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一,争二。”商陆回视她:“我说影后数量。”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格中吹过,吹得人蓦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我了。”她笑笑,指尖转着那一只小小的普洱茶盏,看着百无聊赖的模样。
无论什么奖,背后其实都有政治与金钱的影子。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影片拿了金棕榈,也许是因为它背后的全球发行商是法国MK2,青涩活泼的女演员获封奥斯卡影后,也许是因为狠砸了几千万美金公关费。或者,即使是单纯的政府理念与意识形态的不同,也将使这条路比别的影人艰难万分。
应隐解约了辰野,选择自己单打独斗,就代表她失去了最大的资金池。庄缇文虽然有钱,但面对庞大的公关费和未知的收益,她也得掂量掂量望而却步。
应隐接《雪融化是青》,一是喜欢这个故事和挑战,二是信任栗山这次动真格,入围主竞赛应当不是问题。至于最佳女主,不过是看天意。
“我的眼光从不出错。”商陆将手指点点桌子,唤回应隐的注意力,“从现在起,你可以开始想获奖感言了。”
也许是因为心里装着事,喝完第二杯红酒,应隐就觉得醉意上涌。起先是支着脑袋迷蒙,继而眼睛披阖下来,头也一点一点的。差点栽到桌子上时,总会离奇地清醒一秒,乖巧地看一眼商邵,力图证明自己没醉,然后再让以上过程周而复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商邵圈进怀里的。
栗山和商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看着商邵。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又十分轻柔。应隐也很配合,那股香水与烟草的洁净与沉稳,让她觉得安全。
枕上他肩时,还在坚持:“我还有一杯……”
“没人抢你的,等醒了再喝。”商邵揽着她的那只手盖住她眼睛,为她挡去刺眼光亮。
聊谈声又起了,只是这一次都轻了许多。应隐半梦半醒,偶尔听到“发行”、“院线”、“报送”这些词,眉头也皱起来,心想商先生又不关心这些,想必听得很无聊。
她不知道这场席是什么时候散的,醒过来时,正被商邵背着。雨雪路被马蹄踏得十分泥泞,应隐料想他的鞋子和裤腿都该脏了。头顶一柄黑伞,是商陆在散漫地撑着。雨丝很细,在伞面上交织出轻柔的沙沙声。
她细微的动静瞒不住商邵。
“醒了?”他微微偏过脸。
“酒……”应隐一心惦记这个。
“什么?”
“还有一杯酒。”应隐坚持地说,努力睁大迷离的眼睛。
商邵:“……”
他看向商陆,商陆本能拒绝:“休想。”
商邵转过脚步:“跟我一起走。”
商陆:“我困了!”
“伞撑好。”
商陆:“……”
他敢怒不敢言,把那串菩提玩得乱响。
“把手机给我,在左边口袋。”商邵又吩咐。
商陆便依他言找出手机,拨出电话。
应隐又困了,听到夜色下,商邵沉缓的声音:“做一杯新的热红酒,对,是应小姐喝。半杯就可以。”
“一杯,一滴也不能少。”应隐一个激灵醒过来。
商邵:“……”
那端已经听到了,忍住笑,听到他家大少爷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一杯,一滴也不能少。”
到了地方,等了片刻,应隐收获了一杯溢出杯沿满满当当的热红酒。
商邵坐她身边,商陆靠桌斜站,厨师站在更远处,三个人共同沉默地看她喝完了。
再度踏上返程,雨丝已停,商陆收了伞,不爱伺候了。告辞时,他冷笑一声牵动唇角,警告他大哥:“你完了,今晚上别想睡觉。”
应隐醒着呢,等人一走,她嘟嘟囔囔:“他话里有话。”
“什么话?”
“我的坏话。”
商邵失笑一声:“看来你还很清醒。”
“当然。”应隐得意,“他不喜欢我,因为他忌惮我。”
在商邵微妙复杂的沉默中,应隐凑他耳边,神神秘秘:“你不问为什么?”
商邵不动声色:“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柯老师喜欢我。”应隐掩着唇,十分顺理成章地说反了。
商邵:“……”
“你知道为什么吗?”应隐还是掩着唇,用气声。
“你说。”
应隐还用气声,一字一句:“因为我太漂亮啦。”
商邵一时无语,过了半天,低声笑了一下:“make sense。”
“什么啊?”
