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澹轻哼一声,乜眼看她。
“蠢死了,倘若你不识水性呢?是不是也要一头扎进水里?”
霍澹扔下一句,带着怒气,一身湿漉漉的便往画舫外走。
一个不顾自身安危,不声不响跳进湖中救人;一个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跟她跳入湖中。
蠢死了。
两个人都蠢死了,他更蠢。
直到赵婳跟在他后面下了画舫,霍澹都没有与她说一句话。
赵婳这才意识到,霍澹是真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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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将军胡府。
胡奎从军营回来,没有看见儿子胡濯,听妻子说后才知道胡濯带着妻儿出去游玩了。
“夫人,我早就跟你说过,儿子就是用来打的。瞧瞧,前段时间我叱责了他几句,他如今都知道领着芸溪和我的乖孙去逛京城了。照这样下去,那逆子与芸溪的感情定是会越来越来。”胡奎呷茶,跟妻子炫耀道。
“但愿。阿松乖巧懂事,不哭也不闹,打小就维护濯儿,每每我们说濯儿的不是,阿松都哇哇大哭,硬是听不关于濯儿的半句坏话。”
提到这里,胡奎就来气,“所以我说那你逆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眼望去,有几家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一听旁人说他老子坏话,便嚎啕大哭,硬生生是让人不再提他老子的坏话。”
胡奎正要细数胡濯这逆子的种种,管家慌慌张张进正厅通报。
“将军,夫人,大事不好了!小少爷他,他落水了!”
胡奎脸色大变,放下茶杯往东院去。
东院,主屋。
胡奎刚踏进东院院子口,便听见孩童止不住的哭声。
胡劲松已换上了干衣裳,裹着厚厚的被子,任谁逗也不管用。
杨芸溪衣袖还是湿的,胡濯因一路抱着儿子,胸前的衣裳被染湿了大片。
胡奎刚还在夸儿子与儿媳的感情和睦了些,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被狠狠打了脸。
这不是第一次因为胡濯不喜欢杨芸溪和松儿,而让她们母子两人受伤。
想也没想,胡奎认定是那逆子又生事,厉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我让你带孩子出去玩,你给我把他扔河里了?”
胡奎声音大了些,胡劲松自小便维护胡濯,一听这声,哭得更厉害了。
看了眼胡濯,胡奎训斥道:“你跟我出来!”
音色缓和几分,胡奎道:“芸溪,你也出来下。”
杨芸溪嘱托巧霜喂阿松喝姜汤,便跟着出了主屋。
“芸溪,你说说,如何回事?”胡奎坐在正厅主位,严肃道:“今日之事,你照实说就好,这逆子有错,我与你公婆绝不偏袒。”
胡濯清清白白,怕杨芸溪挟私报复,便先她一步说道:“画舫突然颠簸,松儿不慎落入水中。”
杨芸溪料想到了胡濯要说的话,但是真亲耳听到,这话便像一把冰冷的刀,刺进她心脏。
杨芸溪释怀了,放下了所有她对丈夫的执念和期待,平静道:“官人怎不说,我与松儿为何不好好待在画舫中,要去那冷风嗖嗖的画舫船头?”
胡奎眉头一皱,瞪眼看胡濯,“你闭嘴。芸溪,你说说,这前因后果究竟如何?”
胡濯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顿了顿去了一边站着。
杨芸溪将事情逐一道来,“今日官人携儿媳与松儿登画舫游湖,不久后通政司经历嫡女吴家娘子也上了画舫。我们便打了个照面,官人与吴家娘子……”顿了片刻,继续道:“叙旧,儿媳自知比不上官人与吴家娘子的情份,在画舫中待着如坐针毡,便抱着松儿出去了。后来,官人也出来了,松儿趁着儿媳与官人不注意爬上栏杆旁边的桌子,画舫突然摇晃,松儿没站稳,这才掉入湖中。”
那通政司经历嫡女,正是胡濯少时日日牵挂的姑娘。
胡家二老又怎会不知?
故而杨芸溪一提,正厅中的诸位,皆心知肚明。
“你竟还与她有来往?你已娶妻生子,那她亦嫁做人妇,你!”胡奎指着胡濯,气得手指发抖,恨铁不成钢。
“你还想如何?是将芸溪休了,再把她给抢回来?”胡奎胸脯起伏不定,气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儿媳倒觉得可行,和离之后,一别两宽。儿媳不要金银,只想带着松儿回冀州去,此生绝不踏入京城半步。”
“胡闹!”胡奎自是不会让他的乖孙离开,也不会让杨芸溪与儿子和离。
杨芸溪转身,问胡濯道:“官人今日,是早已约了吴家娘子共乘画舫,还是无意间在画舫遇见的她?”
