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殃率先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中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
片刻后, 他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
太子……已死。
昭和帝再也忍不住, 近乎踉跄地被太监扶着走过去, 一张不算年老的脸上却是极度的哀痛,摇晃着鹿璟之满身乌血的身体,悲道:
“璟之!朕的璟之——”
像是被陛下的哀恸唤醒,众位皇子这才回神,纷纷过去将鹿璟之的尸体围住,面色皆难看无比。
鹿明疏弯下身子,摸了摸鹿璟之的脉搏,一张温和内敛的脸上是罕见的阴沉,声音微微发抖:“怎会如此突然?”
鹿元晟打量了一眼地上的乌血,冷道:“此箭恐有剧毒。”
鹿元煜亦是神色难看地点点头。
老五老六已经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来。
鹿枕闲也被吓到,满目难以置信和意外,哆嗦着道:“但是太子殿下明明是突发奇想提前归来,为何会有如此众多的刺客埋伏?恐怕是……”
他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恐怕是东宫的随行队伍中有细作,且串通了冬猎场看守的侍卫,造成一场早有预谋的谋杀。
“查!此事朕要彻查到底!”
昭和帝面如寒霜地扫视周围臣子一圈,温和的脸上尽是杀戾和暴虐,久居帝位的杀伐果断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让朕查出来谁在太子的随行队伍中塞了细作,谁跟冬猎场四周护卫暗里通气,谁派出大量弓箭手突埋谋杀……”
他一一看过下方臣子臣妇、公子小姐们惶恐的脸,寒声道:
“朕必然将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众臣呼啦啦跪了一片,头低低地埋着。
昭和帝不肯死心,寻来数个御医来检验,但结果无一例外:太子殿下被剧毒的箭矢贯穿胸口,当场没了生息。
潜台词便是——没救了,下葬吧。
景殃沉眸在尸体上扫视,忽而看到了什么,开口道:“太子殿下拿回来一个包袱。”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纷纷抬眸朝包袱看去。
包袱掉落在地上,已经被乌血染得失了颜色,但打结绳口依然结结实实,毫无断开的迹象。
内侍走过去,将包袱从血泊中那到众人的面前,缓缓解开。
本以为会是密信或者其他要物,但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诸人同时愣住——
包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四件礼物。
有南疆人工雕琢的琉红玛瑙凤头钗,有北域极其稀罕的柳笛骨哨,有西戎从不流传的大漠驼毛,有东海海岸百年难出的天然蚌贝夜明珠……
十四件女儿家用的奇珍异宝,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里,只等着今日送给那个人。
明明是尊华无上、令女子欣羡不已的礼物,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格外萧条刺眼。
同一时间,所有人,包括昭和帝、诸位皇子甚至是景殃,都朝着那位小姑娘看过去。
东郦最为荣宠耀眼的宁蕖郡主,曾被太子殿下捧在心尖上的公主殿下,正在怔怔地望着包袱,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茫然无措。
她甚至还没从现实中回过神来,尚未对于这个注定的残忍事实进行接受。
不少人偷偷撇开头,不忍再看小郡主的神情。
哪怕是平民百姓都知道,没有人比太子更疼爱宁蕖郡主。
他们尚且如此无法接受,那么郡主本人该有多难过?
昭和帝闭了闭眼,厉道:“杜临安,即刻去皇城请仵作过来,查查这箭矢顶尖的毒药是什么。”
“若不是毒药刺中,京中的神医圣手能让太子定再撑一段时日,是这毒药直接要了太子的命!”
他冷声,一字一顿道:“朕绝不放过幕后真凶!”
