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殃定定打量着她。
这张素美的小脸如以往一般真诚无辜,实在让人辨不出她话里的真假。
他缓缓松开手:“没生气我也哄哄你。一个月后就是国宴,你想看什么?”
鹿白再次怔住:“你……什么意思?”
“没听懂?”景殃摸了摸她的头发,垂着眼,认真道:“那我给你解释解释。新年国宴上你想看什么,我表演给你看。”
“你?”
鹿白微微睁大眼睛,触及他低垂的目光,下意识偏开头道:“随、随便吧。你上次那个舞剑不是很好看吗?就给我舞个剑吧。”
“行,就舞剑。”
他替她拢了拢衣领,系紧防止寒冷钻入,道:“国宴最后一场表演,我给公主舞剑。这样,还生气吗?”
鹿白摇了摇头,笑道:“不生气,一直都没有生气。”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手指微微抬起,似是想抓住他的衣袖说什么来挽留,但最终还是把手放回身体两侧,什么话都没吐出口,只道:
“景无晏,注意安全,路途长风。”
景殃微微颔首,戴上黑色蒙面巾,纵身跃出窗户,远远消失在夜色中。
鹿白失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积攒许久的情绪缓缓释放,最终凝成一滴清透的眼泪,却在即将晕出时,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
凛冬已至,新年渐临。
京城喜庆的欢闹声冲破了前阵子僵持的气氛,家家户户都挂上红灯笼、鞭炮竹,年味浓重。
新年国宴终于在此时将临。
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莫过于国宴。
几乎所有的京城臣子以及各州重臣收到了请帖,在酉时刚过便纷涌而至,在皇宫侧门前排起长队。
各家各府的公子小姐都穿上了喜庆的新衣裳,衣料剪裁均精致妥帖,年轻姑娘们聚在一处,姹紫嫣红开遍,仿佛最艳丽的富贵花。
鹿白随着皇兄们入座。
老五老六拿了一堆新做出的甜糕摆在她面前,像是等她宠幸似的,老五邀功道:“宁蕖你快尝尝,我把御膳房最美味的糕点都给你拿来了!”
鹿白笑着说谢谢,却时不时瞄向宴会大殿之外,心不在焉。
景殃怎么还没来?不是说要给她表演舞剑吗,难不成是反悔了……
一炷香后,景殃终于到来,各家小姐纷纷朝她看去,甚至有个别小姐大着胆子暗送秋波。
景殃一概无视,穿过一众想要给他谄媚献好的臣子臣妇,径直走到席位间,坐在鹿白这一席位的对侧。
鹿白急忙收回视线,恐被他发现似的,端起茶盏假装抿了一口。
……
国宴进行得非常顺利。
酒过三巡,盛席满宴。
景殃最后的舞剑让在座的武将连连叫好,他挽了个剑花,看了看鹿白,见到她唇边的小梨涡后移开目光,从台上一跃而下。
昭和帝说完结束辞,国宴也将结束。
夜幕早已暗下,唯有宫闱明灯在红笼中发出微弱的光。
鹿白被作为皇室的小公主,被一堆人围过来塞红包、说贺喜话,又被老五老六拉去看烟火炮竹。
等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发现景殃已经不在了。
她走出大殿,在后方仙鹤展台上看到景殃,他正仰头看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鹿白走上去,站在他身旁,道:“你什么时候走?”
景殃收回目光,看着她道:“拿到帅印的第二天,立即动身。”
至少……在得知她及笄生辰的日子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鹿白眼眸一瞬间黯下:“这么快?”
景殃点头,看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道:“你是不是有事想说?”
鹿白抿抿唇,摇头。
其实国宴之后第七日,就是她的及笄礼。他只要再多等几日就能参加她的及笄礼,看着她挽上笄发钗。届时,陛下会亲封她为宁蕖公主。
她想让他参加完再走。
但她忍住了,没有说。
倏地,夜空骤亮。
一簇明亮的烟火窜上去,劈里啪啦炸开满幕的明光,格外绚丽绮美。
皇宫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共同度过这个新年。
鹿白仰起脸。在烟火下,侧脸琼鼻被照得绯红。
景殃看了一会夜幕,又侧眸看向身边之人,在噼啪炸开的焰火声中,开口道:
“原本是那样打算的,但边塞之事不在于一时半会,我暂时也不太着急。”
鹿白一怔,霍地转头,看着他噙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道:
“你说什么?!”