“无意间遇到的,我也未曾想到她会登上画舫,便寒暄了几句。”胡濯道。
她知道了他已有妻儿,在杨芸溪离开画舫里后,确乎与他说了许多,不过都是些恭喜的话,羡慕他有这般听话的儿子。
“既然我们都已成家,年少时的往事便都忘却罢。”
她避嫌,说了这话便离开了画舫。
怒目看了眼胡濯,胡奎厉声道:“从今日起,你搬到西院去住,不准踏入东院半步,什么时候想好好过日子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
不能让这逆子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他恐怕控制不住想收拾这逆子的急脾气。
杨芸溪真的不想再这般自欺欺人,奢望胡濯能对她有脸色,她想和离,带着儿子离开这生活了五年的家。
但照此刻的局面看,公爹与公婆是不会同意她和离的,杨芸溪便也没再执意提和离了,且先等松儿情况好些再说。
换了个话题,杨芸溪道:“公爹,今日救松儿的,与上元节救松儿的乃是同一位恩人。”
胡奎眉头一皱,疑惑道:“不对啊,适才我回府路过大理寺,还瞧见姜子真从大理寺出来。他这么快便从湖边回来了?”
“不是姜少卿,是关家夫妇。”杨芸溪道:“上元节救松儿的恩人一共两对夫妇,其中一对乃昭仁长公主与驸马爷,另一对夫妻不愿透露姓名,今日儿媳在画舫偶遇这二位恩人,才知其姓名,关月。”
早前未说,那是因为关月夫妇未留姓名,这次便不一样了,杨芸溪既然知道恩人姓名,便不会将这份恩情淡忘。
胡奎明了,“原是如此。”
杨芸溪道:“关家娘子不顾安危,跳入湖中救松儿,松儿这才脱险。”
胡奎竟没想到是位妇人救了他的乖孙,感激之余心生敬佩,道:“这关家娘子两次救了松儿,便也是我胡奎的恩人,改日定登门,好生致谢一番。”
既然这关月与姜子真相熟,他明日问问姜子真便能知道关月家住何处。
关家娘子一听就是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
道出事情原委后,杨芸溪觉得没有再留到正厅的必要了,便独自回了东院照看儿子。
杨芸溪走后,胡奎从桌上抄起茶杯,精准无误地砸在胡濯身上。
不算太烫的茶水洒了胡濯一身,他那衣裳胸膛那片本就是湿的,如今一冷一热,穿着极其难受。
胡奎骂道:“她早在你成婚前就嫁人了,与丈夫感情和睦。你一个有夫之妇,青天白日带着妻儿去见她,不嫌丢人!你不要脸,我们胡家还要!”
方氏平日里不曾重重骂过儿子,但这次确实太过,便也跟着丈夫一起责备道:“我若是芸溪,自己丈夫五年心心念念的是别的女子,我早就和离了,何必苦苦等这五年受罪。你太让我与你爹失望了!”
“今日是巧合,我根本不知道她会出现。”胡濯气得狠狠拂下衣裳沾着的茶叶,驳斥道:“我才是你们儿子,你们为何要听杨芸溪一面之词!”
从画舫中出来以后,他有想找杨芸溪好好谈谈的想法,是杨芸溪不愿同他谈,为何一回来,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瞧瞧这些年你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是作为丈夫和父亲该做的事情?!枉自松儿处处维护你,你呢?你恨不得他母子俩永远消失!你自己回西院好好反省反省,别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碍眼!”
话毕,胡奎起身,与妻子方氏去了东院看宝贝孙子。
路上,胡奎念着恩人,道:“夫人啊,照芸溪适才说的,救咱们乖孙的关家娘子又会武功,又识水性,定是一位女中豪杰,说不准与我一样,喜欢舞刀弄枪,你说我送把上好的佩剑给那关家娘子,如何?”
方氏摇头,嫌弃道:“哪有人登门答谢送兵器的。”
“夫人,这就是你的不懂了,我们习武之人,能有一件称手的兵器,乃重中之重。算了,与你说了,你也不懂,我自己看着办罢,便送关家娘子一把用上好玄铁打造的佩剑。”胡奎说着说着,已经将要去答谢礼品定下了。
改明儿就去铁匠铺打剑。
“阿嚏——”
与此同时,远在皇宫的赵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霍澹已然换下湿衣裳,从丹红手里接过热腾腾的姜汤,递到赵婳面前,“还擅作主张救人么?”
