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后不久, 玉竹带着一身石青色长衫的青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看起来年纪将近而立,比寻常二十余岁的公子更多了几分沉稳,距离沈如霜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就毕恭毕敬地停下了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 沉声道:
“微臣秦言礼,叩见皇后娘娘。”
说罢,他用余光轻轻扫了姚念雪一眼,想要停留凝视却强行克制住了, 压低了脑袋继续跪在沈如霜面前,目光再也没有歪斜。
倒是姚念雪轻轻咳了一声, 用丝帕半遮着面容就要回避, 动身之时被沈如霜轻笑着拉住,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以示安心, 平易近人道:
“起来吧, 本宫对你和姚念雪的事情略有耳闻, 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她?”
她方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秦言礼虽是武将出身,但是举手投足间的谨慎知礼丝毫不逊色于其他文官,与姚念雪目光相触时含着心意相通的情愫,只有相互在乎之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他又愿意亲自来开口,想来算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正是此意。”秦言礼直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些羞怯,紧张不安地望着沈如霜,时而看向不敢看他的姚念雪,郑重道:
“微臣心悦姚姑娘,愿意三媒六娉娶她为妻,但是在宫中碍于身份,还请皇后娘娘赐婚。”
沈如霜见他认真的模样颇感欣慰,回头看向姚念雪的时候目光中带着询问,待到姚念雪红着脸点头,才微笑着让人将秦言礼扶起来,沉声道:
“你们的事情本宫应允了,自会风风光光地送姚念雪出嫁。只一点,你要答应这辈子都好好待她,不可轻视抛弃,不可欺瞒哄骗,要坦诚相待,夫妇一心。”
秦言礼庄重肃穆地满口答应,恭敬感恩地又朝着沈如霜磕了几个头,起身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用锦帕和棉絮包裹严实的手镯,呈到沈如霜和姚念雪的面前道:
“此物是微臣族中传家之宝,虽比不上宫中的名贵稀奇,但只有唯一的夫人才能带上,现如今微臣将其赠予姚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姚念雪没想到秦言礼会这样认真庄重,连如此贵重的东西都拿到了沈如霜面前,一时不敢上前接过,直到对上沈如霜含笑鼓励的目光时才让玉竹递过来,算是与秦言礼定了下来。
待到该说的都说完了,秦言礼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欣喜地迈出了凤仪宫的大门,姚念雪亦是喜形于色,只不过向来矜持惯了,只是抿着唇暗暗偷笑。
沈如霜恬静淡然的目光扫过心有灵犀的一对新人,刹那间就想起了自己当初嫁给萧凌安的样子,追忆的笑容中不禁泛上几分苦涩。
那时候她一心仰慕萧凌安,身居闺阁之时满心满眼都是他温润俊逸的模样,日夜想着到底如何才能靠他更近一点,嫁给这位如意郎君做夫人。当她得知萧凌安向沈家提亲,不介意出身愿意娶她为妻的时候,感动和欢欣一如现在的姚念雪。
只不过她当时被蒙蔽太深,很久以后才看清萧凌安的真面目,希望姚念雪所嫁之人是正人君子,能够真正地疼她爱她一辈子。
“跟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你帮了很多忙,真要走了反倒舍不得。”沈如霜感慨地凝视着姚念雪年轻俏丽的面容,温柔地勾起唇角道:
“今日本宫就收你做义妹,再添上一笔嫁妆,如此就不必再用姚家庶女的身份嫁过去了,往后秦家人也会高看你一眼,能少受些欺负。”
“娘娘,这......”姚念雪惊诧地抬眸,心道这份礼实在太重,她不敢如此高攀,但是沈如霜目光坚定柔和,轻轻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多虑,这才感激地跪下道:
“臣女多谢皇后娘娘。”
玉竹在一旁翻看着黄历,颇为认真地研究着婚期,指着薄薄一小堆纸后面的日子道:
“依我看,这初九就是个好日子,正好也来得及让秦大哥去姚家下聘,姚念雪就在宫中多待几日,以后想见都见不着了。”
沈如霜看了也是点头,只不过时日并非十分宽裕,当即就让玉竹打开库房去准备嫁妆,不一会儿就看见好几个大木箱子被抬到了院子里。
“出宫的事儿暂且别说了,我知道秦言礼是城门侍卫总管,但他也是萧凌安的人,就算为了你愿意帮我,也很容易被发现,到时候反而不好。”沈如霜这才想起方才的事儿,拉着姚念雪摇头道。
“娘娘,臣女可从未说过要靠着他出去。”姚念雪冲着沈如霜机灵地眨了眨眼睛,在她好奇的目光下指了指院子里的几个箱子。
这几个木箱是从库房里搬出来装嫁妆的,皆是挑了最大的尺寸,足足有小半个人高,里面还算宽敞,若是身材娇小之人完全可以缩一缩装进去。
沈如霜顿时就明白了姚念雪的意思,诧异之余还有些踌躇不决,为难地拉着姚念雪的手,紧紧蹙起了眉心道:
“这法子确实方便许多,可只要我离开了,陛下早晚有一天会发觉,到时候一定会怀疑到你头上,万一迁怒降罪可如何是好?婚嫁是人生大事,你不必为了我犯险......”
