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钱。
平时打工挣的钱,都拿来装大款了。
他唯一的资本,是头脑清楚。
他决定高二那年直接放弃学业,先去打工,体能是公安学校的必考项目,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在选择工作的时候,有策略性地选择了可以锻炼体能的工作。
赚到了钱,高三先回乡镇的学校,在集中复习的阶段,把高中的科目学习一遍,再参加当年高考,先体验一下高考。
人家高中学三年,他只好好上了高三一年课,根本没打算考上,成绩自然不行。
但高考一结束,他就去县里的高中给自己报了复读班,用他自己赚的钱,没花别人一毛一分。
那年,他当然得偿所愿。
他最担心政审,但因为当年成老爷子非要把他过继给别人,这反倒帮助他成功通过政审。
他离开了那个他不喜欢的环境,去了一个很漂亮的城市,那座城市有非常古老的梧桐树,他每次在梧桐树下晨跑,都有新生之感。
他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所以他很珍惜学校里的时光,在公安大学的时候,他每门课都要争第一,这导致了教导员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严重。
警察不是一个需要自己拿第一的工作,而是需要非常强的协作能力。
当时他们都以为成州平这么争强好胜,是想要毕业以后去最好的编制。
谁也没想到他报了缉毒大队。
“和他一届进来的,都不喜欢他。但一年结束,也只有他留下来了。”老周感慨,“刘队说得对,这小子真的邪门的很,他有一股邪劲儿,一直逼着别人喜欢他。”
小松想起第一次见成州平的时候,他在一群老警察里应对自如,毫无卑怯,那时的他自信、跋扈。
可自丽江重逢以后,在他们寥寥无几的相遇里,他一次比一次冷漠,一次比一次麻木。
小松不善于记忆人,可她总能想到在Z162那趟列车上的那次见面,他沧桑疲惫的脸。
小松故意说:“那他现在呢?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今天说起他,我还有点想见见现在的他。”
老周拿烟的手抖了一下,他笑得僵硬:“那个,他现在被调到别的地方,我和他也不经常见面。”
小松说:“那你下次见到他,替我跟他问候一声。”
老周说:“一定,一定!这次成老爷子的事,你帮了我们大忙,我肯定得跟他说的。”
“周叔。”小松真挚地看着老周,“我帮他爷爷挂号的事,能不能不告诉成州平?”
小松知道成州平是自尊心很强的人。
她回想起他们的相处,其实两个人总是在偷偷较劲。成州平不愿被她左右,所以每次她稍稍掌握了主动权,他就要立马进一步,夺走她的主动权。
他在试图掌控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像个讨厌的猎人一样,看她无措的样子。
她这次的帮忙,成州平会感激她么?小松能猜到,成州平要是知道了,只会怪她多管闲事,就算他心里感动,嘴上也不愿意承认。
老周皱眉:“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小松说:“是这样的,我呢,帮他也是因为我爸的关系,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就觉得亏欠了我爸,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小事,但对他来说,可能是很大的负担。”
老周说:“还是你的心细啊。”
小松在心里偷偷笑话老周,果然是个老直男,好骗。
成老爷子看病的时候,老周一直陪在左右。最后确认是左上肺腺癌,并且已经癌细胞已经在两肺之间发生了转移,没有手术机会了。
做完基因测序后,最后决定采用靶向治疗,当李选跟成老爷子和成州平的姑姑介绍治疗方案的时候,那个女人明显面露难色。
靶向治疗需要长期用药,医保无法报销全部费用,这个家庭,至少还要出十万来块钱。
治疗方案确定的第二天,小松去病房查房,看到成州平的姑姑和老周在争吵。
老周终于受够这个女人了,他抓了把头发,说:“人老了就不治病了?等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得个疑难杂症,你子女不给你治病,你自己什么感受?”
这些事每天都在医院上演,小松已经见怪不怪了。
中午她带老周去医院附近的面馆吃饭,等饭的时候,她问:“药物费用能解决吗?”
