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颔首,绕开两人,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往美术组的物料仓那边走去。
等他走远了,商邵才失笑一声:“你跟陆陆之间发生过什么?”
应隐怎么敢讲?知道柯屿跟商陆关系的那天,她跟柯屿在省道的乡下田边不醉不归,喝多了,大约是说了些“最喜欢小岛哥哥了”,“柯老师最好了!柯老师的腹肌也好,胸肌也好……”,“要跟小岛哥哥好一辈子”……诸如之类的鬼话。
不行的,她跟陈又涵只是一面之缘都被商邵记了这么久,她跟柯屿可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圈大势真人cp,糖以吨计算,磕三天三夜也磕不完的。要被他知道了,那、那她还能有命吗?
应隐语焉不详:“就是在剧组合作过,他好凶,把我骂哭,我也故意气他,气到他长溃疡。”
商邵:“……”
行,没吃亏。
“还有就是绮逦的广告片,跟柯老师合作演情侣……”
商邵点点头:“我看过。”
那支广告片由商陆亲自执导,所有亲密分镜图都出自他自己之手,他在片场装得冷峻淡定,实际上任谁都看得出他七窍生烟,在兄妹间被狠狠嘲笑了好一阵子。
至片场,机位和灯光尚在调整,应隐告别商邵,自自然然地走到景框中:“傅老师,蔡老师,来,我们走一下。”
暂时没安排的白榄正跟姜特介绍科班的表演方法论,听到声音,她回过头去,看了应隐一会儿。她虽然套着厚实的羽绒服,怀里还抱着热水袋,但已经跪到了雪地上,仰起脸,让光和镜头对她的灵魂予取予求。
“板子再打高点儿,流明降点,让雪的光上去……应老师,你先保持住!”老傅指点着灯光。
不知道为什么,白榄蓦地打了个冷颤,浑身蹿起一股鸡皮疙瘩。
“白老师,你眼睛里湿了。”姜特平静地说,观察着她,“为什么?”
“没什么。”白榄揩了下脸,吸一口气又笑着叹出来,“雪看久了,你不觉得酸?刚才说到哪儿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但是在咱们中国,还有一种戏剧创作体系,完全独立于西方理论,它被叫做梅兰芳体系……梅兰芳,你知道吗?”她平地起嗓,唱了一句《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
晴空邈远,山谷间婉转戏腔如山鹂,给人以春天的错觉。这是四月,阿恰布的雪,确实开始化了。
商陆初来乍到,流浪半天,发现这鬼地方根本没地方落脚。他抽了三支烟,砰的一声,在一家招牌名为“又大又甜诚实好人马奶酒店”的木屋前扔下背包。
店主打帘来看,商陆拧着眉头,一脸找茬式的不好惹:“酒怎么会又大又甜?”
店主:“……”
撂下帘子,闩上门。
商邵找到人时,只看到他弟弟在人家店门口闭目抿唇盘腿而坐,手里捻一串菩提佛珠,活像个要饭……不是,化缘的。
他脚步停住,一指揭开白瓷烟盒,扔了根烟到商陆怀里。
商陆一激灵,张口要骂,看清楚是商邵后,硬生生把脏话咽下了。
他重又闭上眼,手上捻动佛珠不停,冷漠地说:“施主请回。”
“……”商邵第一次见他这样,但也不急,先拢手点了烟,才淡淡地问,“到底在别扭什么?”
商陆不能被问,一被问了,本来绷得很好的骄傲冷静尽数土崩瓦解。
拜托,这是商邵!送他两幅常玉的商邵!当初于莎莎他当然觉得配不上,但于莎莎不够漂亮,排除了商邵被美貌冲昏头脑的可能,那么剩下选项就是真爱。虽然痛心,但作为弟弟,大哥的真爱他总要祝福。
但应隐不一样!商陆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大哥是美色当前中了蛊失了智,成了唐明皇汉成帝周幽王!
珠串被大手一收,发出一连串碰撞声。商陆蹭地一下站起:“你对她认真的?”
