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并无什么风险的事,如今却如燎原野火般,肆意发展到这个糟糕地步,一大堆顾虑叫沈云黛脑中混沌,迟迟开不了口。
“云黛?”谢伯缙拧眉又唤了她一声,见她魂不守舍,再加之太监一直在旁催着,也不好再耽误,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与那太监快步出府。
晚霞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绮丽血红,沈云黛站在廊庑间,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好一阵,终是牙关一咬,拎着裙摆追上前去。
暮紫沉沉,明月在永乐宫翘起的彩绘飞檐间显出一抹淡淡白弧。
静寂多日的寝殿,今夜却显得格外热闹。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草?”裴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紧盯着那盆由暗影卫把守的紫红色花朵。
那花共作六瓣,黑色蕊心,紫红花瓣,瓣脉清晰得犹如人体血管,在宫灯辉耀的光芒下,好似有血液在脉叶间汩汩流动,有种诡异而绮丽的美。
“你们中原人把这个叫做仙草,我们南疆人叫做螳螂花蛊。”小春花清脆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她刚才偷偷去看了病榻上的美人,果真如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只是叫她没想到是,那位长安贵人竟是当今皇帝,而这螳螂花蛊,是要救他最爱的妃子。
“你与你爹爹长得真像。”小春花笑眯眯打量着面前这个小皇子,只觉这一家人长得可真好,个顶个的好容色。
裴琏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被父皇带回来的南疆小丫头,见对方虽口音奇怪、也没什么礼数,但面上一副善意笑容,遂放松戒备,低声道:“那这个花,真的能救我母亲吗?”
“这你放心。”小春花点头,又看了眼那长势喜人的螳螂花,无比感慨道:“你爹爹既能将花蛊养出来,你母亲的命起码救回来一半了。”
“一半?”裴琏不解。
小春花虽只比裴琏大个四岁,但看裴琏就如幼童般,略抬下颌,一副大姐姐口吻:“另一半得看种蛊的情况,若你爹爹身体还受得住,你母亲就能好得快些,若是……哎呀,跟你个小娃娃说这些,你也不懂的。反正你回去睡一觉,明早就知道了噻。”
裴琏眉头轻皱,觉得这南疆女无礼,但想到她们是来救母亲的,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去看那株艳丽的螳螂花。
不过没看多久,那独眼老太太就走过来,抬起两根枯瘦的手指,“啪嗒”就把花摘了。
裴琏大惊失色,上前去拦:“你做什么?”
殷婆婆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赤红的眼眨了眨,看向一旁的小春花。
小春花赶紧解释:“小娃娃别激动,是你爹爹吩咐我阿婆摘花熬汤药,喂你阿妈吃呢。”
“真的?”裴琏狐疑。
“真的哇,不然你去问你爹爹。”
话音才落,便见那小小身影旋风似的,朝着那扇楠木刻丝凤穿牡丹屏风后跑去。
“父皇。”
裴琏唤着,方才还略高的语调,在看到榻边那道清瘦如鬼魅的身影时,不自觉就降了些许。
昏朦灯光下,原先俊美无俦的帝王好似苍老了十岁,鬓边生出些许白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因着急剧的消瘦,骨相嶙峋,双眸也因极度疲累而泛着红血丝,眼窝深陷,泛着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吓人,打眼一看,好似只剩一把骨头架撑着空荡荡的长袍,暗夜游魂般,凄厉孑然。
连日来不间断的赶路以及每日一碗心尖血的灌溉,几乎耗尽他的精力与生机。
所幸的是,在倒下之前,他将那朵花养了出来。
听得身后轻唤,裴青玄缓缓回眸,嗓音喑哑:“怎么了?”
裴琏站在原地,忽的不敢上前。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父皇,相比于昏睡不醒的母亲,他觉得现在的父皇,更像是要死掉的那个。
父皇怎么会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那个什么花蛊,很难寻找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琏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视线扫过父皇与母亲十指相扣的手,小家伙抿了抿唇唇,而后仰起脸:“那一只眼睛的老太太把花摘了。”
裴青玄嗯了声:“朕命她去给你母亲熬药。”
闻言裴琏稍稍放心,又抬起眸,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裴青玄好几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
察觉到那频频探来的视线,裴青玄凤眸轻眯:“有话想说?”
