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说着,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
是的,很不对,周遭的气氛都变了,宛如乌云凌顶,山雨欲摧城,澎湃的威势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砸在地上。
大将军的脸色非常奇怪,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除了面对念念,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是一幅倨傲冷漠的姿态,有泰山不动岳之威,但是此际,他却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好似不受他自己控制一般,震惊、愤怒、狰狞、脸上的肌肉几乎抽搐。
大将军的神情过于骇人,朱氏惊吓之下,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身边的阿檀也不对劲起来。
阿檀在发抖,她本来就娇柔,惊恐之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纤细的腰肢仿佛就要折断,就像是白日里见到了鬼。
不,比见鬼还可怕。
阿檀捂住胸口,像是被提到岸上的鱼儿一般,徒劳地抽着气,但还是快要窒息,她牙齿都咯咯作响,怎么也抑制不住,身体越抖越厉害。她的脸本来就一片雪白,此刻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几乎透明一般,透出肌肤下面青色的脉络,纤细而脆弱,令人心悸。
情形过于诡异,堂上众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没有人敢吭声,大将军盛怒之下的威压,令所有人瑟瑟发抖。
秦玄策站了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的、艰难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沙哑而粗涩,“我早该想到,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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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阿檀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像是被人硬生生地钉在当场,忘记逃跑。
秦玄策想要扑过去,抓住她、按住她、抱住她,把她死死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的脚动了一下, 居然有些踉跄,他就那样踉跄走了两步, 挣扎着, 恶狠狠地伸出手去。
但是,还来不及碰触阿檀。
阿檀眼睛一闭, 身体一软, 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阿檀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她逃了很久、很久, 逃了很远、很远,这几年, 一直小心翼翼地躲着,在僻远的江东小镇上,过着清苦却宁静的日子。
她有念念,她的心肝宝贝小念念, 那么可爱、那么漂亮,是菩萨慈悲,赏赐给她的小仙女儿,足以慰藉她受过所有的苦,她觉得,这一生便是如此这般地过了,也挺好的。
但是, 在这个梦里, 秦玄策找到了她。
他的神色狰狞恐怖, 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居高临下逼视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想到,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阿檀怎么躲也躲不开,她惊恐万状,不停地后退,拼命地摇头:“不、不是、不是我!”
不!
阿檀一声惊叫,从梦里惊醒过来。
一睁眼,看见了头顶刺绣折枝梨花的床幔,还有一截垂下来的流苏绦子。
原来是梦啊。
幸好只是梦,阿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藕荷色的流苏绦子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一片浓郁的阴影从上方笼罩过来。
阿檀僵硬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将头转过去。
秦玄策站在床头,一动不动,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阿檀和他分别很久了,开始的时候,她时常会想起他,后来就是偶尔,再后来,连偶尔也不会了,她以为,自己大约已经忘记他了。
但现在,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猝不及防,气势汹汹,硬生生地把往昔的记忆猛地刨了出来。
他比三年前似乎黑了一点点、也瘦了一点点,但更加凌厉、野性,他的轮廓鲜明、眉目刚硬,英俊到近乎锐利,流露出一种侵略性的意味,那张脸就这样呈现在阿檀的面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阿檀又是一声惊叫,下意识地拉起被子,把自己连脑袋一起蒙住,做了个缩头乌龟。
在做梦吧?一定还是在做梦!不去看他就好,过会儿梦就醒了。
可是有人偏偏不让她如愿。
秦玄策一把抓住被子,“刷”地一下扯开,愤怒地摔到地下:“你躲!你躲什么躲!你还敢躲!”
阿檀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不是梦,是真的。
她慌乱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爬到床尾,离秦玄策最远的位置,缩在角落里,捂着脸,瑟瑟发抖,她觉得捂着脸看不到他似乎就能安心一点,但又实在忐忑,偷偷地从手指缝中露出一条线,惶恐地张望。
“你怕我吗?我很可怕吗?”秦玄策恶狠狠地问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赤红的血丝,看过去十分骇人,好像随时会揪住她暴打一顿似的。
阿檀疯狂点头。
秦玄策气到极处,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急促地吸着气,试图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但其实这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他握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阿檀恨不得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她抖得更厉害了,眼中浮出了盈盈的泪光。
海棠经雨,弱不禁风,是如此地可怜,又是如此地……可恨!