“我说……”
景殃半张脸隐匿在暗影里,鼻骨侧梁挡住晦昧的驳影,唯有一双琥珀眸色被明焰映出万顷粼光。
只见他指骨弯曲,轻叩她的脑袋,像是在指责她的胡思乱想,说道:
“我怎会不参加我们鹿小乖的及笄礼。”
倏尔,火花于高空噼啪迸裂,四周喧嚣纷起,长空骤亮。
她仰头看着他,失神的一瞬间,听到自己被掩盖在烟火下的心跳声。
急促,有力,震耳欲聋。
第73章
国宴结束后第三日, 陛下站在金銮殿上的阶台上,在文武百官的目睹下,亲自为景殃颁发帅印和行军令。
京城无人不欣羡。
此后, 他就彻底繁忙起来。
先是将王府剩余公务交予廖先生安排妥当, 然后是京郊军营驻扎的楚宁卫清点训练, 最后他去了趟营帐中心,在一个机密暗匣里翻出一个陈年信件。
信件纸笺微微泛黄, 看起来摸约有十个年头, 却不显凌乱,显然被人精心保存过。
景殃把信放进黑楠木匣里, 带回王府,进了书房。
他掏出用一枚不知何时搞来的玉坠,把匣子压在案牍上。
廖先生敲门走进, 道:“公子, 王府事务已安排妥当,衣食行囊放在正厅。出发时间不宜再推, 最迟……明夜子时。”
“辛苦了。”景殃垂着眸,道:“你去珍宝库里拿两个东西, 一个是绣娘精心锻造的苍鸟戏荷流珠笄簪, 一个是藩国最新进贡的并蒂鸾凤头面首饰,用两个金丝檀匣分开放置。笄簪……我明日要用。”
明日——
明日不就是宁蕖郡主的及笄礼?
廖先生微微一愣,随即颔首应是,退出书房。
-
次日。
今日是宁蕖郡主的及笄生辰,圣上早已宣布要在及笄礼上为她封公主,下令要大肆操办。
及笄宴请帖几乎京城每位臣子人手一份, 排场空前盛大。
皇城街道两侧连夜换上粉灯笼, 灯笼上画着清露荷花的图案, 下端缀着长长流苏,煞是可爱。
晨光熹微,皇宫就已陷入忙碌之中。
诸多宫女挤在栖云宫,端着一溜首饰奁盘,为宁蕖郡主梳妆打扮、挑选衣饰。
鹿白穿上皇宫绣娘精心赶制的广袖流云曳地五重华服,坐在铜镜前,看着宫女为她梳发髻。宫女的手很灵巧,为发髻和衣裳配了相宜的头饰。
最后,宫女在发髻两侧留了空位置,用来插笄簪。
“公主。”
她很灵巧地改口叫公主,笑道:“公主玉貌花容,稍稍打扮就让人移不开眼,当属皇城绝色。您快瞧瞧铜镜,看看可有不满之处?”
鹿白照了照铜镜。
铜镜里的小姑娘脸颊微微瘦了些,尖尖下巴愈发明显。五官精致,明眸嫣唇,肌肤如雪,经过浅浅描摹更是瑰姝动人,依稀窥见几分天香国色。
鬓间戴着精巧可爱的桃花钿,把镜中美人衬得宛如卷卷舒舒的山中雨荷,清丽至美、眉目如画。
“你手艺当真极好。”
鹿白弯了弯眸,铜镜里的人也跟着鲜活起来。
她给宫女一袋金叶子,笑道:“赏你了,以后你留在我栖云宫里做事吧。”
宫女惊喜地收下金叶子,连连道谢。
殿外隐约传来前方宾客入宴的交谈声。
秦夫人从殿门走过来,道:“公主,时辰快要到了,陛下已经在前往地坤殿的路上,郡主可以去了。”
“好。”鹿白双手交叠于胸前,缓缓起身。
秦夫人走在前方带路。
两排仪仗宫女早已穿着整齐在栖云宫外候着,见到公主出殿后,各自端着一个司托盘,低眉颔首跟随在她身后。
墨竹和琼枝走在公主两侧半步,搀扶着公主走到地坤殿前。*
地坤殿热闹无比,浩浩荡荡在地坤殿前方摆了数百桌。
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抵达此处,身着正式锦服,低声交谈,正襟危坐。
鹿白出现在地坤殿的时候,全场目光都投注过来,而后微微静了一瞬。
不约而同的,许多人露出惊艳的眼神。
景殃坐于皇亲重臣的首桌上,垂眸把玩着一坛没有启口的十年桃花酿。
听见动静时,他掀了掀眸,看到公主的一瞬间便没有再移开。
同座上,京中优秀的年轻男子全都汇坐于此。
卫祁光正好坐在景殃身旁,目露微微的惊艳。
裴焕在他对侧,目光不离公主,于此桌上头一次开口说话:“公主……当真有倾国之色。”
六位皇子同坐此桌,闻言纷纷点头,深表认可。
鹿枕闲更是直接夸赞道:“皇姐好生漂亮!如今及笄,日后也不知哪家的公子能配得上。”
鹿明疏笑了笑,语气却很坚决:“没有。”
鹿元晟一向不喜形于色,难得点了点头,赞同大皇子的话。
桌上令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而后再无声移开视线。
鹿元煜跟着点点头:“皇妹本就生得极好,以后长大了会比现在更具楚楚国色。”
鹿长淮鹿长泽就直白多了,双双朝着鹿白喊道:
“宁蕖妹妹真好看!”