鹿白这才渐渐回神,看着远处的包袱,默默走过去全都拾起来,抱在怀里。
鹿璟之的尸体已经没有体温,她现在才终于接受这个冰冷的事实。
景殃正在研究箭矢,看到她时,忽然放下箭矢,避开外人视线,无声走来。
他蹲下身子,拿出方帕为她擦拭包袱,仔仔细细全都擦干净后还给她,轻道:
“想哭就哭。”
鹿白懵懂地抬眸,缓缓眨了眨眼。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沿着眼眶落下来,水花一般砸在地上,又于乌血中晕开。
景殃犹豫一瞬,抬起手心,覆上她的双颊,抹掉小郡主晶莹剔透的眼泪。
鹿白握紧景殃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能抓住什么东西,却又有一种绝望的无力感,低低悲泣道:
“景殃,许诺要给我挽笄发、钗笄礼,要亲眼看我封公主的鹿璟之……死了。”
……
两个时辰后。
萧翎、禁卫军以及其他追出去的武将纷纷赶回,带了不少埋伏的弓箭手回来,但他们一被抓住就咬碎牙中的毒药自尽,无一例外。
昭和帝震怒,当场勒令禁卫军将这些死士全都带回皇城,冷冻尸体,丢进牢狱,交予大理寺卿彻查。
仵作快马加鞭从皇城中赶来,对着箭矢尖端的毒药皱眉端详,许久后,他放下箭矢,行礼道:
“陛下,在下已查清楚此毒产自何处。”
昭和帝肃声:“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绝不可隐瞒。”
“是。”
仵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颤声道:“此毒唤作钩丝藤,生长习性有个特点,便是摘下不易保存,必须即摘即用,因此此毒仅可能产自冬猎猎场森林外围。此毒若涂于身体表面,及时治疗便无大碍,但若刺穿进身体,便会立即释出剧烈之毒,哪怕灵丹妙药亦无力回天。”*
昭和帝眸色沉沉,慢慢道:“你是说……冬猎森林外围?”
仵作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语气沉下,哆嗦道:“是、是的。”
景殃正在检查其余箭矢,闻言忽而侧眸望来,意有所感似的讥诮扯扯唇,眼底一片冷漠。
鹿白恰好站在景殃附近,听到他一声冷笑,直觉感到不妙:“怎么了?”
景殃未答,只唇边噙着嘲讽的薄笑:“原来如此。”
正如景殃所料。
众人听见仵作的话,一致地看向景殃,眼底慢慢浮上畏惧与怀疑异色。
沉寂半晌,万籁无声。
终于,有个胆子大的臣子指着景殃,撞上他讥笑凉薄的眼神,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颤巍巍地打破安静:
“可是冬猎森林外围……只有景九爷误闯进去过啊!”
-
冬猎急匆结束,昭和帝带着众人回到皇城。
太子殿下提前回归却又惨遭杀害的消息早已瞒不住,众人进皇城时又是气氛低迷,皆穿戴缟素,一夕之间,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太子逝去的消息。
甚至,此消息还在以雷霆之速发酵,蔓延至各州各府。
同时,太子先前非“民间寻访”,而是接了密任去洛水驻地,亲自驻守边疆长达数年的消息也随之曝光。
整个东郦都如同被惊雷劈中一般炸开锅。
专门的内侍扶着太子的尸体,盖上灵幡与白布,有仪仗队送入皇陵。
昭和帝亲选了众多珍贵陪葬品,伴随太子就此长眠。
葬礼声势浩大,持续十天十夜,整个皇宫和所有皇亲国戚都要轮流去皇陵处,彻夜为太子守灵。
东郦举国缟素,悼念太子亡灵。
鹿白不吃不喝,独自在皇陵为鹿璟之上了一天一夜的香,最后没有熬住,被一同守灵的鹿明疏送回栖云宫。
她晕倒在皇陵外面的消息迅速传出,众人纷纷提着厚礼来看望她。
大家一致不提太子之死,讲着各种好玩的趣事,仿佛在这个时间段,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哄这位小郡主高兴。
裴焕给她送了一摞民俗趣乐的书籍,让她闲暇之余转移注意力。
卫祁光与她交情不深,但也特意带了一堆新奇玩意送给她。
可唯有景殃迟迟未来。
鹿白本以为他不会再来,可谁知第二天清晨,她看到床榻旁边的案几上,放着许多未见过的礼物。
有桃花钗、桃花酥、桃花酿、桃花钿……
是……景殃。
景殃偷偷在昨夜里给她送了慰问礼。
只是,他为何要避着外人?
虽说在外人眼里,“宁蕖郡主”与“景九爷”不熟,但她晕倒在皇陵周围,痛失兄长,京城中有名望的人都来看望了一遍。
他就算光明正大地来,也丝毫不惹人注意。
鹿白忽地想起,在冬猎临走之前,景殃被一个大臣当众指责说只有他去过森林外围之事。
当时虽然被景殃唇舌反讥了回去,不过却在众人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定然没那么容易洗脱罪名。
现在恐怕景殃身缠恶闻!
鹿白再也等不了,立刻洗漱穿衣,披上斗篷,独自出宫走了走。
却听闻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幕后黑手”是谁。
“听说了吗?太子中的是钩丝藤的毒,唯有景九爷去过毒药生长地!”
