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拉着十五坐在小厨房外头,一人搬了个矮凳,一边赏月看星星,一边听着柴米油盐的声音。
徐绾嫣紧紧缩在狐裘里,一半还分给了十五,主仆两个人抱作一团,在冬天的早晨里轻声聊天。
徐绾嫣整张脸都埋在了狐狸毛中,鼻尖冻得微红,只一双大又圆的眼睛露在外头,像是只漂亮的波斯猫。
“你冷吗?困不困?”徐绾嫣问道。
十五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冷,每日里这个时辰我也该醒了。”
徐绾嫣又说:“那我们在这坐一会儿吧。”
十五点点头,她知道小姐大抵是想家了。
幼时小姐总是生病,家中有位亲切的奶妈,变着花样地给小姐做好吃的。
有时将将凌晨,小姐就疼得醒过来,她也睡眼惺忪地跟在小姐后头,找那位奶妈做些吃食。
她们两个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小厨房的外头,听奶妈一边做饭一边哄着她们俩玩,身上披着的是奶妈满是油烟味的大褂。
徐绾嫣扁扁嘴,眼眶湿润,她想家也想楚怀信。
想那个还爱自己的楚怀信。
“听见……叫她……嫣儿呢……”
小厨房里的宫女们在聊些闲话,隔着墙听不太清,但是徐绾嫣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她身体向后靠了靠,想听得更清楚些。
那小宫女说着:“诶是啊,皇上多喜欢皇后娘娘啊……”
“皇后娘娘生得也好看,鼻尖处还有颗小痣,笑起来好像……好像只小猫!”
徐绾嫣默了良久,朗月公主鼻尖处也有颗小痣吗?原是她没仔细看过了。
对面的小宫女又道:“你别胡说,让咱们娘娘听见该气了!”
徐绾嫣又想:这倒是不巧了,她自己听着了。
她从未伤心过,即使曾经病得快死掉,然而这两日以来,让她连伤心都变得驾轻就熟。
她又弯下腰,揽住自己的膝盖,抱住这样伤心的自己。
“膝盖好疼啊……”徐绾嫣小声嘀咕,快要哭出来,然而又挂念着外头天凉,哭出来脸该疼了。
她呼着白气,偏头看十五。
却见十五已经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酣然入睡了。
她扁扁嘴,又将头扭了回来,配着身后的热油炝锅声,专心致志地伤心。
约摸一刻钟,巧绿从小厨房走出来,被门外这两个活神像吓了一跳,忙蹲下身瞧瞧娘娘。
徐绾嫣没动弹,只抬着眼神瞧她,黑眼仁亮得招人。
巧绿将十五推醒,“要睡回屋里睡呀,这么冷,娘娘怎么坐在这?”
“啊……”徐绾嫣想了想,觉得说自己大一早晨被悲伤的情绪包围了,让她忍不住坐在廊下.体会一下在冬夜里冻着的感觉,装一些忧郁美人的想法太过丢人,于是只道:“我饿了。”
巧绿愣了片刻,才笑起来,将两个人拎起来,“快回屋暖和暖和,早膳马上就好了。”
徐绾嫣乖得要命,人家说什么便听什么,拉着还睁不开眼的十五回屋。
期间还有心问她:“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十五毫不走心:“我随口一说罢了,才卯时啊娘娘。”
徐绾嫣“哦”了一声,也唾弃刚才颇为矫情的自己,于是愈发快地回到屋中,被火炉的暖意一熏,从头顶到脚下的暖,让她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
“好了好了,用膳吧。”徐绾嫣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一如往常那样等着早膳。
————
楚怀信想得不错,今日这朝会足足有一个半时辰,下朝的时候他脚步都是虚浮的。
他摘了冕旒搂在怀中,丝毫不在意形象,像是寻常少年抱着蹴鞠一般。
“冠荆阁怎么样?”楚怀信一边往后殿走去,一边问着祝参。
祝参道:“没什么消息,娘娘大抵还没醒。”
楚怀信点点头,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深深吐出口气,疲惫一扫而空,心中突然充满着无限的满足感。
虽然做皇帝很不容易,也很是疲倦,然而想想嫣儿这个时辰还能安稳睡着,他心中便是无尽的欢愉。
想到这儿,他脚步又快了两分,想着赶忙批完奏折,快些去冠荆阁陪着嫣儿。
嫣儿好似不止忘了这一个多月的事情,昨日里仿佛连新发生的事也不大记得,那惊鹿似的眼神让他心疼。
他想多陪陪嫣儿。
太医正在后殿等候着,给他手臂上的伤换药。
这一段的时间,楚怀信都不愿浪费,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将这些奏折立马批完。
好不容易将小山似的奏折全批完,楚怀信甩了甩酸胀的手腕,把不会伸直的手指捋直,起身直直腰。
他正扭着脖子,一不小心视线同镜中的自己相撞。
“……”
他不是昏睡了一天吗?这眼下的乌青是怎么回事?!