“认真的。”
“商檠业那关你过不了。”
“已经过了。”
商陆噎了一下:“我这关你过不了。”
商邵夹着烟的手翻转,掌心向上,一个标准而商务的上位者手势,“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他几乎是失笑着问。
商陆一脸冷酷:“我对她没偏见,但我觉得你们不是很合适。”
“我觉得你对她偏见大得很。”
“她很拜金,一心一意就想找有钱人。”
商邵仿佛才被他点醒,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那么幸好我还算有钱。”
商陆:“……”
“还有呢?”商邵表现出耐心的洗耳恭听。
“还有,”商陆眉头拧得死紧:“她喜欢柯屿。”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商陆冷笑讥讽一声,“她还说过柯屿哪里都好,括弧这个哪里是指身体括弧毕,并且说要跟柯屿好一辈子,我亲耳听到的。”
且永世不忘!
商邵微眯了眼,停了一秒,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
“有一次喝醉了的时候。”
“喝醉了的时候。”商邵语速沉缓地重复了一遍,面色未改,“知道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瑞塔。”商陆认真地说,“她也很漂亮,跟你一样喜欢海,是帆船女王,世界记录保持者,跟小温也关系好。而且上次于莎莎的事……你跟她也算是正式认识,接触了很多次。”
他说得句句在理,每个字都符合缘分和情感发生发展的逻辑。
“那么,”商邵淡淡地说,略勾起唇,“我本来觉得你该会喜欢裴枝和,他长得也不错,跟你一样喜欢艺术,也是天才,是欧洲古典音乐届极富盛名的首席,跟你青梅竹马,跟小温关系也好,而且你们在法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商陆:“……”
虽然知道商邵是故意的,但他胸口还是堵了起来,为柯屿。
“你觉得呢?”商邵平视向他,轻点下巴,示意他不要沉默,直面回答。
是太过气定神闲的循循善诱,仿佛在耐心地教一个天真的学生。
“感情不是推理题。”商陆平静下来,“不是条件充分,就会发生,条件不充分,就一定不会发生。”
“我这么说,你心里什么感受?”
商陆静了片刻,英俊的脸上微一哂:“我很难过,就算你是大哥,我也要生气。”
商邵不再多言,弯腰拎起他的背包,夹在指尖的烟白雾缭绕:“要吃斋念佛也好,敲木鱼也好,不要在这里坐着。你要是冻坏了,我很难跟柯屿交代。”
商陆不自觉跟着他的脚步走,一脸别扭的高冷:“先说好,我绝对不会叫她大嫂。”
“叫嫂子也可以。”
“……”
第92章
回到片场,尹雪青被青年调戏的特写咔了一条,正在准备第二遍。
这一镜机位很简单,难的是布光,栗山的沉吟表露出他对此的不满意。果然,数秒后,他叫过老傅,要求调整。
布光是一项精细而复杂的工程,一旦要调,那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地事了。
整组都只能原地等待。一闲下来,八卦的心也就活起来了,明里暗里的,总有十数双眼睛瞟向站在一起的商陆和商邵。
“点解商导来了?”
“听说在喜马拉雅那边冻了好几个月,不知道拍的什么?”
“悖他跟柯老师的搭配,全戛纳班底,还用咱操心?”
“我可听说了啊,他的组比栗导这儿还难待。”
“商导和商先生是……哎?”
念出来了,才有人反应过来,“都姓商?”
平心而论,商陆和商邵两个从气质到长相都不像,但毕竟是亲兄弟,单拆开不像的五官一旦动起来、鲜活起来,便在细微处给人以熟悉感。
“嘶……是不是,有点儿既视感啊?”
“哎,嘉俊,你hongkong银啦,知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喔,你港咩啊?”叫嘉俊的两手一摊满眼无辜,港普拖腔带调:“我一个鲫鱼涌的咸鱼,点解会认识深水湾大house的公子啦。”
话一说完,整组人都笑起来。
商陆的身份是娱乐圈公开的秘密,虽然他从没正面承认过,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香港商家二公子。从这一点出发去联想,站在他一旁的商邵,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会是大公子吧?”冷不丁有人猜。
“影。绝无可能的事!”hongkong人嘉俊到底还是多看了几十年的香港小报:“大公子不近女色不玩女人,因为――”
眼神一转,压低声音:“他唔掂啦!”
“唔掂是什么?”不讲粤语的没跟上节奏。
嘉俊拍他一下,“喂!这都不懂!”脆生生一板一眼的四个字:“就是不行!”