裴琏一怔,而后点头:“嗯。”
“那就说。”裴青玄眉目疏淡:“不要吞吞吐吐。”
“母亲吃了药,就能醒过来吗?”裴琏望着他:“她已睡了好久,我如何与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裴青玄眸光轻动,清矍脸庞朝里偏去,触及李妩安静的清婉眉眼,目光微柔:“会的。”
紧扣着的手指也捏得更紧,他的视线炽热而笃定:“只要服下那汤药,她便能康健如初。”
明明是肯定的话语,可不知为何,裴琏却觉得阴恻恻的,尤其是看着父皇毫无血色的侧脸,他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恐惧。
父皇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心里有无数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静静站在一旁,和父皇一起看着沉睡的母亲。
她的存在,好似给予父子俩一份安宁与平静,裴琏心底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下来。
一家三口难得这般静谧地相处,时间好似静止,周遭的一切也被隔绝在外,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们一家,安静地团聚着。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殿外尖细的通禀声打破:“陛下,肃王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稍顿,殿外又补了一句:“肃王妃也一同跟来了。”
榻边的帝王眼皮未抬半分,只淡淡应着:“知道了。”
屏风后的人影退下,裴琏不解地看向自家父皇:“这么晚了,父皇为何将谢伯父叫进宫来?”
“有事与他商量。”
裴青玄松开掌心那只捂得暖和的纤纤玉手,不紧不慢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转脸睇向一侧的儿子:“可能要耗些时辰,你在这儿替朕陪着你母亲,可好?”
裴琏明亮的黑眸眨了眨,应下:“好。”
“真乖。”裴青玄扯了下嘴角,又抬起手掌,温和揉了揉孩子的头顶:“琏儿,记住父皇与你说过的话。你母亲生你不易,日后无论何时,你都要护她、敬她、爱她,不能叫她受半分委屈,知道吗?”
看着父皇眉眼间的郑重,裴琏唇瓣嗫嚅,莫名有些紧张,稚嫩嗓音也微微发颤:“我…我会的!我会护着母亲,不叫任何人欺负她!”
裴青玄心下欣慰,眉梢挑起:“是朕的好儿子。”
他站起身,胸口那处反复结痂又反复撕裂的伤口却被牵动,强烈刺痛叫他眉心轻蹙,脸色也白了几分。
未免叫小儿起疑,他克制着不去捂伤口,沉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身。
才将提步,衣袖忽的被拽住。
心口突地一跳,有那么一刹,裴青玄以为是奇迹发生,阿妩醒来牵着他的袖。
然而转过身,奇迹并未发生,牵袖的是他与阿妩的小儿,那双澄澈乌眸定定望着他:“父皇。”
这一声父皇喊得瓮声瓮气,隐带哭腔。
裴青玄眯眸:“嗯?”
裴琏嘴巴动了动,迟疑片刻,还是红着眼圈开了口:“您…您也好好照顾自己,明日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咱们叫膳房多做些肉吃。”
唇瓣委屈地瘪了瘪,他肩膀抽动着,倔强偏过脸:“孩儿希望母亲好好的,也希望您能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长命千秋,别抛下我。”
烛影绰约晃动,父子俩一高一矮,彼此对视,殿内一片静谧。
良久,裴青玄拍了拍孩子稚嫩的肩,嘴角牵出一抹艰涩苦笑:“好。”
第74章
永乐宫偏殿,门窗紧闭,灯火明亮。
看着窗畔那道形销骨立的颀长身影,谢伯缙浓眉紧锁,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的起了几分愠怒,怒其如此作践身体,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便是当年被贬北庭,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意狼狈,如今却为了女人,堕落到如此地步。
“臣拜见陛下。”谢伯缙端正行礼,低沉的语气压抑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恒之来了。”
明月清辉洒进窗棂,泠泠落了裴青玄满肩,他慢悠悠掀起眼帘,扫过好友紧绷的下颌,面色温润:“可是怪朕这么晚召你入宫,扰了你休息?”
