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瓷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
连那样的筒子楼薄言都能住,自己有什么可矫情的。
她进屋,关上门,用干净的毛巾擦掉行李箱上的鞋印。
外面高架车水马龙,这间屋子的隔音并不顶用,听得一清二楚。
靠坐在行李箱上,在这一刻,她居然开始想念留在温家无法带走的向阳大房间。
生活中的失落像海潮,一阵一阵出现,但从不停歇。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温瓷过的如夏花般灿烂,只要是她会的东西,都不乏鲜花和掌声。所有人都恭维她,仿佛她是最值得吹捧的那一位。
然后她就碰到了一无所知的琴行老板。
“你没的证书怎么搞兼职啊?我们这里很正规的。”
“我有证书。”温瓷第不知道多少遍解释,“上国外的协会官网就能查到,每一位会员和等级都会显示。”
“那我怎么知道这个网站真不真噻?”
“那是国际——”
“什么国际不国际的。”老板不耐烦地挥手,“我只看我们这边的证书。你有嘛?”
温瓷一阵头疼:“没有。”
“没有就不行了噻。”老板道。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
“你才高中毕业啊?你连个像样文凭都没有能干啥子?”
“你说的什么康斯坦圣保罗是干嘛的?小姑娘长得挺漂亮怎么这么小就出来行骗了?你住哪里,你要真的困难哥哥可以帮你哇——”
“才十八?没经验?没关系,反正做个奶茶又不要什么技术含量。”
“传单,传单会发不?喏,就是穿那个熊猫衣服。”
“肯定可以加钱的嘛,要加钱穿比基尼,干不干嘛!”
长这么大,温瓷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生活窘迫。
找赚钱的活儿和找房子一样,最初的设想有很多,很亮丽,处处碰壁之后期望逐渐被压缩,最后什么都不剩。
温瓷找了家中古店,把行李箱卖了。
她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闷热和潮湿的气息将她笼罩,那么长一段路,她仔仔细细复盘了和老太太吵架的每一个细节,开始动摇。
十八岁时的好感能走多远。
他们羽翼未丰,生活充满未知,没有人知道会走到哪一步。
可能会义无反顾地走完第一年,第二年……
也有可能坚持不过数月,数天。
短暂一年的相处是很脆弱的,脆弱到老太太的一句话,他们其实早已毫无招架之力了。
抗争得到的结果就是被悄无声息的送走。
她是温家的附属品,她独立于温家存在时毫无价值。
没有人会吹捧一朵没有价值的花。
那天晚上回到家,家里难得灯火通明,连她那扇房间的门也直愣愣地开着。卧室暖黄色的等被外间的白炽灯完全吞噬,亮得晃了眼。
温瓷换好鞋,听到小情侣中的女生叫她:“吃饭不?今天他生日,我炸了点薯条。门口超市还有特价蛋糕,很新鲜的,我特地等到快关门才去买的!”
女生说着用下巴指指四方桌,“一起吃呗!”
温瓷没好意思坐下,“可是我没有准备生日礼物。”
“哟,讲究人。”女生哈哈大笑,转身又去炸最后一包薯条。
厨房只有一扇毛玻璃门,门大咧咧地敞开着,于是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油锅的气味。温瓷不太适应,想去把房门带上。
等她走到门口,赫然发现房间地板上掉了好大一滩茄红色的酱。
她皱了下眉,弯腰翻开地毯。
意料之中,洁白的羊羔毛上也落了一大块,很难看。
温瓷憋着一股情绪把地毯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洗,手搓,板刷,用了很多方法。羊毛被冲刷成一撮又一撮,打了结。她那双细皮嫩肉的手也搓红了皮。
可能是水声持续的时间很长,女生把头探进来。
她大咧咧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刚以为你在房间,想来叫你吃薯条。那时候手里拿着番茄酱,一不小心就洒了。”
“没事。”温瓷垂下眼。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周遭忽然安静,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汹涌而至了。
可是怎么办,明知道无力抵抗。
她还是忘不了夕阳下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
忘不了一起走过的河滩,也忘不了等不到的流星。
作者有话说:
被……榨干了。
第55章 礼物
在生活快要陷入绝境的时候, 温瓷收到一封信。
信里夹着一张银行卡。
