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慢慢蹲下,抱住膝盖,嘶声力竭地哭起来。
泪水连成了串,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坑。
心中一直模糊的感觉,这些天来逐渐清晰。情绪的萌芽宛如拔地而起的树藤,蜿蜒撞开心扉。
终于,它在今晚破土而出。
她任由寒风刮过朱红裙摆,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在及笄的这一天,在长大的这一年。
喜欢上了一个人。
恰如苍鸟栖息之后会留痕,枯荷只需风起,烈火便燎原。
作者有话说:
上卷明晚完结!
下卷开启倒计时!
第75章
冬雪一直在下。
整个皇宫皆是银白似霜。
朱红宫闱落满白雪, 苍枝被沉沉压着,似欲折弯。
季权公在楚宁王府里不停不止地嚎闹,被宋延抱去宋府养着。
廖先生开始闭门谢客, 轻易不接见外人。
风月楼的小娘子们凭栏趴了一夜, 面对城门的方向哭红面颊。
胡伯坐在空廖无人的朱雀茶楼里, 讲了一夜纨绔子弟和娇娇女面临分别两地的故事。
……
深冬终是来了。
有墨竹尽职尽责的打掩护,鹿白脱离了大部队, 直接去楚宁王府。
好像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那三件礼物,其中有一件一定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心跳愈发急促, 血液从她全身上下往头上涌去。
昔日奢丽恢弘的王府像是乍然失去了主心魂,显出几分萧瑟和寂寥。
王府护卫看到她之后,主动给她开门。
鹿白深吸一口气, 走进去, 看到廖先生早已在旁侧垂手等待。他看到鹿白时,丝毫不意外她的出现, 只道:
“姑娘随老奴来。”
鹿白跟在他身后。
鞋底踩在道路雪地上,发出轻微的簌响。
王府下人不多, 她走入主院, 却感觉比进入冷宫还要寂寞。
王府主人真的走了。
廖先生在书房门外停下,为她拉开门扉,垂首站在一侧等候:
“王爷送您的三件礼物,都放在书桌上。”
鹿白缓缓走进去。
王府没有甚多变化,与她从前来时差不多模样。只是一些上锁的抽屉被打开,里面诸多书信和密料已被王府主人带走。
她仿佛在打量一个全新的地方, 把熟悉的角角落落全都看了一遍, 最后停在书桌前。
书桌呈现暗纹理的沉木色, 微微泛着低调的光泽,桌面整洁,只留了一副笔墨纸砚。
书桌正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三样东西。
鹿白胸腔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甚至呼吸都在加快。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看向第一件礼物。
第一件,是个军营专用匣。匣子上面压着一个光泽微黯、已经有好些年头的玉坠。
她颤抖着手摸向玉坠。玉坠润沉微凉,她摩挲着玉坠纹理,珍重地放进袖内。
拿起匣子,鹿白深吸一口气,打开——
一纸陈旧泛黄、带有战乱折痕、却被保存完整尚好的叛国信,安安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哪怕做好了心里准备,她依然愣在原地,心头震撼与恍然交错,半晌无法回神。
这瞬间,她非常想哭。明明眼睛已经肿了。
空落落的情绪占满心脏。分明是她急不可待想要得到的东西,拿到手上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不是她找到的。
是景殃亲自呈给她的。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他何时发现的?
是在……冬猎最后一日,她悄悄前往月岩山,出手伤人却被景殃目睹了全程那天?
那岂不是说……他一开始就在那里?
鹿白努力憋住眼泪,稳了稳心神。终于平静下来后,她把书信放回匣子,打算等回头细细研究。
她看向第二件礼物。
第二件,是一个纸条和一串钥匙。
鹿白有些不解地拿起纸条,看到上面写了几个字,指向广南王府的某个地点。
……这是什么?
她按捺住疑惑,先放在一边,看向第三件。
第三件,是个金丝檀匣,匣子精致美丽,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翎毛摆尾,展翅欲飞。
匣子上面写了一行小字:
“十六岁生辰礼物。”
下面有行小小的注释:
一年后打开。
鹿白心有好奇,但还是听话地把匣子放下,决定等十六岁再打开。
她再次看向第二件礼物。
字条正面是字,背面是广南王府的护卫布局,从大门口到逃脱的小路详细入微,一部分甚至表明了轮岗时间。
鹿白没时间震惊景殃对于广南王府的了解,认认真真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
“广南王府,主院书房,九排书架、五行五列,第五个上锁抽屉。
寅时一刻,守卫换岗。主院松柏可藏身,换岗时机可掀瓦入内。”
她看着纸条,有点不解地蹙了蹙眉。
景殃这是……让她在寅时一刻,通过广南王府的松柏树跳上书房屋顶,趁着换岗之时,掀开瓦片偷入进去?
