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便是这世上最无道理可言之事。
各怀心思间,刘进忠引着李妩和裴琏走入殿内。
“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到。”
话音落下,两道声线不一的请安声响起――
“李妩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皇祖母。”
裴青玄抬眸,视线扫过面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而后定定落在那一身玉色裙衫的清丽女子身上。
乌发如云,挽着低髻,斜插玉簪。一张莹白脸庞未施脂粉,双颊却透着淡淡自然的红润,那抹樱桃般唇瓣也是润润的红,犹如盛夏时节开得正灿烂的蔷薇花瓣。
不再是前几日昏睡不醒、奄奄一息,也不再是更早些时候,那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她就这般自然而随和地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充满生机。
裴青玄有短暂恍惚,他已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副样子是何时候。
但现在见到她这样,他心里是欢喜的,连着语气也变得温和:“阿妩不必多礼,你才恢复不久,快坐下歇息。”
那婀娜身影似是顿了一下,而后她缓缓地直起身:“多谢陛下。”
宫人很快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床边。
裴琏刚想坐到远一点的那张椅子,便见李妩唤他:“琏儿。”又伸手指了指里头那张椅子。
裴琏会意,看了眼母亲,又扭头看了看父皇与皇祖母,最后还是选择听母亲的,坐到那张离父皇近一些的椅子。
而李妩面色淡然地坐在靠外那张椅子,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裴青玄静静看着她这举动,视线又落在她那张娇丽脸庞寸寸逡巡着,试图从她那淡漠而平静的神情里寻出一些端倪。
不曾想李妩忽然抬起眼,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这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叫裴青玄心口一跳,不知为何,又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无措。
稍稍定神,他道:“阿妩如何来了?你身子将好,应当多多静养。”
李妩目光坦荡地与他对视,静心修养了三日,她如今已全然无恙,说话的嗓音也清灵有力:“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臣女一来探望,二来有事与陛下商议。”
自她进殿内,一直自称“臣女”。
裴青玄眉心微不可查皱了下,盯着她:“你要与朕说何事?”
“前几日,臣女大病了一场,一觉醒来,人躺在永乐宫榻上。左右宫人与我说,我现下是陛下的贵妃沈雯君,并与陛下育有一子。”
说到这里,她余光瞥过坐直端正、满脸紧张的裴琏,再次看向裴青玄,面露难色:“虽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请陛下明鉴。臣女并非贵妃沈雯君,而是太傅李承鹤之女,李妩。”
裴青玄凤眸轻眯,并未出声。
一旁的许太后低低道:“是吧,我说了她失了记忆,不记得你了……”
裴青玄看向李妩:“你真的不记得朕?”
李妩看着他,似是认真辨认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记得。”
“朕与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你活了二十六岁,朕就认识了你二十六年,如今你说不认识朕……”裴青玄沉眸睇她,胸口诸般情绪窜动着,有恼怒,更多是觉得荒唐:“阿妩,朕知道你心头怨朕禁锢着你,甚至不惜自封脉象,想叫朕放过你……”
长指紧紧捏着衾被,他压着喉间涌起的血腥气,黑眸定定望着她,笑意苦涩:“不论你信不信,经过此番,朕想明白许多事,也知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朕已决定尊重你的意愿,放你离去。所以你大可不必装作不认识朕……”
李妩闻言,面上闪过一抹诧异,只是不知是因他哪句话而讶异。
讶异过后,她轻眨了眨眼,语气很是无奈:“臣女也不知该如何与陛下解释,总之,臣女的确不记得陛下了。自我三日前醒来,身边的人与我讲了许多关于陛下的事,可我脑中空空,一点都记不起来。我只知我是李府嫡女,有两位哥哥,两位嫂嫂,还有一位侄儿两位小侄女。”
说到这,她的视线又落在裴琏身上:“我也记得琏儿是我的孩子,但却记不得是与谁生的。但看他的模样,还有旁人所说,想来……的确是与陛下所生吧。”
一旁的小裴琏听得这话,一颗小心脏提起来又松下,暗自庆幸,还好母亲是记得自己的。
“臣女也认识太后娘娘。”李妩朝许太后颔首示意,再次转向裴青玄时,目光澄澈而磊落:“但关于陛下的一切,实是记不得了。”
许太后也点了点头,一副急于证明的口吻附和着:“阿玄,你看,我没骗你吧。”
裴青玄:“……”
“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终归您方才也说了,愿意放我离去。那臣女是否记得从前的事,也不重要了。”
在那双黑涔涔凤眸的注视下,李妩施施然起身,敛衽肃拜:“还请陛下守诺,放臣女归家,与亲人团聚。”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安静。
看着眼前这一副陌生人姿态的娇小女子,裴青玄面色铁青,只觉百爪挠心。
也许她说得对,既已决定放开,她是否记得他,已不重要。
可她为何……为何会单独忘了他?