“好看!!!”
“……”
鹿白悄悄给了他们两人大白眼,然后转了转眸,猝不及防看到景殃正注视着她。
目光触及时,他微微勾唇,眼尾弯了弯,遥遥朝她一笑。
她愣了一瞬,慌忙撇开头。
景殃挑了挑眉,倒也没多想。
倒是旁侧的裴焕和卫祁光一前一后打量他一眼。
鹿白是第一次涂妆,穿这种热烈大胆的衣裳出现在这种场合。
只见广袖垂地,衣裳裙摆逶迤拖出数丈,裙上绣有仙鹤戏云图案,金线绣绘滚边。她身后跟着两列秀气的宫女,而她独身行于最前面,盈盈光敛宛若与天地相辉映的皎珠,周围人与她相比皆为失色下乘。
她缓步走到地坤殿台阶下,由琼枝和墨竹搀扶在两侧,一步步登上九级台阶。*
逶迤裙摆上赫然是九只仙鹤盘旋在流云之中的图案,金丝银线叠绣五层,在日光的映照下潋滟着细微的光,美奂到极点。
不知哪家公子低低惊叹一声:“宁蕖公主这样貌实属皇城独一份。”
众人皆赞同点头。
鹿白被墨竹和琼枝搀扶登到台阶顶上,来到地坤殿殿门前。
她们二人与后方仪仗宫女迅速走入命妇队列,垂手而立。*
昭和帝坐于殿内最内的龙椅上,含笑朝她道:“宁蕖过来,朕亲自给你戴笄簪。”
礼官开始高声唱礼。
鹿白独自迈步走进,在接近正位之时,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三叩拜。*
她踏着汉白玉筑的台阶缓步走到昭和帝面前,再叩礼。
昭和帝从龙椅起身,亲自为她挽起最后一束墨发,插上宫廷御制的鎏金玄鸟八宝簪,扶她起身,欣慰道:“朕的宁蕖长大了。”
鹿白眼眶微湿,与父皇一起面向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以及朝臣内妇。
礼官高声唱诺:“礼成!皇上御旨,钦封为宁蕖公主!”*
众人纷纷叩首下跪,高呼道:“拜见宁蕖公主!”
至此,正式受封。
她成了皇室真正的宁蕖公主。陛下早已发话不再留要子嗣,以后她便是唯一无二的公主,坐享与皇子同等的待遇。
之后是繁复无尽的听礼。
鹿白不喜繁杂,主动把听礼简化。众臣将精心备下的礼物交予礼官之后,宫宴很快开始。
宫女端着精致的菜肴上菜,而她则跟着昭和帝进入内殿,享用独桌膳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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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宴结束后,夜幕已经将临。
鹿白回到栖云宫,打发走一众来贺喜的宫妃和下人,褪去衣饰,沐浴洗去一身疲乏,穿着厚厚绸衣走出来,独自坐在卧房里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铜镜里的脸颊上,稚气褪去了些,比豆蔻韶龄时多了几分昳美。
她眨了眨眼,忽而发现,铜镜倒映的窗边倚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道身影也从铜镜中看到了她,眉梢微挑,道:
“看见我来也不打个招呼?”
鹿白倏地回头,看到景殃抱臂站在夜色中。
她诧异地喊了一声,刚欲问他怎么来此,却见他纵身跃进殿内,把她摁在铜镜前,手腕一翻拿出一个很古朴精美的匣子。
“?”
鹿白好奇地去看,结果被他敲了下脑袋,啧声:
“坐好。”
“……”
鹿白揉了揉头发,撇嘴小声道:“被你敲笨了你又不负责。”
景殃没听见,打开手中的匣子,拿出里面的苍鸟戏荷流珠笄簪。
鹿白透过铜镜,怔怔地看着笄簪:“你这是……要做什么?”
景殃未答,站在她身后,垂着眼,修长手指避开她纤白泛粉的脖颈,缓缓挑起一捋乌滑如缎的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