“言之有理。”
应隐知道他在承认她漂亮,咬着唇笑一阵,更紧地圈住他颈项。
“商先生,德国好冷,你刚开完会?”她搭在他肩上的下巴微微偏过,迷蒙的眼中出现他的侧脸。好近,近在咫尺。
这样的雪,这样的月,他的大衣,她的醉,不是德国还能是哪?
商邵的脚步停住,再度抬起时,自自然然地“嗯”了一声,“刚开完会。”
“那你什么时候陪我玩?”
“明天就可以。”
“我好紧张。”她掌心冒汗。
“紧张什么?”
“跟你单独相处就紧张。你是爸爸,我惹你不高兴了怎么办?我看不出你高不高兴。”
“只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都是高兴的。”
应隐的心咚咚一跳,将脸更紧地贴在他肩上:“你很会讲情话。”
“也许是因为我的真心话你刚好喜欢。”
应隐睁着眼睛,瞳孔倒映月下雪光,泛出天真干净的雪色。她要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两厢情愿”的意思。
脸渐渐地红了。
“商先生。”过了一会,她又出声,喃喃地念:“如果没有这一亿,我要怎么才能让你记住我呢。”
商邵没出声,应隐等了一会,已然忘了这一问,仰面,讲话呵出白雾:“慕尼黑这么黑,都没灯。”
村庄黑黢黢的。虽然只是九点,但已经算是这儿的深夜,马倦了,羊困了,牛也乏了,人畜皆睡,留下月亮点灯。
商邵笑一声,陪她一起没道理:“大概这就是它叫慕尼黑的原因。”
“make sense。”应隐学得很快。
商邵勾了勾唇:“妹妹仔,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装醉。”应隐理直气壮,“哇哦,商先生,你好厉害,make sense,会讲海绵宝宝的语言。”
商邵:“……”
他是没有想过,这也能绕过去。
海绵宝宝好像是应隐的清醒开关,她手舞足蹈起来:“快快快,我们去抓水母!”
商邵不得不托了她一下,命令她:“趴好,别乱动。”
“我是个影后,可以不听话。”
不等商邵有回应,她又默默垂泪:“那有什么用,拿了双星,也没走出国门。我是个假影后。”
她开始妄自菲薄,进入到酒后情绪失控的流程。
“也许明年就可以是真影后。”
“你叫我盈盈。”
“盈盈。”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伏他肩头,语句断断续续,“人要知道好歹,收敛锋芒,这叫自己成全自己……”
仿佛刻在她骨子里一样深刻,即使醉了,也念得一字不差。
商邵以为再也不会听到这段话了,忽然被她背诵,静了静,呼吸中压着猝然袭来的钝痛。
“应隐。”
“嗯。”
“忘掉这段话。”
“那会验谶。”
这是应帆教她的。应帆认识很多大师,十分虔诚,给她供灯,给她抄写经书,新年人挤人地去上头香,请佛祖菩萨保佑她长红。算命大师说什么,应帆笃定地信,笃定地践行,让点痣就点痣,让捐功德就捐功德,并告诉应隐不要忤逆。
“不会。”商邵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人能算你的命,我要你永远充盈。”
应隐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有没有理解,有没有记住。
进了房间后,她的眼神只余一秒清明,依上去要他吻。脑子里尚在想,德国的酒店怎么条件这样差。但是条件差,也不妨碍她邀请商邵看海绵宝宝,熟练地点进了她最喜欢的其中一部大电影。
她能从头到尾背台词,学得绘声绘色。但她觉得今天陪她一起看的人很不专注,总在吻她,让她的脊背布满薄汗。
过了会儿,手机也拿不稳了,从她掌心滑进被子里时,一只正在用力的手匀了出来,盖住屏幕,湿漉漉的手指按下一侧的锁屏键。
房内瞬时安静,只剩下吮咂交吻水声。
应隐有一些醒过来,只觉得腿上十分湿滑,不知道怎么反应这么大。她受不住,摸商邵因为动作而贲张的背肌,面上潮红着,气息短促,带上哭腔。
她后来被问了些奇怪的问题,听到了绝不应该在床上听到的名字,譬如“听说,你喜欢柯屿的身体”。
乍一听到柯屿的名字,纵使深醉,应隐的瞳孔也蓦地睁大。
招来商邵更凶狠而深刻的探究。
“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他嗓音沙哑,却沉着。问的时候眼睛未眯,视线居高临下,扣住应隐的手,要她贴住自己为了干她而出汗的脸。
应隐觉得他不讲道理,哭起来,推他肩膀:“不知道你在问什么…唔…”
“不是喜欢柯屿?觉得柯屿哪里都好?”
