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祚舟低头皱眉,此刻,他的感官过分敏锐。
进入神经血管的药物在此施展攻势,理智被劫持,恶劣因子准星锁定他的抑制力,释放那些蠢蠢欲动的声音。
比如,
破坏性的冲动,
比如,就地施加暴戾。
而他之所以还能迅速出手,拉开一点彼此的距离,是他在这足足半分钟的时间里,几乎用尽绅士礼教来与人作为动物的本能,进行抗争。这样努力,又这么徒劳。
可杭露侬,才不会体谅他的挣扎。
趁他低头,趁他喉结滚动的这一秒,她大胆地凑过去,搂住他,用力贴上他的唇。
岑祚舟瞬即僵滞在原地。
不过。
这不是吻。
杭露侬不是在亲吻他。
而是咬住他的唇,舌尖探进去,蛮横勾缠他,灼热的软腻激惹他,为他制造虚假的甜蜜幻象。在他根本无从觉察时,
――从他口中卷走那粒黄色药丸。
然后是她先停下来,离开。
从来矜骄寡欲的男人居然尚有贪想,似乎渴望,深眸晦淡地眯起,不自觉继续追逐她的唇。
杭露侬很快回应他,迎合性地赏给他一个无声的唇吻,眼梢微弯,浮淌出阴柔美丽的笑意,温柔又残忍地说:
“阿舟,很抱歉,我骗了你。”
“骗我什么?”岑祚舟半敛着眼睑,不看她,声音沙哑得喑沉,近乎失真。
杭露侬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齿尖用力,咬碎嘴中的药丸,发出几声闷脆的响,咀嚼吞咽。
岑祚舟一瞬意识到不对劲,抬手掐住她的脸,冷下眸,放开她嘶声逼问:
“说话。”
杭露侬舔舔唇,凝向他的视线裹藏奇妙的动荡,耐心解释给他听:
“缓释片是白色的,药片。”
岑祚舟甚至不必仔细回想,
也该知道,
她刚刚嚼咽的,是黄色,药丸。
是跟他在夜宴上被下入酒中,一样的东西,同样的助兴药效。
“解救你,还是上了你。”她在今晚第三次执着于这个问题,与他对视,“我说过我很挣扎,我不
知道该如何选择。”
杭露侬弯起嘴角,眼波亮闪闪地直视他,抬手抓拢几下长发,手法熟稔地扎起高马尾在脑后。
继而双手绕去后颈,摸索到拉链一寸寸缓慢拉下,唇瓣张合,说:
“所以,我把选择权让给你。”
她在这时转过身子,背对他,黑色紧身针织衫仿似开裂一道竖痕,随她刻意拉拽袖口的力度向两侧挣开。
她站姿笔挺,黑色衣料之间解露皙白单薄的脊背,肌肤细腻,肩胛纤细曼妙,身线玲珑婀娜,双侧蝴蝶骨恰似未及震颤舒展的翅翼,嵌落阴影。
如凝霜的冷月跃出黑潭,刺入他眼底,很煽情。
“现在,你要怎么选?”杭露侬微微侧眸,后退,佯作体贴地征询他,“帮我拉好它么,还是,拉下去。”
岑祚舟咬紧牙关,下一刻伸手箍紧她的手臂,施力一扯,彼此站位旋即调换,杭露侬被他反攻压抵在落地窗前。
他一只手掌揽住她,隔开她的背与玻璃的冰冷温度,腕骨一个用力,将她踉跄勾进怀里,掌温灼烫,令她发颤。
“你根本没带解药来,是么?”
岑祚舟视线颓靡,落在她脸上。
“你在赌。”
他口吻微嘲,又笃定。
“是,没有解药。”她承认得很快,“我押上人生的全部,跟你赌。”
赌他对她有欲望。
赌他的意志力在此刻抗不过欲望,
赌他会崩塌。
“还有十分钟,药效发作。”杭露侬就是要赌他,如果此刻是她备受折磨,如果无比难捱的人是她,
“我赌你不会放任我痛苦。”
岑祚舟单手桎梏她修美的颈项,迫使她昂起头,拇指指腹缓缓磨蹭她脆弱的血管动脉,丈量她旺盛泵搏的生命力,如同她外放的情感,丰富又盛大。
“杭露侬,你在想什么?”他眉峰冷峭,薄唇微翕,再次向她发出质问,
“你认为你会赢?”