闻言,姚念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沈如霜面前,眸光中闪着盈盈水光,坚毅之色溢于言表,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决然道:
“臣女的命是皇后娘娘救下的,否则选秀之日陛下不肯留下我,姚家就会把我嫁给王家痴傻疯癫的小儿子,哪能又今天这般嫁给如意郎君的好日子?这份恩情臣女一直铭记在心,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偿还的时候了。”
沈如霜鼻尖一酸,未曾想当时随手救下姚念雪,她竟是这般重情重义。
“再者说,娘娘在宫中如此煎熬,臣女也希望看见娘娘能够早日离开,活得自在快活。本就只有玉竹和臣女与娘娘亲近些,现在臣女走了,玉竹一人照料不过来可如何是好?这样臣女就算嫁了人,心里也放心不下啊......”
姚念雪热泪盈眶地挪到了沈如霜身前,真诚地拉着她的手,亦是看到了她眸中的晶莹。
沈如霜抬眸将泪水含在眼眶中,一眼就望见了四四方方的天,仿佛整个人都在被圈禁在了这个地方,连多看几眼天色都是奢望。
她心中涌上一阵窒息和恐慌,若是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恐怕比死还难受。
“好。”
*
这一天的夜里格外寒凉,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暖意,仿佛是寒冬残留寒气的一场报复,一股脑在这一晚喷涌而出,侵袭着佛堂简易的木板和地砖。
萧凌安依旧跪在佛祖金像前的软垫上,虔诚地阖上双眸为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祷超度,刻意背下了渡亡的经文,手持一串菩提珠,随着僧人有节律的木鱼声一粒一粒的拨过,口中念念有词。
为了尽到最大的诚心,佛堂中没有燃起炭火,只有微弱的几盏烛火静静燃烧着,木板并不能抵挡湿冷的寒气,不出两个时辰就潮湿不堪,萧凌安单薄的内衫也抵御不住,膝盖冻得僵硬发颤。
安公公在一旁看着很是担心,东张西望地想着办法,看准萧凌安念完一遍渡亡经的时机想要张口打断,却见他淡淡挥了挥手,凤眸决绝地望着窗外星光黯淡的夜色,道:
“不必说了,朕今夜就在这里为这个孩子祈福,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此话一出,安公公也不好再劝阻,只能心疼又关切地为他换上一件厚实些的披风,默默退到了佛堂之外等候着,在马车内捂着暖炉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根本想象不到陛下连炭火都不用,究竟应该怎样熬过去。
他无数次想进去看看,但是一想到方才的情形就停住了脚步,长叹一声在马车内闭目养神,终究是上了年纪支撑不住,唤来小顺子替他看着动静,靠在马车内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小顺子对着马车一阵狂拍,说是陛下已经到了时辰起身了。
安公公赶忙一个激灵奔进了佛堂,僧人已经离开了,只剩下萧凌安一个人扶着冰冷的地砖,双腿酸麻僵硬直不起身,揉捏了一会儿才恢复些许,眼下是一片乌青,唇瓣冻得干裂发白,呼吸也微弱缓慢,咬着牙根才勉强站起来。
安公公生怕萧凌安跪出了什么毛病,又是让人拿来暖炉又是吩咐准备姜汤,盖上大氅扶着萧凌安等上马车,还想再问他有何处不适,却见他出手制止,痛苦地咳嗽了几声道:
“这一夜,霜儿可曾来看过朕?或者,派人来问一问也好......”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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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跑路序幕(二更)
听到萧凌安这么问, 安公公满是担忧的脸色一滞,对上萧凌安带着期待的目光,终究是无奈又迟缓地摇了摇头, 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萧凌安刹那间脱了力,恍惚地依靠在马车的软垫上, 随着颠簸不住地摇晃,连身形都不能稳住,直到驶入平缓笔直的大道上时才勉强回过神,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干纹随之撕裂而开,腥甜的血珠顺着舌尖流入喉中。
是啊,霜儿怎么会来看他呢?
他早该知道的, 但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句,只是为了满足心底一点渺茫的希望,哪怕别人只是为了让他高兴,故意骗他也好。
可安公公资历最深, 为人处世小心谨慎,肯定不会骗他说霜儿来过,生怕有一个欺君之罪的帽子。
萧凌安的笑意愈发酸涩苦闷,脑海中闪过昨夜强撑着跪在佛前之时, 被寒风吹开的窗户上挂满了寒霜,北风之中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飘雪, 不如深冬时轰轰烈烈, 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但寒凉之感毫不逊色, 甚至湿漉漉地侵袭着骨髓。
那时候他一边念着渡亡经文, 一边想着霜儿此刻会做些什么, 在这样的夜里会不会挨冻受寒,会不会也在为这个孩子伤神,会不会有一丝一毫地惦念起长跪不起的他呢......