日理万机的人,下午时间特意登陆微博,搜索到了她和柯屿的cp。叫“银鱼童话”,超话有二十万多人关注。
商邵用一支烟的功夫翻阅,翻着翻着,烟忘记抽了,掐在指尖,垂下的眼眸里不透光。
那精华帖里全是对视和同框,真得很。
其实他问的并不算问题,因为显然他不需要她回答,只是要惩罚。但应隐太天真,喝完酒总在造别人的谣,然后说自己的真心话。于是便承认,说了些譬如柯老师身材确实好,每天都锻炼,腿很长、腰很细之类的鬼话。
说完后,她的腰,她的腿,她的每寸皮肤、每根筋骨都不属于自己了,酸疼的,酸麻的,酸软的,都成了他手底把玩的玩具。
一整晚。
迷蒙中,腰被鞭挞得软了烂了,仍被他拉起身子,脊背贴到他怀里。
商邵单手拢抱着她,另一手握着她的脖子,迫使它高仰起,他好看清她瞳孔里的涣散和舒服。
他是有点失控,以至于贴着她耳廓,一心一意自己清晰地问:“想跟谁好一辈子?”
到了后天晚上,重头杀青戏,全剧组花也备好了,餐也定好了,欢天喜地地被栗山清场出去,就等待着影后的一条过时,摄影机运转起来,应隐解开浴衣,衣领滑下肩头――
片场必要的零丁几人悉数沉默。
过了两秒,栗山气急败坏的咆哮响彻全场:“卡卡卡!卡!妆造!滚过来!给她打两斤粉!”
应隐扭头望,只看到导筒垂在空中乱晃悠。
她不懂,等到照镜子时才蓦然懂了,脸色熟透。
那些痕迹红得妖冶,都是商邵干的好事。
第94章
补上两斤粉是没用的,十斤也没用。杀青戏硬生生多拖了两天,钱都算到了商邵头上。一天几十万,还成,小成本电影。栗山倒是个会打算盘的,有人出钱,他心安理得地收了,又把姜特和白榄拎出来,重新磨了几场。
杀青那天是个晴夜,雪薄了,剧组又人工造了五厘米厚的雪,灯光打在上面,有淡淡的蓝色波光。现场清理得彻底,只剩下两个机位的掌机,导演棚下也只有栗山和俊仪两个人。
所有人都在外面等,抱着花,架着镜头,背后有横幅,写着「恭喜应隐杀青」。再往外,就是拢着手引颈张望的村民了,听闻剧组即将要走,都提前来送别。
十五分钟后,雪地上串起一行寂静的脚印,众人抬眸,看到应隐自己一个人走过来。
她身上披着那件眼熟的羽绒服,发髻低挽而松垮,风过树梢,带动她垂落的发丝。在她背后,老傅布置的灯光严密明亮,从灯罩中透出,柔柔的仿佛蒙着一层硫酸纸。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出声,不知道是杀青了,还是又一次Ng了?眼里只看得到她美丽的、似乎要溶于月光的面庞。
直到应隐脚步停住,冻得绯红的鼻翼轻轻抽气一下,继而将两侧唇角上扬起来,大家才如梦如醒――
“杀青啦。”应隐宣布,声音不重,满面微笑。
雪地里猝然爆发出一阵沸腾,无数人鼓起掌来,向她身边涌。至还剩几步距离时,又停住了矜持住了,不敢造次,抱着花的罗思量被人推到最前,他左张又望,瞥见救星,眼前一亮:”栗导!栗导来!这花该是栗导送!”
栗山是特意迟了几步出来,想把这样独特的场合留给女主角,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只好笑着接过花,捧给应隐,又与她绅士地拥抱了下。
“新年夜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谢谢你成全了我,和这部电影,和这里的所有人。好好保重自己,我们回忆录里再和这段故事相会。”
“栗老师……”应隐鼻尖酸楚,怕自己落泪坏了气氛,睁着眼眶忍了许久,才轻点了下下巴说说:“我没怪过你。”
栗山拍了拍她肩,松开怀抱,继而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来,我们一起祝贺小隐新疆杀青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