便映入一张小小的熟悉脸庞,而他身后,好似有一抹高大身影摇摇欲坠晃了进来。
不等她看清,那抹玄色又朝后栽去。
下一刻,更为喧闹的喊声混乱响起:“陛下!来人啊,快叫太医――!”
第75章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宫内虽办了宫宴,皇帝和贵妃却因身体抱恙,未曾出席,只太后牵着大皇子简单露了个面,受了王公贵族几杯敬酒,便称累离席。
这场中秋宴的萧条清冷,叫许太后不禁想念前年病逝的太上皇,若是那人还活着,起码也能与她一同撑撑场面,哪至于现在,只剩她个不中用的老妇牵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再想到裴青玄和李妩那对冤孽,许太后只觉头疼不已,夜里吃着月团,犹如嚼蜡。
又过了两日,在御医们精心治疗下,晕厥多日的皇帝总算稳住心脉,转危为安。
紫宸宫寝殿内,沉香袅袅,又冗杂着苦涩的草药气息。
“此番实在凶险,若不是陛下底子好,又值盛年,险些撑不过那来势汹汹的南疆蛊毒……”
“菩萨开眼,祖宗保佑,好歹叫他熬过这一遭……只是他已昏睡三日,到底何时能醒?”
“太后放心,陛下脉象已经稳住,但血气大亏,多耗些时日修养。待他休息够了,自会醒来。”
“唉,这都叫什么事啊……”
忽远忽近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龙榻上昏昏沉睡的帝王眼睫轻颤了下。
极致的疼痛过后,浑身好似抽筋吸髓般,无力又麻痹,四肢与躯干犹如被沉重巨石牢牢压着,想要动弹,却无法动作半分。就连最寻常的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新鲜空气涌入气管的同时牵动着破碎的五脏六腑,疼得钻心。
这份疼痛虽难捱,却也唤回他些许意识――还能感觉到疼,说明他还活着。
活着,便能再次见到阿妩。
这念头一起,心底好似生出一股力量,叫他强撑着大脑的混沌与身体的疲累,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紫宸宫寝殿明黄色绣团龙祥云的幔帐,看着帐顶那栩栩如生的金龙,那双蒙着雾气的狭眸有短暂恍惚,随之迷离逐渐散去,变得清明。
“陛下睁眼了!”身旁传来太监激动的喊声。
伴随着一阵纷乱仓促的脚步声,许太后那张噙着泪水的苍老脸庞很快出现在眼前:“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呜呜呜呜你这胆大妄为的混账,可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这熟悉的脸,裴青玄眉心微动,想开口却没甚气力,只得由许太后在榻边哭过一通。
待到最初惊喜过去,许太后收了眼泪,再看榻上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儿子,一颗心如泡在酸水里,愤怒又难过:“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我知你一向主意大,可种蛊这样大的事,你竟也瞒着我?你命悬一线时,可曾想过生你养你的母亲,想过你那才只五岁的小儿,还有裴氏列祖列宗苦心经营的江山社稷,这天底下的万千百姓?”
“我真是造了孽,欠了你们裴家的。”许太后挎着肩膀,抹泪哀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选李太傅当你的老师!”
她越想越难过,理智告诉她,此事怪不到李妩,可见着儿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不免生出些许怨怼,巴不得这一对小儿女压根没见过,便也不会有这段孽缘!
直到许太后哭也哭过,骂也骂过,裴青玄稍有了些精力,薄唇轻启:“母后……”
低沉嗓音,沙哑而虚弱。
许太后刚收起的眼泪险些又因这声唤落下,她双眸红肿:“我在呢。阿玄,你可是渴了,还是饿了?”
“您别哭了。”裴青玄勉力笑了下:“这不是没事。”
“还说没事?整个太医院围着你连轴转了三日三夜,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这叫没事?你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你……唉!”许太后恨铁不成钢般,抬手锤了锤自个儿的胸口:“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啊!”
见她这般,裴青玄一时也不好多说,免得又惹她掉眼泪,只半阖着眼皮:“让刘进忠进来,伺候朕进些吃食罢。”
“是了。”许太后忙不迭起身:“你睡了这几日,一定很饿了。你躺着,哀家这就去安排。”
她脚步匆匆地往外去,床榻上,裴青玄合上双眼,养着精神。
半个时辰后,宫人们伺候好洗漱,又刮了胡须,梳了发,喂了些好克化的流食及御医开的补汤,裴青玄躺靠在石青刻丝迎枕上,稍微有了点人样。
许太后见他精神尚可,放下心来,坐在榻边絮絮念了一堆御医的叮嘱。
裴青玄闭目养神,静静听着,待她全部说完,才睁开一双狭眸看向她:“母后。”
许太后一看他这样,就猜到他要问什么,无奈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话茬:“你是想问阿妩吧?”
裴青玄眸光微动:“嗯。”
他方才问刘进忠等人,那些奴才一个个吞吞吐吐,只说贵妃无碍,其余再不肯多说。
这般古怪的反应,不免叫他忧心,难道情蛊效用不够?亦或出了其他变故?
“阿妩无碍。”
许太后也是这一句话,见榻边之人仍直勾勾盯着自己,幽深黑眸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抿了抿唇,又多说了几句:“种蛊的那日夜里,她便醒过来了。只昏睡太久,体力不支,短暂醒来了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哎,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她没事,好得很!”
“你带回来的那对南疆祖孙给她看过,说那个花蛊已经种好了。御医也给她把过脉,说她脉象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总之比你的情况强上百倍!第二日她就下地走路,健步如飞了!”