他不信。
“阿妩,你不必装。”
裴青玄呼吸微重,嗓音也沙哑三分:“你说实话,朕一样会放你走。”
身前之人仰起莹白小脸,柳眉轻蹙,乌眸盛满无辜与迷茫:“陛下,臣女没装。许是那蛊毒的副作用,你或可问问那对南疆祖孙?”
“若那花蛊真会叫人失去记忆,为何你旁的都记得清楚,甚至连琏儿都记得,唯独记不得朕?”裴青玄咬牙:“你别想骗朕。”
李妩眸光微动,而后垂下眼,低叹一声:“既然陛下觉得臣女是装的,那臣女便是装的吧。”
她再次躬身一拜:“臣女虽识得陛下,也请陛下信守承诺,放臣女今日便归家。”
裴青玄:“……”
她这些半真半假的话犹如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口,叫他闷得发慌,几欲呕血。
无论真假,她竟如此绝情――甚至都不肯认他。
一旁的许太后见气氛变得僵硬古怪,讪讪打圆场:“阿妩,你坐着说话,别着急。皇帝今日才刚醒,脑子还昏沉着,不然你先回永乐宫再等两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与你好好聊聊?”
“太后娘娘。”李妩蹙眉,很是不解道:“陛下方才亲口说了愿意放臣女出宫,臣女也想出宫,既已达成一致,一辆马车送臣女回府便是,何须再商量?”
许太后一时语塞,悻悻道:“道理这么个道理……不然还是再过两日?”
李妩红唇轻抿,不说话,只望着榻边那空荡荡撑着牙白亵衣瘦骨嶙峋的男人。
裴青玄自也感受到她的目光。
再次对视,他望着那双明亮而焕发着生机的眼眸,沉吟良久,薄唇虚弱地动了:“朕既答应你,便不会骗你。”
“母后,劳烦你安排马车,送她回李府。”
第76章
许太后错愕,万万没想到裴青玄竟这般干脆答应下来,不由侧眸看他:“会不会太仓促了?不然还是缓个两日……”
“母后,便这样办。”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落在李妩安静清丽的眉眼上:“君无戏言。”
李妩眼睫轻颤了下,低垂的头颅叫人瞧不清她的表情:“臣女多谢陛下成全。”
见母亲真要离宫了,原本乖乖坐着的裴琏不禁揪紧衣摆,睁着一双无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李妩,一会儿看看裴青玄,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阿娘。”
软软的语调,加之那双扑闪扑闪的黑眸,十足可怜的模样。
李妩看着他,面上闪过一抹犹豫。
“阿娘,你不要孩儿了吗?”裴琏此刻也顾不上再多,急急从椅子下来,又鼓起勇气牵住李妩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恳求。若他此刻有尾巴,定然也摇得飞快:“你别不要我,我会很听话的。”
“我……”李妩眉心蹙起,面露难色。
就在许太后试图以裴琏为由,劝着李妩先留下,却听榻上之人低沉开了口:“阿妩若是愿意,带他一起回李府罢。”
“你说什么?”许太后惊愕睁大了眼:“琏儿是皇子,怎能这般不清不楚地去李家?皇帝,你疯了吗。”
裴青玄并未应话,只看向李妩:“阿妩如何想?”
袖笼中的手悄悄捏紧,李妩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满是狐疑。
他竟会这样好说话?不但愿意放过她,还愿意叫她带走孩子?
见她默然不语,裴琏生怕她真的不要自己,踮起脚伸长脖,急急表明着心意:“阿娘,孩儿想跟着你。你去哪儿,孩儿都跟着你。”
经过这回,他实在不想再离开母亲了。
触及孩子晶莹泪光,李妩到底不忍,牵住那只微凉的小手:“你真的要随我走么?”
裴琏看着被握住的小手,双眼明亮灿烂,重重点头:“嗯!”
心下忽的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李妩轻声说了句好,将掌心那只小手握得更紧,转脸再看裴青玄,嫣红唇角微抿:“陛下真的同意臣女带走琏儿?”