老周说:“这个你不要担心,成州平出钱。老人治病的钱,肯定要出。”
小松想到成州平在昆明冷清的生活,万年不变的冲锋衣运动裤,一无所有的房间。
她也想帮帮他,可在这个时候,她的能力是不允许的。
老周问:“你们附近有ATM吗?成老爷子把银行卡给我了,我晚上去看看,钱打过来没有,如果打过来了,明天早晨我就能去交费,先把第一个疗程的费用给交了。”
小松说:“有,晚上下班我带您去吧。”
老周又感谢了一通小松。晚上的时候,她带老周去了医院附近的ATM机。
老周进去查询卡里余额,小松站在树边等待。
没过多久老周激动地出来了,他紧紧攥着手里那张卡,“来了。”
小松看到那张卡的边角,写着“泸水镇银行”。她说:“周叔,这卡怎么不太常见,我能看下吗?”
老周把那张银行卡递给她,小松看了眼卡号。
果然。
之前她在云南实习,成州平给她让她归还那五千块钱的卡,就是这张卡。她记得卡号,记得清清楚楚。
小松把卡还给老周,“周叔,咱们回去吧,我也看看成爷爷。”
她在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了篮水果,带上病房。
成州平姑姑见到老周,第一句话是:“钱打来了吗?”
老周对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他说:“打过来了,明早就能买上药。”
他姑姑狐疑地看着老周和小松:“你们俩是不是和成州平串通好给我们设局,骗老人的医保?”
老周翻了下眼皮,把银行卡放在床头,说:“你想多了。”
成州平姑姑说:“那成州平他自己咋不来?我们家把他养大不容易,供上大学了,他就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老周不想和她计较。
但这个时候,老周没想到,小松自己也没想到,她会站到那个女人面前,对她说:“成州平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松态度十分坚定,还有些凶悍。
成州平姑姑说:“你是他什么人,替他说话,你知道他爸妈干啥的吗?他爸妈吸毒的!”
小松一直都很伶牙俐齿,但在这个几乎疯狂的女人面前,她只能气得牙齿打颤。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突然讲话了。
他讲话不多,除了“谢谢你们”“麻烦你们”这种话,很少主动开口。
“成州平是不是和他爸一样了?要是的话,我就算病死,这钱也一分不会收。”
成州平姑姑一直不喜欢这个侄子,她添油加火说:“你说他还能干啥?这钱八成不干不净。”
“这病不治了。”老周突然说,“明天我就送你们回去,成州平是我同事,就算你们是他家人,我也不能看你们这么侮辱他。”
老周拉着小松:“走,咱们走。”
小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出于她的内心,她恨不得现在把这张卡扔了,把这个女人赶出医院。
但她也是一个医学生,以后她会成为一名医生。眼前的人,不但是成州平的家人,更是病人和家属。
她抬起下巴,转向成州平的姑姑说:“病人的靶向治疗的成功率有百分之七十以上,你知道有多少癌症病人,为了百分之一的成功率四处求人吗?你们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因为你现在不愿意给你爸买药治疗,就是谋杀!”
“你这小姑娘,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成州平的姑姑还在骂,小松拉着老周离开病房。
第48章 (加更)
第二天,老周带着成州平姑姑去买了药。
成州平爷爷是小松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她每天有空都会和成州平的爷爷聊会儿天,然后晚上回宿舍,记录下他当天的状态。
成州平爷爷出院那天,她已经写满了一个B5的笔记本。
看病的流程、医学影像的照片、专家意见、病人每天的心态变化、和家属沟通的难点、治疗用药的价格、医保报销情况,事无巨细,她都记录了。
出院当天她请了半天假,送老周他们去了机场。
下午回到医院,同办公室的同学面色一脸噩耗,“李犹松,李大夫找你。”
他们科室就李选一个李大夫,小松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小松现在进入了肿瘤科,终于明白为什么此人风评如此之差。
这人真是个二百五,怼学生怼主任怼院长怼病人怼病人家属,小松来肿瘤科一个月,没听到过他跟人好好说过话。
李选是他们学校肿瘤科的教授,大四这个阶段,每个教授都有人找,就李选没人找。
小松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李选肯定是因为自己早晨请假的事要问候她全家了。
李选是单人办公室,小松进去之前,犹豫要不要给他带杯咖啡,但是一想,李选不但骂人,还喜欢动手,万一拿咖啡泼她呢?