“我认为,”杭露侬紧紧盯视他,毫不怯懦,“你不会让我输。”
“更何况,”
她还没说完。
她还有后话:
“这个房间的门是有门镜的,在你开门之前,分明就知道门外的人是我。”
岑祚舟呼吸微窒。
“可你还是放我进来了。”
杭露侬看着他,食指勾住他的衬衣领口拽他过来,转瞬扯近彼此的距离。
所以。
“当你为我开门的那一刻,”她笑了,眸波敷弥清澈无畏的澄亮,这样告诉他,
“我已经赢了不是么,前辈。”
遇到杭露侬那年,岑祚舟22岁。接手壹浪三年,寡性薄情,手腕冷硬,在上流圈内声名鹊起,被财媒界争相报道,是国际财经盛典同年连发三封邀请函,都没能请去露脸的高贵人物。
而杭露侬,很惨。
对比明耀光鲜的岑家长子,
她实在低卑可怜。
「杭氏生物制药集团」由杭露侬的父母一手起家。夫妻二人皆为高校生物学博士,行事低调,为人谦逊温和。
鼎盛时期,也曾令杭氏在国内百强医药集团的排行榜上跃居前三。
那大概是杭露侬最极致享乐的时光。杭氏独女,豪门千金,父母恩爱也爱她,大小姐众星捧月的优渥生活练就她自幼高傲骄纵,无所畏惧的脾性。
可人生总有戏剧化。
一场制药生物实验室爆炸,杭氏夫妇双双难逃厄运,当场殒命。
灾难来得有多突然,夫妻二人甚至没来得及为心爱的女儿留下一封遗嘱。
生活就此迎来翻天覆地的剧变。
杭氏夫妇死后,杭氏集团落入与杭露侬具有血缘关系的大伯与小姑手中。
那时的杭氏蒸蒸日上。
面对杭氏夫妇遗留下的庞大产业,这笔巨额财富面前,那点儿所谓的旁系亲情关系便显得尤为轻贱。
大伯与小姑为抢夺杭氏股权与董事位不惜同室操戈,举兵相残。
在杭氏夫妇的葬礼上大动干戈,斗得头破血流;在杭氏夫妇头七未过,尸骨未寒之际,小姑甚至怂恿丈夫与同行竞品医药公司暗相勾结中饱私囊。
不过数月,杭氏夫妇以「坚守本心,惟精惟一,只做良心药业」为创业初衷,一手打拼下的杭氏集团近乎被这贪婪卑劣的几人帮挖空根基。
从始至终,没人管过杭露侬死活。
杭露侬在一夜之间,无所依傍。
失去父母的保护屏障,昔日备受宠爱的娇贵公主不得不切身体会“落魄千金”的标签,双亲惨死,家道中落。
年仅17岁的女孩,纵使在那个夏末收到港厦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因为被大伯与小姑赶出杭家而交不起那笔并不算昂贵的大学学费。
从始至终,没人将杭露侬放眼里。
的确,这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乳臭未干,涉世未深,在那群长辈眼中当然翻不出水花,成不了气候。
大伯的原话是:
“一个小孩儿能指望她有什么出息。何况,还是个娇生惯养,只会撒娇哭鼻子的小女孩。”
用小姑的话说:
“上学?他爹妈倒是名校出身高学历,到头来照样两个短命鬼。我要是她啊,就乖乖听话,趁杭氏还没倒赶紧找个豪门联姻,嫁得好比什么都强。”
可是,他们错了。
无论任何时候,都请永远不要轻视一名女性在绝境中的抗争力量,
无关于年纪。
失去双亲,没了家产,祖父母重男轻女不待见她。幸好,她还有外婆。
外婆一次性拿出二十万,告诉她,这是留给她四年上大学的费用。那是父母离世后,她哭得最惨的一晚。
在那之后,她交了医科大的学费,但没有去上课,而是直接办理了休学。
然后,她留在了港厦。
17岁那年秋天,杭露侬利用手中一部分积蓄,办了两张VIP会员卡。
两张会员卡的场所分别是:
环浪天合中心顶楼0831号阶梯会议厅内开展的,育儿公开教授课。
以及,环浪天合中心地下VIP私人会所,001号棋牌室。
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杭露侬几乎每日泡在这两个地方。
她在等待一个良机。
接近一个人。
只有这个人,可以助力她从那群吸血噬骨的亲戚手中,夺回本属于父母、属于她自己的一切。
从父亲的学生那里得知,港厦市的壹浪集团已出资并购南部地区规模最大的「港岛区中心附属医院」,意在打造全国最顶尖医疗技术的三甲医院,更名为「港岛私人疗养院」。
同时,壹浪向各大生物制药集团、医药公司、医疗器械集团发起招标会,并承诺中标企业,未来可与壹浪建立可持续性发展合作的关系。
作为一名刚刚毕业的高三生,
