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很熟悉李永青的说话风格,以前闫立军说话就喜欢这样,先扬后抑。
他不失礼貌地说:“都是应该的。”
“你应该知道,小松爸爸也是做这个的,因为我哥哥的离开,小松承受了很多压力。”
成州平说:“嗯,小松爸爸是我领导。”
李永青说:“我们家一直把小松当做公主一样守护,生怕她再受伤害。”
成州平出神地想,她是公主么?可他觉得,公主这两个字,太柔弱,又太单薄,配不上她。
李永青发现他在走神,轻咳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来让你离开小松的?”
成州平轻轻挑眉,“你直接说吧,不用和我绕圈子。”
李永青说:“行,你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小松喜欢你,没人能够干涉她的喜欢,我们作为家长,也只想要保护她不要受伤。要是你能换个稍微安全点的工作,让小松不要担惊受怕,也多点时间陪她,对你们两个都好。”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人都尊敬他们,人人都不想成为他们。
那些感谢,何尝不是一种否定。
成州平抬头说:“我就一基层警察,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永青说:“我们家呢,没多少人,但帮你调个工作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这里的待遇,肯定比你现在的好,男人还是得挣多一点,这个社会对你们的要求是很高的。”
成州平不置可否地一笑,“我没想要换工作。”
成州平在决定考警校那天,就决定一条路走到底了。
金钱、健康、平安,当然重要。
只要你没见过那些在泥里挣扎,最终没能破土而出见到阳光的种子。
成州平的人生,不幸之中,也有万幸。
当初那个缉毒警察拯救了他,让他不必步他吸毒父母的后尘。
他用全力努力过、挣扎过,最终有幸挣脱黑暗。
可其他的成州平呢?
谁保护他们。
他曾经历黑夜,所以更要向黑夜而去。
李永青冷笑说:“那你拿什么来照顾小松?凭你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哦对了,王院长跟我说了你的身体情况,你有注射毒品的历史,对吧?”
李永青是个精通商业谈判的女人,她看到成州平眼中一闪而过的闪烁,继续说:“我不想随便臆测别人,但是,你能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碰到毒品吗?不说主动吸毒,万一你受伤,做手术,医生给你打一针吗啡,你随时都能上瘾,到时候你还要拖着小松吗?”
成州平知道他不会再碰那个东西,让他死,他也不会再碰那个东西。
他没有说话。
李永青以为自己是这场谈判的赢家。
她微微一笑:“这是你离开毒品最好的机会。能调到北京工作,多少人挤破头?你一个农村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这对你来说,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
这一段对话,李永青一句重话都没说,可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踩在成州平的自尊上。
她用她的傲慢与偏见,轻轻碾碎了他的一切的坚持、努力与骄傲。
假如现在是二十来岁的成州平,肯定会咬牙切齿地让对方滚,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冲劲了,他思考的维度更多,处事的方式都更加简单。
成州平轻笑说:“谢谢您给我的这个机会,我会认真考虑的。”
李永青说:“我待会儿有个会要开,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等你康复了,和小松一起来家里看看。”
李永青知道他不会去他们家的。
财富、幸福、健康...当一个人都不拥有的时候,尊严是他唯一能够死守的。
今天是李永青的生日,而明天是小松的生日。
李家人给她们一起过生日,地点在李家的四合院里,李家人少,除了家里人,还请了李永青的朋友来。
他们每年都这么过,每年都让小松带朋友来,小松每年谁也不邀请。
晚上其乐融融,李永青喝了酒,吃完饭,小松开车带她回家。
李永青没有隐瞒小松自己今天去见成州平的事,她喜欢这个孩子,应该予以她知情权。
“今天我去了医院,见了你喜欢的那个警察。”
刚好绿灯,但小松忘了开车,后面的车打了喇叭,小松轻轻踩油门,微笑说:“是不是挺帅的?”
“小松。”李永青说,“你们要是在一起,肯定不能异地,我给了他很好的条件,他说让他考虑一下,没拒绝我。”
小松知道他们眼中的自己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她注视着前方的车灯,淡淡说:“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爸?”
提起李长青,李永青有点哽咽,“小松,你现在看事情很简单,等你以后长大,有自己的家庭了,就知道你妈为什么要和你爸分开。”
那为什么不能让所有的事情都简单点呢?
小松心想。
她说:“作为女儿,我也很讨厌我爸,但同时,我很尊敬他。”
如果是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李永青说:“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小松只是笑了笑,“还是不说了,姑,我觉得你都快哭了。”
小松照顾李永青洗漱完,出门给她买了醒酒药,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种强烈的负罪感又开始袭击她,她拉开抽屉,拿出剪刀,在冰冷的金属碰到大腿的那一刻,小松突然清醒过来。
她把剪刀放回去,迅速换了衣服,穿上羽绒服奔跑出门。
她拦了辆出租车,打车去医院。李长青家在郊区,去市区的医院得上高速,出租车在荒野一路疾驰,到了医院,医院灯火透亮,像截然不同的人间。
小松到了住院部十楼,像往常一样去找成州平,可她到了病房里,只有空的病床。
病房干净整洁,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她回到护士站,问到:“1020房病人呢?”
护士说:“他今天下午自己签字,提前出院了。他没跟你说么?”