但若是偷拿出来,肯定会被广南王察觉,所以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去察看这个抽屉?
这个抽屉有秘密?
鹿白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景殃的潜台词是——广南王府这个抽屉里藏着与她息息相关的秘密,他希望她能亲眼去看看!
鹿白抬眸看向漏刻。
尚未到寅时,她今夜就可以去广南王府看看!
鹿白收好字条和钥匙,将另外两个匣子带好,跟廖先生打了声招呼,迅速离开楚宁王府。
她没有回宫,直接坐在朱雀街街角的树下,借用楚宁王府的信鸽给琼枝传信。
不消一刻钟,琼枝就披着一身夜露及时赶到:
“请公主吩咐。”
鹿白把纸条递给她,低声道:“你仔细将背面的路线图和正面的两段话记清楚,我们趁现在深更半夜,即刻潜入广南王府。待寅时一刻一到,立即潜入书房。”
琼枝细细将纸条看完,肃声道:“是。”
-
寅时,京城的雪变大了些,纷纷扬扬如同柳絮。
鹿白和琼枝双双身穿夜行衣,躲在广南王府外侧,趁着护卫轮岗,琼枝带着她纵身跃进王府。
护卫换好岗回到原职,两人成功抵达主院隔壁的侧院树丛中。
琼枝倾身,透过树缝凝神观察着四周。
趁着一队护卫刚刚走过,她握住鹿白手腕,再次飞身掠出,落在住院屋檐上。
树影摇曳,发出浅浅的细簌声。
最后一个护卫偏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常,回过头继续巡逻。
鹿白抬眸观察一圈,目光略过王府下人住的房屋、略过卫祁光的院落,将眼前的雕梁琼瓦与纸条路线对照,确认书房无人后,朝着琼枝微微点了下头。
琼枝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夜风凛冽,雪花落在身上,留下一身斑白。
漏刻缓缓流淌。
很快,寅时一刻。
护卫轮岗,两队人手交错而过。
琼枝看准机会,带着鹿白来到屋顶正上方,轻轻掀开瓦片,落地无声。
下面书房没有点灯,一片黝黑什么都看不清,鹿白咬咬牙,在她身后纵身跳下,落入琼枝的怀抱里。
琼枝把她稳稳接住,轻轻放在地板上,转身去旁边放哨。
鹿白抹黑观察周围片刻,直奔第九排书架。
第九排书架上的东西明显比前几排要更重要一些,部分要事秘料摆上在上面,她抓紧时间找到第五行五列,用钥匙打开第五个上锁的抽屉。
轻微的啪嗒声,抽屉打开。
鹿白借着窗外的月色,隐约看到抽屉里有数封陈年密信,心跳猝然加快。
密信是数年前的物件,早已启封,上面已经落了薄薄灰尘。
鹿白总有种冥冥中的预感,挨个打开,发现上面全是其他人跟广南王的通信,字里行间都提及“洛水”和“国师”。
这些密信是有关于十年前有关于她爹爹的事情!