“当真人心险恶!好不容易以为景九爷收了花心酒地的心思,开始专注正务,没想到他却狠心杀害太子,其心可诛!”
“楚宁王府这回要彻底完蛋喽……”
众人议论纷纷,但都是在指责景殃杀害太子,罪不可赦。
鹿白抿了抿唇,暗道:
“怪不得他要半夜过来。”
对方来势汹汹,景殃深陷风波,沾染上谁,都会给谁带去麻烦。
她是最清楚景殃在森林外围做了些什么的人,别说钩丝藤了,就连其他没甚用的毒药他们都没碰到过。
这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嫁祸他!
可是,明明只要他说出“我当时跟宁蕖郡主在一处”,就完全能将罪名洗脱,他却没有这样做。
景殃是在保护她的名声,想把她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鹿白拢了拢斗篷,走到朱雀街上,敲了敲楚宁王府的门。
护卫将她请进去,带到书房门口。
鹿白轻轻敲门,推开。
景殃正坐在案牍前,提笔写着什么。
她隔得远,隐约能瞄见纸上是一些反击部署。
景殃没有抬头,随意指了下案牍对面的雕花软榻,道:
“坐。”
鹿白自顾自坐在他旁边,跟他挤在同一个长凳上。
景殃轻瞥她一眼,放下笔,倒也没让她起来,而是道:
“怎么来找我了?最近楚宁王府沾染不得,你不知道?”
挤在同一个长凳上,她能清晰地看见景殃的面庞。
看见他昳丽的桃花眼、鸦羽似的长睫,以及……薄而优美的嘴唇。
鹿白的目光从他嘴唇上一触即离,掩饰似的抬了抬眸,落在他的浅色眼瞳上,问道:
“是不是有人杀掉太子,栽赃给你?”
景殃眸光微冷,嗤道:“不,他还想除掉我。”
“一石二鸟。”
鹿白盯着他,肯定道:“景殃,你知道是谁干的。”
景殃定定回视着她,眸里涌动着暗流。
鹿白能感受到,自己离他很近。
景殃唇畔噙笑,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待我抓到证据,定然让他狠狠栽一笔。”
鹿白抓住他的手指骨节,慢慢攥紧:“是谁?”
景殃缓缓抽了下手指,没抽动,便任由她抓着,眸色幽沉,不发一言。
鹿白深吸口气,道:“景殃,逝去的人是最疼宠我的兄长,我有权知道。”
半晌。
景殃轻叹口气,语气很冷静,夹杂着几分主动让步的妥协和无奈:
“小公主,你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鹿白一怔,整个人如坠冰窖,失魂落魄地松开他。
竟然……
竟然……
竟然真的是,她最尊重的广南王叔叔。
作者有话说:
上卷【豆蔻】最后6章倒计时!
等开启下卷【桃李】,一些羞羞涩涩的小情侣贴贴就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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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丝藤:资料查阅书籍。
第70章
鹿白的本意是来问问景殃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然后消磨到膳点蹭一顿膳食。
可杀害太子的幕后真凶就是广南王这件事,让她彻底失了分寸。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冰冷的现实让她发抖。
鹿白近似踉跄地走出楚宁王府。
景殃让褚一送她回宫, 她头一次拒绝他, 独自走回去。
京城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整个长街都没什么人。
寒风卷起道边的枯叶,呜呼凛冽, 乍然之间就进入寒冬。
鹿白拢了拢斗篷,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双手被冻得冰凉也毫无所觉。
这个时刻, 她的思维却异常清醒。
很多从前无法理解的事情,突然就明晰起来。
景殃的仇人,是广南王。
西市经济的脉络网, 最初掌握在广南王手中——也就是那位神秘的西市靠山。
景殃要复仇, 所以把花满街给抢了过来。
那么,他之所以沉溺风月享乐, 故意伪装成一个纨绔子弟……会不会也是一种期满仇人的手段?
鹿白在风中打了个哆嗦,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扯了扯披风兜帽。
她既而想到, 当时震惊京城、疑点丛生的私通案。
这件私通案让景殃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名钱双得,扶摇直上。
现在想想,恐怕是景殃故意算计了这一切。
私通的男子是广南王府的忠诚幕僚。
景殃早就知道此事,在百花宴上故意演戏,让自己“被迫”接下私通案, 从而报复广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