裴青玄瞥过裴琏稚嫩的小脸,语气平缓:“他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诞下的骨肉,既然他更愿意跟你去,朕也不做那等拆散母子的恶人。”
听的这话,李妩心头升起一阵微妙的不可思议,不由多看了榻间的男人几眼。
也不知是他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亦或是惯会装模作样,摆出这副纯良无害的虚弱姿态……李妩一时有些看不透。
眼见那人也掀眸看来,她飞快敛眸,低低道:“陛下如此深明大义,臣女感激不尽。时辰不早,便不打扰陛下静养,先行告退。”
语毕,她再次朝裴青玄一拜,行得是官宦女眷对君主的正礼:“望陛下早日康复,万福金安。”
裴青玄若有所思看她许久,才扯出一抹凄惘笑意:“借你吉言。”
眼瞧着这对冤孽竟三言两语决定了裴琏的去留,许太后不干了!
这俩口子要生要死要离要散,她都随他们去,可她当作心肝肉儿一手养大的小孙子,就这样带出宫了?开什么玩笑!
“琏儿,琏儿……”许太后红着眼眶去抱裴琏:“你随你母亲走了,祖母怎么办?你父皇怎么办?你舍不得你母亲,就舍得我们么?”
裴琏自是不舍的,若有的选择,他也希望与父皇母亲一家团聚,就像肃王一家那样和睦美满。
可他或许不像旁的孩子那么幸运。
父皇和母后,非叫他选一个的话,他还是更想与母亲在一起。
“祖母别哭。”裴琏伸出小手,替许太后擦着眼泪,两只眼睛也红彤彤,哽噎道:“祖母是太后,父皇是皇帝,在宫里会有很多宫人照顾你们。可我阿娘离开皇宫,没有侍卫,也没有宫人,您不是常与我说,外面有很多坏人吗,万一有人欺负她呢?我现在虽然年纪小,但过几年就长大了,到时候我就能保护阿娘……”
说到这,他抬起脑袋,巴巴看向裴青玄:“父皇说过的,让我好好照顾阿娘,不是吗?”
看着这张酷似他的清秀小脸,裴青玄眸光意味不明地闪了两下,嗓音磁沉:“你可能做到?”
裴琏挺了挺小胸脯,眼神倔强而坚定:“可以。”
模样像他,眼神却是像极了她。
裴青玄面色柔和几分,再看一旁始终沉默的清冷女子,眼神稍黯。像是怕自己会反悔,他偏脸朝里,不再看她们:“朕累了,都退下罢。”
话说到这,许太后也知道再无挽回之地,心下惆怅又哀伤。
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送着李妩和裴琏母子俩出去:“走吧。”
李妩淡淡嗯了声,牵着裴琏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过身。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炽热的目光,如有实质,紧紧跟随,直至走得更远,才隔绝不见。
半个时辰后,许太后红肿着双眼,形容疲惫地折返内殿。
屋外日头偏西,连带照进寝殿的光也变得黯淡,本就轩丽空旷的寝殿愈发空空荡荡。
而榻边那道削瘦颀长的身影,犹如孤竹,凄然独立,说不出的清冷岑寂。
许太后到嘴边的埋怨与责怪,一时也卡在喉咙――
她心里难过不舍,难道皇帝会比她好吗?只会比她更难过、更不舍。
只是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惨淡收场,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唏嘘不已。
“罢了,终归这是你与她的事,孩子也是你们俩的,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管不到你们。”
许太后身姿佝偻地站在榻边,语气说不出的疲累无力:“但琏儿是我真心疼爱的孙子,便是随着阿妩去了李家,他也是皇族血脉……日后你另立妃妾也好,另生孩子也罢,切不可亏待了琏儿!不然我便是在地底下,也要托梦来骂你!”
靠着迎枕闭目养神的皇帝默了两息,淡声道:“母后,朕想一个人静静,您回慈宁宫歇罢。”
许太后一噎,再看他苍白虚弱的脸色,还是将其余话都咽下去,叹道:“算了,天大地大,身体最大,你好生歇息。”
语毕,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寝殿重归寂静,榻边的男人缓缓睁开眼,幽深狭眸盯着衾被上绣着的祥云图案,偏暗霞光透过窗棂,斜照入殿,将他眼尾也染上淡淡绯红。
良久,他薄唇微动,意味不明呢喃一声:“小骗子。”
旖旎红霞将天边染尽,晚燕归巢,街上行人也挑担牵驴,纷纷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