分别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秦玄策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想她,她为什么要走?她在哪里?她有没有想他?她过得好不好?想了很多,想到发疯,而到了最后,他只有一个念想,她是否平安?
及至此时见了面,好,很好,他的阿檀非常好,还多了一个小小阿檀来。
秦玄策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快要裂开,他喘着粗气,咬着牙,挤出声音来:“念念……是你的女儿?”
阿檀已经退无可退,差点要把自己镶到墙上去了,低若蚊声地回道:“是。”
秦玄策双目尽赤,凶狠如鬼刹,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想要杀人的冲动,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你的女儿?你……和别的男人生的女儿?”
阿檀连点头都不敢了,哆嗦着,又想要晕过去。
怒火如同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几乎把秦玄策拍死在当场,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拔剑,就如同,当他听到纪广平说,他的阿檀是旁人家的媳妇时,他差点当场把纪广平劈死。
这叫人无法相信!
但是,阿檀在望着他,卑微而无助,她捂着脸,只露出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睫毛上沾着眼泪,不停地颤动着。她的手指苍白,如同玉葱,好似不用折就会断裂。
美丽而柔弱,她在怕他。
秦玄策猛地转过身去,他握紧双拳,粗重地呼吸着,焦躁、暴怒、凶悍,就如同一只野兽被困在牢笼里,散发着强烈的戾气。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心中的怒火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
她怎么敢这样?她怎么能这样?负心绝情!
秦玄策忍无可忍,倏然一声厉喝,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整个房间似乎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阿檀抽泣了一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发抖都不会了,就像炸毛的兔子,整只僵在那里。
秦玄策又是一拳,他满腔怒火无从宣泄,愤恨至极,一下又一下猛砸墙壁,白墙龟裂,簌簌摇晃,砖块白皮不停地掉落,只听得“轰”的一下,拳头穿墙而过,墙壁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二爷!”阿檀叫了一声,带着怯生生的哭腔。
秦玄策停了下来,手撑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简直无法接受这个局面。
他为了她,豁出脸面,挨了廷杖,求来皇帝的承诺,更是为了这份承诺,连命都不顾,攻克漠北,灭杀突厥,九死一生,这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只有他自己知道。
固然是护卫山河,但对他来说,缘由却是私心,这是为了他的阿檀,哪怕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她,他也要为她挣下这个名分,他会堂堂正正地娶她做妻子,将来带着她的牌位一起进棺材。
恨她的时候,恨得发狂,想要将她的血和肉一并咬下来,吞到肚子里去。念她的时候,也念得发狂,想要把她捧在手心,给她一切。
这么多的爱恨、这么多的念想,唯独没有想过,阿檀已经嫁人了。
那是他的阿檀,他的。可是……她却嫁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彻底抛弃了他。
他的执念只是一厢情愿,他为她所作的一切,如今看来,即荒唐又可笑,他甚至无法对她说起,说了又如何,自取其辱罢了。
秦玄策深深地看了阿檀一眼,她容色殊丽,瑰姿艳逸,一如往昔,而此时,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却完全不复当时的温柔缱绻。
咫尺天涯,疏离若此。
他觉得双目刺痛,咬紧了牙关,终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返身出去了。
“二爷。”阿檀在身后叫了一声,叫得那么小声,几乎听不见。
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而已。秦玄策没有回头,大步走远了。
阿檀忡怔了半天,默默地下了床榻,赤脚走到墙边,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方才他用拳头砸过的地方。
一个空荡荡的大洞,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那是从他手上流出来的。
疼不疼?