鹿白几乎是有一种预感般,迅速找到最下面一封信。
这封信被放在最内侧的位置,内侧数张来往字条被人叠放起来,涉及了许多平时看起来清正廉洁的老臣名字。
大抵是作为广南王要挟他人的证据,现在却便宜了她。
鹿白屏住呼吸,压着几乎要颤抖的手指,近乎急迫地抽出密信翻开,仔仔细细地看完。
虽说是密信,但都是他人跟广南王的交涉来往,涉及的内幕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但这也足够从模糊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想知道的消息。
鹿白看完后,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往回流,浑身直直僵在黑暗里。
一颗心沉沉下坠,下坠……然后被人浇了一桶冰水,冰凉刺骨。
虽然早已有所怀疑,但今日终于确认下来目标。
爹爹原来不是畏罪自杀的。
他死在广南王手中。
多少年,奔波查案,却进展寥寥。
她千辛万苦始终查不到的真相,如今终被景殃亲手送到手心中。
-
京城晨光微现,天边露出鱼肚白。
鹿白将广南王府书房复原,回到栖云宫后就直奔书房,在案牍边坐到天明。
她一宿未睡,思维却异常清晰,将今晚所获线索一一梳理。
爹爹当年畏罪自尽,自悬三尺白绫于城墙上。但实际上,早在此之前,广南王就暗地派属下给他喂了难以查出的毒药,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去。
最后让国师伪装成自悬而尽的模样,塑造一个因为叛国而畏罪自杀的假象。
但是那些书信里,语焉不详,指代不明,这些寥寥信息还是她根据自己的推测猜出来的。其他必要的线人、证物、前后过程皆被隐去,根本无法充当翻盘的证物。
贸贸然偷出来曝光,只会给广南王带去一点麻烦,但根本伤不到根本。于他们来说,太吃亏。
也怪不得哪怕景殃拥有那个抽屉的钥匙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鹿白将线索梳理完毕,看到天色将明,熄灭烛灯,躺在床榻上补眠。
半睡半醒间,景殃临别前那句“别想我”突然冒了出来。
说起来,他这是何意……
明明将线索都亲手捧给她,却又一副告别划清界限的样子。她素来喜爱自己调查,景殃此番做法,倒有些……
鹿白忽地睁开眼,惊觉起身。
是啊,此番作为不像景殃的做法,她为何现在才想通?
他是怜悯她、纵容她吗?
不,不是!
他此番更像是……送别礼!
鹿白猛然看向床头边摆放的第三件礼物匣子。晨光微明中,它被照出窗棱投出一个个影格,光斑随着外面的冬风微微晃动着。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面上苍白,匆匆披上外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向金丝檀匣,慌乱地打开——
匣里,一整套并蒂鸾凤头面首饰静静放于其中。
最中间的位置是一支奢华极美的发钗。两朵并蒂莲缠绕而开,层层叠叠美轮美奂,鸾凤鸟栖枝于上,凤尾逶迤,与花枝相缠而眠。
鸾鸟漂亮得很,火红翎毛近乎夺目。
上面小纸条是一行配字:十六岁生辰礼物。
鹿白慢慢拿起发钗,在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久久定在原地,面上血色尽褪。
这是……
女子订婚才会佩戴的并蒂鸾凤钗。
东郦民风开放、风雅繁荣,女子普遍嫁人较晚,但一般闺阁女儿十六七岁便会相看人家。
景殃要出征打仗、治理边塞,在一年内显然回不来,绝不是他看上她了才提前把订亲礼送出去。
那么,这套头面首饰以及这枚发钗的意思是……
鹿白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发钗末端深深刺入她的肌肤里,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她却毫无所觉,一遍遍地思考着有无其他可能性,却最终只能承认这个猜测和事实。
景殃认为——
她到十六岁与其他男子订婚的时候,他无法从边塞回来,所以提前送上她的定亲贺礼。
是的,订亲贺礼。
他是如此体贴啊,体贴地都能想到她未来一年之后会订亲,体贴地早早备下礼物,让她一年之后再打开!
届时她真的定亲了,看到他的礼物定然心中欢喜,感慨他的先见之明!
鹿白忽然笑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发钗,不顾形象地在殿内大笑出声,笑着笑着胸腔就刺痛起来,刺痛得她眼泪都从已经肿起来的眼眶里流下来。
“景殃,你真是好样的!”
她边哭边笑,泪水滑进口中,一片咸涩。久浸的悲伤透过声音,在寂寥殿内空气中画出低低的痛楚。
“景殃,你真是好样的啊……”
鹿白呆站良久,最后把发钗放进檀匣,狠狠扣上锁,丢进库房的角落。
一抬眼,恰好看到丢在这里许久无人问津的画卷。
因为她不太珍惜,所以陈旧画卷被轻轻地划了一道划痕。
看上去颇有些破旧,似乎无人在意。
她点开昏暗的油灯,慢慢把画卷展开。
白色骏马高高仰首,坐于马背上的少年一身深绯锦衣恣意张扬,他高举长弓拉出满月的形状,挑起一抹骄矜风流的笑意,眉骨的骄傲一如今朝和既往。
宫殿外隐隐传来太监下值换班的声音。
夜幕彻底过去,新的白天到来,偌大的栖云宫渐渐变得热闹。
鹿白的泪水突然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连成珠串砸在画卷上。
她一怔,慌乱地想要把画卷擦干,指腹却又带出一道长长的水痕,把下方的颜料给晕开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