寥寥数语,温瓷知道是管家李叔写给她的。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不忍心看她吃苦, 卡里有一些小钱,够支撑一段日子。
万事抵不上雪中送炭。
起先是危难时刻的一张卡, 然后是些她在家时惯用的小物件。
一件件寄来, 堆积在屋子里,逐渐把剩余的空间堆满。
在这间隔音并不好、可以听得到高架上车水马龙的小公寓楼里,温瓷再度想起她在温家那些物质上无比舒坦的日子。
温瓷足够了解李叔。
在过了最初的感激之后, 她意识到李叔哪敢背着老太太做这些事。
眼前的这些不过就是借着一个由头, 将她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再度渗透回来,有了对比,犹如温水煮青蛙,她会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中选择屈服。
老太太的手段层出不穷,能拿捏的住她的母亲, 自然也能拿捏住她。
甚至这座城市, 温瓷都觉得是老太太千挑万选的。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如桑拿板闷热。雾气蒸腾, 永远见不到太阳。
她对自由的向往和抗争也随着日光一度跌入低谷。
外放两个多月, 温瓷重新学会了乖顺。
她是温室里的玫瑰,断不了养料。
老太太派人来接她的那天,天空久违地出了太阳。
即便是晴天, 这座城市也是雾蒙蒙的, 像被薄纱笼罩, 连透过云层的阳光都是模糊不清的。温瓷不喜欢这样不够清澈的天气, 更不喜欢永远存在于空气中黏黏糊糊的潮湿。
她走得很决绝, 如同跟过去稚气的自己告别。
忘不了又怎样。
廉价的喜欢, 握不住的自由,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和这个时代一样,世态浮华,物欲横流。
那段苦日子温瓷不会忘,它时刻提醒自己要足够清醒。
所以老太太嘲笑她的时候,温瓷也在心中嘲笑自己。
笑完了她还是选择再跌一次跟头:“奶奶,苦日子是你叫我过的,我怎么会忘记。”
老太太道:“你若是一直乖乖听话……”
“我听话了那么多次,不也没什么奖励么。”温瓷温柔地敛眸,“我退一步,自然就会有人进一步。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
“把你养的这么金贵,不是为了让你学会忤逆的。”老太太说着,又拿起园艺剪,这次没指向兰花,冷冰冰的金属贴在温瓷脸上。
温瓷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骨子里对老太太的惧怕又回来了。
她强迫自己没躲:“您对我还有什么要求。”
“上次只是通知你,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剪子缓缓开阖,咔嚓一声几乎贴着耳朵传了进来。余光瞥见一缕长发应声落地。老太太极其可惜地看着,而后道:“一会跟顾律师见个面,见了面再走。”
顾律师专为有钱人打离婚官司。
每每碰到这些事,都会被请来温家镇宅。
温瓷低眉顺眼,看似是听进去了,只不过说出口的话还卡着一根反骨:“您觉得离婚就能及时止住集团的损失了?”
地上那缕头发很快被风吹散,消失无踪,跟她对老太太最后的期望一样。
“止不止的了都得离。”老太太提高声音,“养一条狗在身边,也好过养只狼。”
温瓷很不喜欢这样的比喻。
声音跟着冷了几分:“狼也是被逼上山的。”
老太太长久地看着她,叹气:“小瓷,你太善良。”
剪刀锋利的刀口就抵在她腮边,往里再戳一分就会在她瓷白的脸上划出痕迹。
软的硬的总会都来一遍。
一边从骨子里惧怕老太太,一边想着反正总会彻头彻尾地闹一次,温瓷心里反倒没那么发憷了。来之前她就想过今天可能的结局。
她侧开头,从包里翻出一枚印鉴:“这是您给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您还不老,再培养个接班人来得及。”
老太太凝望着她:“什么意思?”
“您听得懂。”温瓷心平气和地说,“十年前我想要自由,您说我没有这个能力。”
老太太不接,温瓷松开手,任由印鉴掉落在地。
印鉴骨碌碌顺着花坛隆起的斜坡一路滚进草皮里,最后磕在鹅卵石边。
温瓷不去捡。
她伸手,推开已经把脸抵出血印子的剪子:“我想再试试,这次能飞多远。”
风从飞檐下刮过,金铃叮当作响。
在这座充满底蕴的老宅里养了数十年,后来得以搬出去后,温瓷千方百计地不想回来。好久没听到小时经常伴她入梦的铃铛声,低沉幽缓,好似一个老人在发出挽留。
她慢慢说:“奶奶,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只想做一回温瓷。很过分吗?”