“臣不敢。”
“便是怪也无法,实是有要事相托,无法耽搁。”
谢伯缙眼皮一跳,望向脸色灰白的皇帝,心下隐约猜到什么,头颅低垂着:“陛下请说。”
“朕已从南疆寻到了可治百病的神冥草,只是那草并非什么寻常药材,而是一种……”裴青玄垂了垂眼,冷白脸庞于淡淡月光里瞧不分明:“是南疆的一种情蛊。”
果真如此。
谢伯缙本就沉重的心愈发往下坠,进宫路上,云黛已将一切与他全盘交代,包括她与贵妃的计划,以及南疆蛊毒的邪恶阴毒。
“陛下,巫蛊之术,乃是大忌。”谢伯缙抬首,冷峻脸庞一片肃穆,定定看向窗边那犹如鬼魅的岑寂长影,若不是皇帝眼神还算坚定清明,他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南疆被什么不干净的邪物吸食了精气。
“臣知道陛下对贵妃情意深厚,但您是皇帝,不能只顾儿女情长,而不顾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好友,谢伯缙打定主意要劝住裴青玄:“臣的夫人说了,南疆蛊毒大都以人血喂养,损精耗气,乃是万恶不赦的害人邪物。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莫要一时意气做了傻事,酿成大祸。”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偏殿的氛围都严肃紧张了几分。
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雕花窗台,裴青玄睇着一身正气的谢伯缙,忽的轻笑一声:“到底是在北庭镇守多年的大将军,威严不凡,险些连朕都吓到。”
谢伯缙抿了抿唇,面庞因着对方的调侃而闪过一抹不自在,却并未改口,仍肃着语气:“陛下,臣现下无心玩笑。”
稍顿,他又瞥过裴青玄的胸膛,眉心蹙起:“您身上的伤如何弄的?严重么?”
裴青玄眉梢挑起:“这你都看得出来?”
“战场上那么多伤残生死,见得多了,自也有了经验。”谢伯缙闷声道:“您虽已竭力掩饰,站姿还是能窥出些许端倪。”
“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恒之。”
裴青玄说着,也不侧身站着了,慢慢踱步到榻边坐下:“胸口的伤是朕亲手所为,避开要害,并无大碍。”
见谢伯缙如山陵般直愣愣杵在原地,裴青玄抬了抬手指:“你也坐下。”
谢伯缙一动不动:“在陛下把话说明白前,臣不敢坐。”
“你啊。”裴青玄摇了摇头,如玉脸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你也就仗着朕不会真拿你怎样。”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真不敢的话,现下就该坐下了,还至于在朕面前耍狗脾气?”裴青玄不冷不淡哼了声,又摆摆手:“行了,快坐下说,本就没什么气力,还要仰着脖子与你说话,费劲。”
虽是埋怨,却满是朋友间的随意。
看着皇帝虚弱的神色,谢伯缙终是不忍,迈步坐在长榻另一端,身板笔直,默然不语。
裴青玄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闷葫芦,长指抚了抚袍袖绣的暗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不是不知巫蛊的害处,只是阿妩如今这副模样,世间唯有那蛊能救她,哪怕此举有风险,朕也愿意一试……”
“恒之,你我相识多年,你应当知晓她于朕而言,意义非凡。”裴青玄定定看着他,平静语气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镇定与解脱:“何况,是朕害她如此。朕欠她的,该当还了。”
谢伯缙自然知道李妩对裴青玄的重要。
当年这人埋在雪地里险些丧命,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都是李妩的名。
那会儿自己背着他走出茫茫雪原,心里还曾有过一丝羡慕,该是如何的情意,才能叫人这般惦记?也不知自己此生可否遇上能这般挚爱的女子。
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且姻缘美满。不幸的是,好友的姻缘阴差阳错,落到如今唏嘘田地。
深吸一口气,谢伯缙从榻边起身:“陛下,臣有一事禀明。”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帝王,心下有过短暂犹豫,最终还是掀袍跪地,将云黛与贵妃协商之事如实禀明。末了,他深深俯首,以额叩地:“臣自知欺君之罪,罪无可赦,但还请陛下看在过往情义的份上,饶过臣的夫人,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哪怕是削爵枭首,臣也认罚。”
话音落下许久,榻边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那份长久的静谧叫空气都变得焦灼般,谢伯缙心下也不由忐忑。
于私心,他大可将此事隐瞒,平安无忧。
可于公,为臣为友,若因自家夫人一念善意,而害了裴青玄,他余生良心都不得安宁。
权衡再三,他终是选择坦白,哪怕后果严重,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些年过去,你家夫人胆色倒是半分未变。”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伯缙心头一凛:“陛下,臣甘愿受罚,任何责罚。”
他头颅更低,语气恳切:“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又是一阵长久的阒静,直到殿内灯烛发出一声“荜拨”爆响,头顶再次传来皇帝低醇嗓音:“嗯,看在你坦诚的份上,朕可以饶过你的妻儿,只是你……”
话语稍停,再次开口,似透着倦懒浅笑:“你得替朕照看朕的皇儿,辅佐他坐稳龙椅,直至能独立理政。但凡你谢恒之一日能握得住刀、提得起枪,就得替裴家江山鞠躬尽瘁,到死方休。这个惩罚,你可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