现在看来,他根本就连这点希望都不该有,完全是自找苦吃罢了。
“去凤仪宫。”萧凌安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命令道。
安公公诧异又担心地看了一眼萧凌安浑身潮湿阴冷的衣衫,还有冻得僵硬的身躯,很想劝他还是先去养心殿休整再说,但是他一对上萧凌安坚定的眸光就再也说不出话,只好顺从地让车夫改道。
正是辰时,此时的凤仪宫一片寂静,只有寥寥几个宫女在庭院里来来往往地洒扫着,看到萧凌安的时候吓了一跳,刚要齐刷刷跪下行礼之时被拦住了,示意她们噤声。
萧凌安不知沈如霜究竟是醒了还是尚且在睡梦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就这样继续伫立在庭院中忍受着早春寒意,单薄的身躯在清晨的雾气中微微发颤。
过了片刻,玉竹从寝殿之中走了出来,刚碰见萧凌安时也是一愣,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赶忙屏退所有人,亲自上前行了一礼,心中不待见却忍耐着没有表露,道:
“陛下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咱们娘娘才刚刚起身呢。”
萧凌安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寝殿的大门,仿佛要一眼看穿似的望见霜儿的身影,脚步不知不觉地朝里面迈去,快要触碰到门槛的时候却被玉竹拦住,不卑不亢道:
“陛下,娘娘还在梳妆,说过不见任何人。”
话音刚落,萧凌安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他知道沈如霜是故意躲着自己,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硬是闯进去,只能倚着门框立于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栓道:
“霜儿,你见一见朕,好不好?”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安静得针落有声,只有时不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更衣洗漱,仿佛全然没有听到门外之人的话。
萧凌安原本想要见面的心意渐渐黯淡下去,方才霜儿分明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连回应都不愿意给他,更加不可能见他一面了,于是深深地舒出一口气,索性不再多想,隔着门道:
“朕知道你还在为那个孩子伤心,都是朕不好,但那也是朕的孩子,朕也会心疼。若是你因为这个孩子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过了片刻,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让萧凌安更是慌张。
“霜儿,我们还有很多年,总要向前看的。”萧凌安担忧地拧紧了剑眉,指节紧紧地攥着门框,声音低哑道:
“我们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定会像阿淮那样活泼可爱,霜儿一定会很喜欢,很快就会把这个没有缘分留在我们身边的孩子忘记了,只要你愿意......”
闻言,沈如霜梳头的动作一顿,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对着镜子勾起唇角,扬起一个嘲讽又轻蔑的弧度,将檀香木梳丢在梳妆台上,眸光瞥了一眼伫立着不肯离开的身影,冷声道:
“陛下当我是什么?若是你想要孩子又何必盯着我不放?萧凌安,你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要,从来没有......”
说着,沈如霜眼眶发酸,想起在深宫中的这段日子就心口隐隐作痛,暗暗攥紧了掌心,尖锐的指甲扎进了皮肉之中也没有察觉,望向铜镜的目光愈发坚毅。
“好好,从前都是朕的错,往后朕都听霜儿的。”萧凌安听到沈如霜话中带着怨恨和抗拒,眸光有过片刻的失神,生怕说错了话让她更加不悦,顺着她的心意温声哄道:
“霜儿,朕不求别的,只求你让我看一眼,好不好?我们毕竟是夫妻,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这话听得沈如霜只想发笑,萧凌安一厢情愿地在心里以为他们还能好好过一辈子,还能做一辈子的夫妻,可是她早就不愿意了,费尽心思也只想要离开,就算留在深宫也只能这样僵持着。
她张口就要拒绝,一旁帮她挑着发簪的姚念雪却忽然间灵光一闪,拦着沈如霜压低声音道:
“娘娘且慢,按照陛下的性子,若是一直都不愿意见面,早晚有一天会出事。再过几日就到了关键时刻,千万要让陛下放下心来,正好做个见证,否则功亏一篑就不好了。”
沈如霜这才稍稍收敛住心头的怒意,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勉强平静了些,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朝着门外轻咳一声道:
“行吧,不过今日我累了,陛下明日辰时再来,如何?”
辰时正是姚念雪出阁的时辰,若是在那日见过了萧凌安,最起码能够争取到整整一日逃离京城的时间。
闻言,萧凌安沉闷的脸色亮起光彩,恋恋不舍地抬眸朝着寝殿内望了一眼,虽然隔着屏风只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但是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霜儿,并且往后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刹那间就觉得应当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