楚怀信惊慌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祝参正在这时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瞧见楚怀信已经移开书案,忙问道:“皇上可是要去冠荆阁?”
然后他瞧见他们皇上捂着脸摇头,呆呆愣愣地往榻上走去:“祝参我睡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一定叫我。”
“完蛋了,本来嫣儿失忆之后就不喜欢我,眼下连最后的筹码都没了……”
祝参无语片刻,心中暗想昨天你像失了魂似的,娘娘都没嫌弃你,这时候倒是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
然而他只是一介小厮,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只好将门关上,让他好好睡一觉。
一个时辰到了,祝参又准时进来,外头天光大亮。
“皇上,该起了。”
楚怀信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方向都分不明白就要急着往冠荆阁去,好像晚去一刻钟,他们皇后娘娘就被豺狼叼走了似的。
祝参只好操心地跟在他身后。
“宫外递了消息,说是丞相夫人同林小姐会一同入宫看望皇后娘娘。”
楚怀信理着衣袖,闻言点了点头。
心中一时还有些担忧,不知丞相夫人瞧见嫣儿眼下这副模样,该是如何的伤心难过。
冠荆阁近得很,楚怀信銥嬅临出门还有功夫照镜子,瞧见自己有精神了许多才放下心来,大步走着。
还未到冠荆阁,他便在宫门口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正是丞相夫人和林佩。
她们两人正要往冠荆阁里而去,迎面瞧见了往这头来的楚怀信,是以停在了那儿。
楚怀信快步走来,未等二人见礼,先拱手弯了弯身子,“母亲,佩佩姐。”
饶是楚怀信如此客气,堂堂九五之尊还给二位行了礼,夫人和林佩也是不敢托大的,微微躬身回着礼。
“皇上可是刚下朝?”夫人一身柳染衣袍,眼角略有几分皱纹,然面上时时含笑,是个极尽温柔的长辈。
楚怀信:“下朝有一阵了,刚批完奏折来陪陪嫣儿。”
林佩跟在后面,也轻轻浅浅地笑着,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宽厚的姐姐。她身量高挑,眼睛是很漂亮的丹凤形状,她儿子长得那般可人大抵是随了她。
夫人回头看了眼林佩,又道:“天寒地冻的,佩佩你先进去吧。”
林佩知晓夫人定是有话要单独同皇上说,于是将手上的大氅披在夫人的身上,便进了冠荆阁。
她们二人只带了两位侍女,一并跟着林佩进了阁中,祝参瞧了两眼,便也跟着进去了。
一时之间外面只剩下了当朝皇帝,同他的丈母娘。
他同徐绾嫣成婚已三年有余,可不知怎的,面对丞相夫人时,他总是紧张的。
连在朝堂上定风云破天下都未曾有此时此刻紧张。
半晌,风吹过了一圈,夫人问道:“嫣儿……有喜了?”
楚怀信一愣,“未曾,母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夫人拢着衣袖,“我来时遇见了司药的小宫女,她们去太医坊抓药,说是嫣儿吐了。”
楚怀信只觉额角青筋一跳,咬着后槽牙,祝参这差事办得真是漂亮极了,这样大的事,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要我说,你们也成婚三年了,怎的一丝动静都没有?”夫人笑意吟吟地盯着楚怀信,眼神却透着别样的光。
她暗自想着,嫣儿身子这样不好,若是楚怀信说出“马上三年抱俩”这样的话来,她趁早把嫣儿带回丞相府好好养着。
楚怀信耳尖一红,几乎有些嗫嚅,“嫣儿……太医嘱咐,这种事情……”
他话说的不清不楚,然而夫人还是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错愕中又有些好笑,她只知楚怀信对自家女儿极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却未曾想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莫说是顶着朝堂压力的帝王,便是平民百姓家,也难得有这样的男子。
夫人心中畅快,虽是十分满意,但也不妨碍她取笑楚怀信。
她上下打量着,楚怀信的耳尖更红了。
“好啦好啦,外头天寒,皇上快进去吧,别冻着。”夫人瞧见他这拘谨样子,也不再逗弄,算是放过了他。
楚怀信这才松了口气,让夫人走在前面。
两人走进冠荆阁,瞧见徐绾嫣正搬了躺椅坐在院中,闭着眼睛晒太阳,口中不知嘟囔些什么。
林佩在她旁边站着,面上也是一片笑意。
夫人瞧瞧徐绾嫣,又瞧瞧楚怀信,打趣道:“我瞧着嫣儿还算不错。”
作者有话说:
巧绿:娘娘你怎么了?