提到这个,许太后心口略堵,不是不希望李妩平安康健,只是想到她能吃能喝,自己儿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两厢一对比,心下怪不是滋味。
是以得知李妩恢复,她并未亲自去探望,而是派玉芝嬷嬷去瞧了眼。
“玉芝和琏儿都去永乐宫见过她了,说是精神好,气色也好,一点都看不出生了场大病。”许太后睃了裴青玄一眼:“现下你可放心了吧!”
裴青玄浓眉缓缓舒展,高大身躯也放松地靠着身后迎枕,哑声轻笑:“她无碍便好。”
许太后撇了撇嘴,总算明白为何从前许老太太看自己不顺眼了,现在她看裴青玄也不顺眼的很,巴不得将他脑袋敲开,将里头关于李妩的一切都抽掉。
他一门心思扑在李妩身上,可李妩呢……
许太后转动着腕间的白玉珠串,瓮声瓮气道:“现在知道她无碍了,你就给我好好养病,莫要再做些不值当的傻事了。”
裴青玄淡淡道:“值当的。”
许太后一噎,望着他苍白枯槁的脸,只觉来气:“有什么值当?席太医和谢伯缙都与我说了,她银针封脉便是想叫你放她出去,你完全不必种这劳什子的花蛊,只要将她放出去,由着她自己去过便是。至于她寿长寿短,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也非人力能主宰。可你呢,偏要逆天改命,用这南疆蛊术,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
裴青玄沉默不语。
许太后见他这般,忽又不忍,偏过脸闷闷道:“算了,你觉得值当就值当吧,反正这花蛊也种下去了,说再多也没用。不过,阿妩那边……”
她唇瓣嗫喏,欲言又止。
裴青玄眉心轻折:“怎么?”
许太后脸上露出纠结之色,又看了裴青玄好几眼,见他才将醒来,身体尚弱,怕他接受不了,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对了,我派人将琏儿叫来,他可一直担心着你。”
“母后。”裴青玄叫住她。
许太后心下咯噔一下,抬起眼,就对上儿子那双洞若观火的漆黑狭眸:“您有事瞒着?”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许太后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有些不大自在,斟酌片刻,她试探地问:“谢伯缙说,你打算放阿妩出宫的是吧?”
提及此事,裴青玄心头袭来痛意,长睫垂下:“是。”
“这回你真想通了?决定了?不会再强留了?”
“……”
裴青玄抬眼,看着一副浑然不觉往他心间捅刀子的生母,薄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想通了。也许当年,朕就该听您的,莫要强求。现下醒悟,虽有些晚了,却也不算太晚……起码她还活着,还有未来的日子可期待。”
“可你此番舍命救了她,真舍得就此撒手?”许太后问。
裴青玄默了默:“再继续纠缠下去,她仍是痛苦,朕也不会快活。”
深邃的眉眼间浮现一抹自嘲:“且朕只有一条命,此番赔了她,再没本事赔她第二回 。待过两日朕身子好些,便问问她,若她还是想出宫,那朕……答应她便是。”
殿内安静下来,许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在他面上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似在确认他这话的真假,心下既惴惴又有些惊喜,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此话并不似作伪,也暗松了口气:“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也不瞒你了,阿妩那边……的确出了点小状况。”
裴青玄猛然抬眼:“什么状况?”
“她……”许太后踟蹰,终是闷声含糊道:“你既决意放她离开,那她失去记忆,于你也无甚影响吧?”
裴青玄一怔:“失去记忆?”
“唉哟,你别激动。”见他亟要起身,许太后忙伸手将他按下,嘴里急道:“你别担心,她也不是全然失去了记忆,其他的事都记得,只单单……忘了你而已。”
说到最后几个字,许太后声音也弱了,心下很是后悔自己的嘴快。
早知就再瞒一段时间了!
裴青玄目光僵直,只觉胸膛里那颗虚弱跳动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揪住,而后毫不留情地按进刺骨冰冷的深渊里。
她…忘了他?
记得其余事,单单就忘了他?
许太后觑着儿子难堪灰败的脸色,嗓音也干巴巴的:“阿玄,你别太伤心。往好处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会记得从前那些不好的事……”
当然,没有恨的同时,也没了爱,从此便是彻底的陌路人。
裴青玄不发一言地坐着,犹如被抽走魂灵的空壳,一张清俊嶙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悲喜。
就在母子俩相对无话时,殿外传来刘进忠惊喜的禀报声:“陛下,贵妃娘娘和小殿下来了,候在外头求见呢。”
犹如往死气沉沉的古井里丢了一颗石子,溅出晶莹的水花。
皇帝空寂的黑眸亮起一抹微光,抬首望向殿外方向,语气透着一丝难以置信:“她来见朕?”
她竟会主动来见他。
是否说明她记起他了?亦或是,她压根就没忘记他?只是昏睡久了,脑袋短暂糊涂了。
不论如何,他难掩喜色,哑声道:“快请进来。”
刘进忠忙应声下去了。
榻边坐着的许太后也有些懵了,玉芝和御医亲口说的,贵妃忘记了关于皇帝的一切,如何现下,她竟亲自来了紫宸宫。
“母后,朕现下这样……是否很狼狈?”裴青玄低低问着,素来沉静的脸庞竟透着一丝年轻儿郎见到心上人的紧张忐忑。
许太后见他这般,心下酸涩,宽慰着:“先前梳洗过一番,倒还好。”
裴青玄嘴角微绷:“定是比不得从前了。”
许太后不语,只暗暗想着,那又如何呢?爱你的人,你再如何狼狈憔悴,她也只会心疼你。不爱你的人,你再光鲜亮丽,仍旧入不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