榻上,赵婳裹上厚厚的棉被,被褥从头盖到脚,将她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冰寒的湖水仿佛渗进骨髓一般,纵使她已经沐浴过一番,仍旧觉得冷。
“臣妾总不能让陛下跳进湖里救那小娃娃,万一陛下有个闪失,臣妾便成了罪人。”赵婳一口气喝完姜汤,身子慢慢开始回暖。
“你倒是体贴。”
霍澹拿过空碗随手放一边,不苟言笑,冷言冷语,对丹红道:“去看看厨房的预防风寒的药煎好没有。”
赵婳纤白的手指捻着被角,只露出一个不大不小,圆乎乎的脑袋,道:“臣妾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正是因为懂水性,才敢下湖救人。”
走到殿门口,正欲踏出门槛的丹红,脚步一顿。
懂水性?
何时的事情?
丹红满腹疑虑,心不在焉出殿门往厨房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霍澹勾起食指,在她眉心一敲,道:“那今日倘若是朕与胡家小娃娃同时掉进水中呢?你只能救一个,你该如何?”
脖颈往后一缩,赵婳眉头一皱,仔细打量霍澹良久,道:“陛下幼稚。”
“臣妾谁也不救。”赵婳喝了姜汤有一阵了,身上开始微微发汗,便将那从头裹到脚的棉被褪下一点,披在肩膀上,乌黑的睫毛呼眨呼眨,笑道:“陛下识水性,但是稚子不会,陛下既然都已经落水了,便顺道将稚子救起来。”
谁也不救。
顺道。
戳心子的词落到霍澹心尖,很难让他再笑出来。
“陛下这问题古怪刁钻。”赵婳去拉霍澹的手,一改嬉笑之色,吓唬他道:“陛下可知,在臣妾自小生活的地方,问这问题,回答问题之人,轻则葬送情谊,重则丢掉性命。陛下问这问题,难道想让臣妾送掉性命么?”
极其灵气的眼睛一眨一眨,丝毫都不想是在胡说八道。
霍澹对于她原本生活的地方好奇又心生敬畏,听到她这般说,但凡有半分怀疑,便是对她的不信任,于是一丝疑虑都没有,反而胆战心惊。
拍拍嘴角,霍澹道:“朕不会问了,你以后也莫要再提。”
“好。”
赵婳干脆利落应了一声,见霍澹这副信以为真又带着几分懊悔的模样,心底有些许愧疚。
这厢,丹红端来煎好的药。
“陛下,娘娘,药刚煎好,得等上一阵晾凉了才能喝。”丹红将放有药碗的托盘放在贵妃榻上的桌上。
“朕知道了,你们都下去罢。”霍澹两指指背探了探药碗碗壁,滚烫还得很,一时半会儿也喝不上,便遣走殿中伺候的侍从。
……
丹红回到屋中,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琢磨不透。
她自小便跟在赵婳身边,赵婳识不识水性,她再清楚不过。
赵婳根本就不会水,否则也不会被秦介推入湖中,险些溺亡。
可今日在画舫,赵婳见到那孩童落水,便即刻跳入水中救人,不仅如此,那孩童被救起后,被赵婳不停地用掌心按压胸部,动作娴熟,似乎是熟稔于心。
按了估摸着有二十来下,那溺水的孩童便醒了过来。
丹红从未见过的救人方式。
而且,她家小姐虽心善,但绝对不会将性命抛诸脑后去救人。
“你不会真认为,她还是你认识的主子么?”
许明嫣那日的话忽地在丹红耳边响起。
丹红细数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赵婳突然的识水性;她乐意施救旁人,即便会有性命之忧;她看不惯的事情,不管对方是谁,绝不妥协;她在行宫临危不乱,有条不紊地住持大局,从一介柔弱女子到能独自挑起大梁,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丹红不过半年时间未见赵婳,赵婳身上原有的影子,与如今她眼前的女子,重叠的部分,好似没有什么。
难道她家小姐真的变了?
因为皇宫的权利与富贵,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丹红疑虑丛生。
在京城第一次重新见到她家小姐时,丹红无比亲切,从未有过半分怀疑。
“再次相见,是何种情形?”丹红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为何当时她没有觉得有半分不对劲?
良好后,丹红猛地睁开眼睛。
她全明白了!
“情绪不好,性情大变,跟从前很不一样,以后你若发现不必大惊小怪。”
脑子里回想起再次相见与她说的话,丹红恍然大悟!
她家小姐正是落水以后,机警不少,性情大变,这才与她熟识的赵婳判若两人!
她犹记得,当时她是亲口答应了赵婳。
正是因为落水,陛下才教她家小姐凫水!
所以她家小姐才识水性!
她家小姐被秦介骗过,自此便多了个心眼,机警聪慧,绝不再被人欺负!
“我就知道是许贵妃的挑拨离间之计。”
丹红忽觉自己也有她家娘娘的几分聪慧了,一眼识破坏人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