嫣儿(小猫探头):我emo了……
第10章 挨骂
楚怀信杵在那儿,只得附和着:“是好,是好。”
徐绾嫣已是许久未见过旁人了,自从朗月公主入宫以来,她便一直在冠荆阁拘着,甚少同外界走动,也未见过宫外的人。
只是刚刚被废后之时,丞相同夫人在府中急得要命,恨不得冲进宫来把徐绾嫣带回丞相府好好养着。
徐绾嫣听了这事,悄悄给府中递了信,一家子人这才安定下来。
可如今的徐绾嫣已然不记得这事了,瞧见自家娘亲同楚怀信站在一起,楚怀信还是这样一个复杂反应,让她心中有些担心,娘亲是不是刁难楚怀信了。
于是她忙拎起裙摆站起来,扶住晃动的摇椅,“娘亲,你来啦!”
她这话虽是对着丞相夫人说的,然而目光却隐隐瞥了楚怀信两眼。
夫人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腕,只觉一片冰凉,脸色瞬间撂了下来,“手这样冰,还在外头冻着。”
徐绾嫣讪笑着,亲昵地挎住娘亲的胳膊,撒娇道:“不冷呢,正是正午,阳光足得很。”
夫人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管她。
徐绾嫣灵巧得很,一手拽着娘亲,一手拉着林佩,欢欢喜喜地要往屋里去。
楚怀信抱着胳膊站在原地,等了半晌,三人都进了屋去,嫣儿也未想起叫他一声。
皇上大人抬了抬眉毛,只好自己走进去。
屋内三人坐在一起,已经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徐绾嫣左边聊上两句右边聊上两句,不是问问家中的兄长姐姐,就是问问她的小外甥如何。
愣是没让丞相夫人寻着一点机会问问她在宫中过得如何。
楚怀信本想往那头挪上两步,也陪着聊几句,然而刚迈开腿,徐绾嫣就瞪了过来。
她眼睛本就大,此时微微瞪着像是黑夜中的猫,鼻尖在外头冻得微微发红,嘴唇轻轻咬着,整张脸皱成一团,恨不得把主意直接讲给自己听。
楚怀信忍俊不禁,要笑不笑,到底还是听话挪出了屋子。
他大抵能猜到嫣儿在想什么,她怕自己挨骂呢。
刚刚从学堂出师之时,他们俩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不应受他人摆布,又厌恶文臣武将每日的吵吵嚷嚷,于是逃了宫中的赏花宴,去郊外踏青了。
徐绾嫣自是好逃脱,京中贵女那样多,莺莺燕燕聚在一起,谁会想起丞相府中的小女儿呢。
可楚怀信不同,太子毕竟只这么一个。
从头到尾,皇上和丞相等了许久,也没瞧见两人,丞相气得酒都多喝了两杯,皇上手里的赐婚圣旨都要攥得发热。
等到了晚上,太子殿下才带着徐家的小女儿回到城内。
无他,挨了丞相一顿大骂。
丞相将两人拉进门内,阻拦了路过之人探究的目光,从尧舜禹顺着一直捋到了先帝爷,引经据典地将太子好一通骂。
徐绾嫣低着头,想着按照往常那样,让楚怀信悄悄走了,爹爹气也就消了。
没想到今天楚怀信抽的哪门子风,硬是顶着他爹的唾沫星子,将自己护在身后,又从先帝爷捋回了尧舜禹。
徐绾嫣在后头拽他的衣角,耳垂红得快低血,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有些甜蜜又有些不忍。
到最后,太子殿下同丞相大人大战两刻钟,终于将丞相大人给气的说不出话来,拉着徐绾嫣就走。
徐绾嫣一边被自家爹爹拉着,一边回头看楚怀信。
少年站在春末的风里,连飘起的发丝都惹她心动。
楚怀信迎着正午的太阳,低下头笑着,从那以后,嫣儿总是在父母面前护着自己。
“皇上,几位大臣已经到了金銮殿,等着皇上呢。”祝参攒着袖子,低头道。
楚怀信点点头,回头瞧了一眼。
徐绾嫣不喜屋内过闷,只要不是特别冷的天气,亦或是下雨下雪,总会在白日里将窗子支开。
此时亦是如此。
楚怀信回头望这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徐绾嫣。
她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又装作不在意地将头扭回去。
真真是可爱极了。
楚怀信对着她做了个口型:我先走了!
徐绾嫣余光瞧见,点了点头,又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