小松错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没事了,谢谢你们。”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实验楼的休息室,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月光的温度,似乎也是冷冰冰的。
小松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祝她生日快乐。
十二点了。
失去父亲后,小松没有再过生日了,除了家里人,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日。
她静静看着椅子上的手机,她没有拿起它,拨通那十一位手机号的想法。
她等待的,是烈度纯粹感情,对方有丝毫退缩,都会侮辱她的勇敢。
她可以等待另一个人,却不能辜负自己。
小松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她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个骄傲的声音在说——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算什么,来质疑我,来评判我。
第55章
成州平从医院离开后,在医院对面的医疗器材店里,买了个拐杖。
他拄着拐杖,乘公交去了火车站。买火车票有个小技巧,手机买票软件上的更新可能会有延迟,想要抢到火车票,最好的办法还是去车站人工窗口。
邻近春运,火车票很难抢,他幸运地买到了明晚的卧铺。
但医院病房已经退了,他不能再回医院,火车站周围最便宜的旅馆,也要三百块一晚上。
晚上成州平睡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夜里火车站没有白天那样热闹,一排排冷清的长椅,一个个疲惫的旅客。
他去超市买了瓶矿泉水、一盒泡面,装在塑料袋里挂在拐杖上,刚好。
回候车大厅的路上,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摔倒在地上。他手里提着的一个硬质的购物袋,里面的小饰品和编织绳撒了一地。
这个画面就发生在候车厅的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他了,但没有人上前帮他一把。
成州平看到男人的腿一蹬一蹬,在挣扎起来。他拄着拐跳到男人面前,说:“你扶着我的拐杖。”
男人说了声“谢谢”,双手艰难地攀住他的拐杖。
成州平看清他的脸,才发现是对方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
男人虽然干瘦干瘦的,但他把全身力量都寄托在双手上,手紧紧拉着成州平的拐杖。
成州平现在也是个伤残,险些被他拉倒。
成州平蹲不下来,他用拐杖把地上散落的小零碎扫进购物袋里,再挑起挂绳,交给男人。
男人说:“真的太谢谢你了兄弟。”
成州平说:“没事。”
因为这一段偶遇,他们挨在一起坐着,成州平见他比自己行动还要不便,就把自己泡好的泡面让给了对方。
吃完泡面,离睡觉还有点时候。
小儿麻痹的男人很感激成州平,这个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的陌生人,在陌生城市的火车站,拯救了他的尊严。
他颤抖着从带子里拿出一条红色的绳子,“兄弟,这个送给你,新年就要戴红色。”
成州平歪头看了一会儿他那一袋子编织绳,突然问:“编这个难吗?”
男人嘿嘿笑了笑,“这是手艺活,说难不难,得有耐心。”
男人的车是明早六点半的,他自己也挺无聊的,于是说:“你想学吗?”
成州平也没事做,正好编这个动手指就行,他胳膊断了也没事,他说:“行啊。”
于是两个男人就在火车站里编起了红手绳。
黑夜一闪而过。
小松一天都在实验室帮师姐做实验,几组间的结果差异非常大,发现是培养基出现了问题。
中午大家都有些丧气,师姐去吃饭的时候,跟小松说:“这是常有的事,重新养细胞就行了。寿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小松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过生日?”
师姐说:“吴舒雅,你大学室友,她前几天换到我们宿舍了。”
本科以后,吴舒雅去了本院其它科,小松和她来往自然也就减少了。
小松笑了笑,师姐说:“生日快乐,小松。”
小松说:“谢谢师姐,我下午回学校,就不在医院吃了。”
师姐说:“那好,明天见。”
小松换了衣服就离开医院了。她心里放不下今天实验失败的事,等公交的时候,还在网上查看细胞实验的相关文章。
安安静静的手机,突然在她手上震动。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那一串数字。
看到那十一位数字,她内心的焦灼,有了另一个理由。
小松按了接听,淡淡说:“喂。”
“你在学校么?我在你们学校东门。”
她很喜欢听到成州平的声音,在夏天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冰凉,冬天的时候,他的声音温热。
小松说:“你先不要走,我很快就到。”
因为这通电话,她看着公交离她而去。但无所谓了,小松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学校东门。
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用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作为一个实验狗来说,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人模人样了。
车开到距离学校东门还有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堵住了。小松一边看着学校门口黑色身影,一边对司机师傅说:“你就把我放在这里吧。”
冬天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可小松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司机师傅说:“行,你下车小心点。”
她推开车门,跑了两步,又觉得这样太不矜持了,于是变成了步行。
离那个黑色身影靠的越近,她脑海里的想法越奇怪。
他都不拄个拐吗?
她还没见他穿羽绒服呢,怎么他穿羽绒服一点都不臃肿啊。
他腿好长啊。
他袋子里提着的是什么?
想着想着,她已经走到成州平身边了。
成州平在她下车的时候,就看到她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也平静地向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小松说。
成州平把手里的袋子朝她递过去,“生日快乐。”
小松结果袋子,打开一看,塑料盒子里装得是一个精致的白色蛋糕,她眼睛亮亮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成州平点完烟,说,“德钦的时候,看过你身份证。”
小松想,一块蛋糕就想收买她,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她收敛自己脸上的笑容,看向成州平,质问他:“你怎么提前出院了?”
成州平咬着烟,朝她咧嘴笑了一下。
又痞又帅。
小松不但轻易原谅了他的不告而别,还恨不得现在就拉他去开房。
她屏蔽掉脑海内少儿不宜的想法,掺着成州平的胳膊,“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成州平说,“我赶火车。”
小松问:“火车几点?”
“七点。”
现在是五点,如果吃饭的话,这个时间有点紧张。
小松果断说:“我送你去车站,咱们在车站旁边吃。”
成州平知道,她又一次原谅了自己。
他说:“不用了,我就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小松也拗不过成州平,她见成州平打着石膏的腿,问道:“你怎么不买一副拐杖?”
成州平说:“我买了,昨晚送人了。”
他觉得那个小儿麻痹症的大哥比他更需要拐杖,今早他上火车前,把拐杖送给了他。
小松嗔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把自己送人呢。”
成州平说:“我也想,谁要啊。”
小松说:“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我怕你这样被人撞倒了,自己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