阿檀用手指摩挲过血的痕迹,指尖颤抖。
她把脸贴了上去,无声的,泪水打湿了白墙。
阿檀带着念念回家的时候,脸色煞白,神情恍惚,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她就会倒下去似的。
连念念高高兴兴地给她看自己新得的小铃铛,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茫然地“哦”了一下。
念念撅起了嘴:“秦二叔给我的呢,大郎和二郎都说特别好看,娘您也不多看我几下。”
原来不是林、也不是金,是秦二叔。
她若是早知道,打死也不会去见他的。阿檀懊悔不已,扶着门,把脑袋在门扇上碰得叩叩响。
念念以为阿娘在逗她玩,开心极了,抱住阿檀的大腿,也把小脑袋在她腿上蹭来蹭去的。
曹媪见阿檀带了念念回来,急急忙忙地过来,问起今天情形如何。
阿檀低着头,魂不守舍,支支吾吾:“没什么打紧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人,只是一时兴头,当不得认真,我和大人说明白了,念念太小,离不得亲娘,大人也就作罢了。”
曹媪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直念佛:“那就好,我还担心那些个仗势凌人的,怕你吃亏了。”
念念什么也不懂,见了曹媪,再一次得意洋洋地给她看自己的小铃铛,喏,特别好看,闪闪发亮,叮当响。
曹媪在纪家做过乳母,也见识过一些金贵物件,这会儿看了念念头上的铃铛,也吃惊了起来:“哟,这不是金子吗,还带着宝石,这得值多少钱啊,怎么就随手给了孩子,这大人,也……也忒大方了些。”
阿檀飘飘忽忽的,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大方,他一向是个大方的。”
曹媪觉得有些不对,担忧地看着阿檀:“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在县衙受委屈了,那不成,我得找纪大人说说去。”
阿檀一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斩钉截铁地道:“我没有不好,我很好,阿娘,您别去找纪大人,千万别去。”
曹媪有些疑惑,但念念在阿檀那边得不到回应,扑了过来,抱住曹媪的大腿,叽叽喳喳地显摆她的小铃铛,又把她的心思抓过去了。
念念在那里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秦二叔真好,二叔人长得好,脾气也好,特别会玩,念念喜欢二叔呢。
曹媪这才听懂了,原来昨天那个“很大的二叔”就是今天这个要认念念做养女的大人。
听起来确实是个好的。
曹媪又心动了,自己琢磨着道:“听听,孩子喜欢那个大人呢,阿檀啊,你也说了,大人是大方好说话的,既然他喜欢我们家念念,虽然认不得女儿,找机会,我求纪大人带着念念多到他面前走动走动,混几分情面,日后啊,说不得还能照顾到孩子。”
“不不不!”阿檀惊恐万分,疯狂摇头,“那个人霸道、蛮横、不讲理,脾气又臭又硬,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等闲人接近不得,我们得躲着他,越远越好。”
曹媪疑惑起来:“是这样吗?”
她低头看了念念一眼:“听过去和念念说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二叔好。”念念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念念喜欢二叔。”
就像大郎、二郎有纪叔叔一样,念念也有二叔呢,小小的孩子在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自己无端端地觉得满足起来。
曹媪弄不清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老人家困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阿檀说不出话来,只得装傻,捂着脸,落荒而逃。
夜色四合,县里的小镇不似府城繁庶,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早就灭了火烛,各家安睡去了。
一更天的梆子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吠,空旷而幽静。
秦玄策站在那户人家的院子外徘徊了许久,抬头看了看夜幕,嗯,深沉漆黑,又转头看了看左右,嗯,四下无人。
很好。
他果断地翻过围墙,轻轻一跃,跳到院子里。
曹媪家不大,和周边的乡邻差不多,一进院子,两三间矮房而已,屋舍简陋,砖瓦残缺,在深黑色的夜幕下显得格外陈旧破败。
阿檀就是住在这里?
她抛弃了他,抛弃了晋国公府的安稳富贵,跑到这穷乡僻壤,就是过这样的苦日子吗?
秦玄策恨恨地咬了咬牙,可恨她那个死鬼男人已经不在了,若不然,他要抽出剑来,把那个男人剁成肉泥,再生吞下去!凭什么,那个男人凭什么把他的阿檀抢走,却让她这样受苦。
秦玄策站在原地,拳头握得“咔嗒”作响,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翻涌跌宕的心思压了下去。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打量了一下周围。
最侧边的一间小屋子居然还透出一点摇曳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