杭露侬当然不懂,什么是招标,怎么算中标,但就算她什么都不懂,她该有所耳闻,十个杭氏不敌壹浪半壁。
眼下,杭家大伯与小姑仍在为杭氏老总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
之所以两帮至今仍未决出胜负,并非因为双方势力相当,而是无论他们哪一方,都没能在董事会上,拿出令杭氏其余股东们所信服的、足以一步推杭氏重回往日风光的底牌。
而杭露侬比他们任何一方,都更狠更准更迅速地,找到这张底牌。
很显然,
这张万军一人抵的底牌,就是壹浪集团现任总裁,岑家长子。
他叫,岑祚舟。
那么杭露侬在他的地盘,环浪天合中心办卡的两处地点,便是岑祚舟定时定点会出入的地方。是她唯一可以,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接近他的地方。
事实上,
想让岑祚舟注意她,并不难,
毕竟这个两个地点,足够特殊。
顶楼育儿课,来到这里上课取经如何顺利教育下一代的人,大部分都是老师,或有心育养子女的母亲。
来上课的父亲,一百人中有三五个。
年仅22岁的年轻父亲,
就岑祚舟自己。
至于如杭露侬这般又不像老师,更不像母亲的小姑娘,更加奇怪。
在地下棋牌室。
001号房是一间以新中式古典装潢风格打造的沉浸式「围棋对弈局」。
这里有专业的围棋选手陪练,也可以会员与会员之间,自由组局博弈。
杭露侬与岑祚舟,依然是这里的两个“怪人”。毕竟这年头肯静下来心来喝喝茶、下下棋、听听小曲儿的,基本都是有钱又闲的中老年人。
所以,当杭露侬从周围人那里确认到,那位从来西装革履,冷感疏离的年轻男子就是港厦首富岑祚舟时,
她没有立刻有意去接近。
杭露侬表现得很有耐心。
耐心等待,耐心地沉住气,耐心地与周围人混熟后,在茶余饭后进一步探听到更多关于岑祚舟的事情。
耐心又认真地听讲育儿课;
耐心又努力地锻炼棋技;
成为无论顶楼或是地下,无论教授或是棋客口中优秀又最另类的谈资,让岑祚舟每次一步入这两个地方,耳边总充斥着对她的好奇与探讨。
当他被动接收着关于杭露侬的信息时,她突然消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销声匿迹。
于是这更加引起众人的好奇。
于是岑祚舟只有被迫更频繁地,听到更多人们对她的猎奇心。
终于良机成熟。
在杭露侬时隔数月后重回001号棋牌室,一众棋客老人家闲侃要求两位年轻人来一次巅峰对决。
杭露侬不动声色。
内心却有些犹疑,她不确定自己几个月来变相接近岑祚舟的努力,包括她故意玩“消失术”的欲擒故纵,效果如何。
“最近很忙么。”
直到淡漠孤傲的男人,解开西装扣,主动端坐在她对面。
“忙。”杭露侬执白棋,掷子落定,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忙着找男人。”
岑祚舟稀微挑眉,修瘦指骨夹起墨玉棋子,啪嗒掷入线格,语气懒散:
“找到了么?”
杭露侬专注盯视着他棋落的位置,随口回了句:“还在努力。”
“所以,有理想的目标了?”
岑祚舟敛下眼皮,字音平稳,捡走两颗她被困守的白色棋子。
“一个非常优质的上品男人。”
杭露侬撇撇嘴,上掀长睫,视线在暖调光色里凝向他,嘴角挑起,说:
“外貌颜值高,身体素质强,经济条件好,成熟内敛,年轻有为。”
岑祚舟抬眼,接住她的注视。
“很幸运,他还有个儿子,这样我可以跳过怀孕的痛苦,坐享其成。”
目光交触,棋盘轻微细响,杭露侬捡走他一子,笑容微妙地补充,
“恰好,我也比较喜欢男孩。”
岑祚舟情绪平淡,眼色未变地睇视她好一会儿,半晌,他撤走视线,吐字低缓有力,尾调下压:
“你认为你可以拿下他?”
“试试。”杭露侬再次落子,“赌一把试试。”
“赌注?”
“押我人生的全部。”
“不怕输?”
杭露侬轻轻笑起来,“我认为,他不会让我输。”
一场落子成局的博弈。
黑白棋子起落线格木盘之上,稀浅磕碰,偶有碎响。他们划阵为营,暗来明往中较量,对峙,步步交锋。
试探,防守;
退让,围剿;
被诱惑,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