反正她以后和这位大夫大概也不会有交集了,于是小松空手而去。
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李选又瘦又高,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小松不敢直视他,她低着头说:“李老师,您找我?”
李选办公室乱七八糟的,也没让她坐下,小松站在他办公桌对面。
李选拿起办公桌上今早喝剩的豆浆,喝了口,“你研究生报我这里吧。”
小松愣住,眼睛睁大看着李选手里的豆浆。
她僵硬地问:“这么突然...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李选说:“我姓李,你也姓李。”
小松:“那李白还姓李呢。”
“你再顶嘴一句试试?”
他不顾小松的反应,直接说:“你来我这儿的话,别他妈想从我手上套博士名额,我手上经费也不多,好项目轮不到咱们。我手底下带的学生不多,打杂的事都得你来,发论文也别想找我。”
他的话让小松甚至问不出“那我为什么找你当导师”...
她GPA是年级前百分之十,英语也好,有很大的选择余地。
李选问:“你清楚了吗?”
小松默默开口:“现在还不到保研的时候,要不然您再考察我一段时间。”
李选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这样的话,那你塞进来的那个病人,等他复诊的时候,你去找别的大夫吧,反正你有院长的关系。”
赤/裸裸的威胁。
小松反驳:“一码事归一码事,您不愿意给他看病,当初就不要收他啊。”
李选冷笑:“你让院长来找我,我能不收?”
小松握紧拳头,哑口无言。
李选说:“在你带病人插队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规则是可以破坏的。对了,那病人是你什么人?”
小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的事,却没想到把自己推到这样的境地。也许一开始,她就该直接找王院长帮她安排好导师。
她有那样的机会,却没有那么做。
小松对李选说:“我想读博士,想做重点项目。”
李选讽刺说:“那你去找王院长啊,他肯定乐意可以亲自带你。”
小松试图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对话。
她说:“我现在还没有轮转完,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选哪个方向,能不能我在各科轮转完之后再给您答复?”
李选说:“行啊,那我再等等,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靠院长关系插队的事当案例讲给别的学生。到时候不管你选哪个导师,是不是凭自己本事被选的,都会被认为是靠关系。”
小松没有把自己和李选的对话告诉任何人。
如果她告诉别人,这件事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她后半学期的实习,李选一直追着她跑。蒋含光有一次来医院,碰到李选硬拉着她去吃饭,上前就把李选从她面前拉开。
“李大夫,你一个老师,在医院这样拉扯一个学生像什么话?”
李选扶了下眼镜,“哟,李犹松,你不简单啊。”
小松更没得解释了。
为了平息这一切,她只能答应和李选一起去吃饭——带上蒋含光一起。
蒋含光家里就是靠研发抗癌药物起来的,李选和他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
蒋含光怕李选再来骚扰她,吃完饭亲自把她送回医院。没想她在医院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李选又来了。
李选把餐盘端到小松他们这一桌,本来一桌人有说有笑的,李选一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住嘴。
小松默默低头扒饭。
同学相继离去,小松也端着餐盘混在里面,想偷偷离开。
“李犹松,你留一下。”李选说。
小松把餐盘放回桌上,坐下来。
“你马上要返校了,我最后再跟你说几句。”
小松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很想要收自己。
“我一知道你认识蒋含光,更想让你来我这了。但你这小姑娘也太倔了,我不能强迫你。我就问你一句,你以后想干临床吗?”
小松默默点了点头,“嗯。”
李选一拍手,“我就知道你想干这个。之前给你带来那个老人治病的时候,我看到你写的笔记了。当时就想,一定得收了这学生,这姑娘就是干临床的料,可能我之前方法用的不太对,你一见着我就跑。”
小松猛地抬头:“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