“嚯!”一圈人异口同声,炸傻了。
消息过于震撼,一时间所有人都为此同情起来:“虽然咱没几千亿,一想想,嘿――倒也挺公平。”
“你发癫啊,你那玩意儿抵人家几千亿?你当你是魏忠贤?”
剧组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阳春白雪也有三教九流,是鲜活热腾也是荤素不忌,聊起这些来,哪管旁人?个个都笑得烟也拿不稳。被这么一打岔,倒也没人再记得关心商邵的真实身份了。
“话说回来,想也知道肯定不是那个商。你想啊,商导的哥哥那是继承人,这么大一集团,开会还开不过来呢,哪有空在这一待就是个把月?荒郊野岭的,这苦也不是一太子爷能受的。”
其余人都点头称是。
过了半小时,灯光调整好,片场重新恢复到拍摄中。
画面中,围拢的青年――他们穿着深蓝牛仔裤的腿成为一种模糊的背景,只有尹雪青仰起的脸是清晰的。因为人的遮挡,光线暗下来,只有一点天光漏在尹雪青的脸上,点亮她的下半张脸。
通常来说,眼睛是情绪的窗户,这样的明暗反差打光,往往会选择打在人物的眉眼间,以确保演员的表演从眼睛中准确而完整地传达出来。但这场,灯光随着青年们身体的晃动而忽明忽暗,光从应隐的眼睛移到了唇部。
这是典型的主观镜头,在青年们的视角中,她的唇丰润、嫣红,一张一合间,说着讨好与献媚的调情之语。但如果观众细心,将会发现这张唇的哆嗦,和往上提笑时的僵硬。
剩余的脸部,虽然隐没在了暗影中,但表演并没有松懈,人们可以从应隐的眼中找到惶恐、急中生智的痕迹,只是由于是暗部,这些细节便很容易被观众忽视,正如那些青年的眼中,也并没有容纳下尹雪青的双眼。
尹雪青由活生生的人,被简化、物化了。
商陆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为镜头前应隐所爆发出的能量而心惊。这明明是一场很安静很绝望的戏,但显然,应隐的能量如深海,无声地淹没了所有人。
栗山喊“卡”时,四个青年配角立刻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似乎想把氧气还给应隐。
应隐跪伏在雪地里,直到俊仪小步跑到她面前,她才撑着雪站起来。
“我没事。”她小声说,拍拍掌心的雪,接过了热水袋。
虽然心跳还是窒闷紊乱,像关在黑房间里的一颗弹珠,但从戏里清醒过来后的第一秒,她就抬起眼,将目光穿过川流的人群。
剧组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导演组的棚下,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鼓了鼓掌。他指间夹着白色烟管,烟雾缭绕开来,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
应隐脸红了一红,想跑过去,一想到商陆在一旁气势汹汹的,脚步又停顿住了。
这点微妙变化却瞒不过商邵的眼。
他手指轻掸了掸烟灰,跟商陆说:“你先回避一下。”
商陆:“?”
商邵瞥他一眼,“你吓到她了,她不敢过来。”
商陆:“……”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捏着拳头一脸脏话地走掉了。
应隐这才抱着热水袋跑过来,当着众人面扑到商邵怀里。
“要不要紧?”商邵一手搂抱住她,夹烟的另一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她的脸又冰又烫,很软,像粉霜。
应隐抿着唇摇一摇头。
商邵便笑,哄小朋友似:“今天很厉害。是陆陆来的缘故?”
“关他什么事……”应隐嘟囔。
“不是要在他面前争一口气?”商邵垂眸看着她,看一看,自然而然地偏过脸,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应隐心尖一紧,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视线,但不怕了。
小声抗议:“出戏了……”
商邵失笑了一声,抱紧了她。
“陆陆既然过来了,晚上收工后,跟他一起吃顿饭?”
“他恐怕要跟栗老师一起。”
“那就一起。明天什么安排?”
应隐将排期都背在脑海里,按着手指头数道:“上午是白老师和姜特的对手戏,我是下午三点……后天晚上就杀青了!”
她惊喜万分,仿佛突然赚到。
商邵目光停她眼底一会儿,“也就是不用早起。”
“嗯?”应隐懵懂一下,有些迷惑地与商邵对视,似乎明白过来了,声音紧张地低下去:“……我去准备下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