她是温家三代单传唯一的继承人,这样的身份一样能反制回去。
转身刚要走,老太太擒住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几乎掐进她肉里,不像生了病的人。
温瓷垂眸,心里却很不合时宜地在想,原来一辈子保养得宜的手也会苍老,剐过手腕时让她觉得很痛。
那把剪刀翻了个面,不知什么时候抵在老太太的手腕上。
“温家养了你一辈子。”老太太开始下软刀子了。
吃软不吃硬,是温瓷和她母亲的通病。
她安静地立在风口,实在做不到就这样甩手往外走。即便她知道,以老太太的个性压根不可能让刀口再深一分。
于是她说:“这段时间集团人心不稳,很多股东想往外抛售股份。”
老太太稍稍松了点力气,剪刀却没放开。
“借了投资失利的力,我顺便收回了不少股份。那些乱七八糟的枝丫都清理干净了。”像回应了刚才那句该做的都做了,她又道,“这件事确实是个局,至于怎么处理从温家出去的那笔资金,我也摸到证据了。您要真觉得我什么都没做,挺冤枉人的。”
老太太横眉:“证据你舍得交出去?”
“不管您信不信,后面的事和薄言无关。”温瓷在心中叹气。
“那前面呢?”
“前面?”她转动手腕,从桎梏中脱离出来,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奶奶,我之前也在想,如果是他一手策划的,为什么只是让温家断个手脚。他可以要得更多的。”
前些日子住在公司,看到那些股东都急着往外抛售股份时温瓷忽然想明白了这一桩。
有人口口声声做着报复的事,其实每一件都在帮她斩断荆棘,铺平道路。
为什么海氏不受影响,为什么她暂管集团以后看似军心还乱,市值却稳住了。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想让她做温瓷,想给她自由。
他知道温瓷需要的,一直都是一个完全控制在她手里的领地。海氏是开胃小菜,断了手脚的温氏集团才是最后要送她的礼物。
温瓷懒得和老太太说这些,因为她知道即便说了,老太太也不会信。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再是温室里的玫瑰,他也不是一无所有的丧家犬。
她该去试一试的,当年那份廉价的喜欢,还在不在。
逆风从来时的路出去,温瓷朝后挥了挥手:“您注意身体,下次再来看您。”
***
估摸进园子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薄言正靠在车门边等她。
他不如往日那么沉得住气,指间罕见地夹了根烟。那点猩红快要燃到烟尾,地上留下一截青灰。他应该没怎么抽,光温瓷从园子里出来的这一会儿,他都没抬一下手。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上,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温瓷竟然觉得这一刻很有意境。
也许是她刚做完一件从来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做的事,总之现在心情顺畅,看什么都特别有意境。于是她就站在拐角处偷偷看他。
说起来也奇怪,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温瓷没有哪一刻看他不是光明正大的。
她想看便看,因为目光瞩目,他也很快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最后都会变成四目相对。
像这样的“偷窥”时刻难得一见。
可以看到在她视线之外,独属于自己的薄言。
他懒散地靠车而站,脊背却没有因此弯曲。夹着烟的手臂垂在一旁,轻缓地敲击车框。这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和他嘴角的创口贴并不相配,但又意外吸引人。
仿佛在斯文里多掺了点痞气,足以让人想象到他如豺狼般的一面。
最终目光还是停留在他的侧脸,温瓷承认他长得很好看。
当初注意到他不仅是因为确实没见过他这样类型的,更是那张无懈可击的脸,每个点都长在她的审美上。
年少的时候,她喜欢他与众不同的沉稳。
多年后,她又喜欢他沉稳中依然不散的少年气以及一如既往……耀眼的攻击性。
想到这些,温瓷一刻都不愿意在园子里停留。
她快步走上前,与他眼神相撞,看到他动作利索地拧灭烟头。明明一切顺畅又自然,她竟然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了一丁点儿慌乱。
怎么,如今能凭一己之力把温家搅得天翻地覆的薄总还怕被人看到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