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婳挑明,也懒得去看他了,直直去了桌边,她拿起木托上残有血渍的断箭,用怀里掏出丝绢,倒水沾湿将那血渍擦拭干净。
果然,箭头上有一个很小的三角形图案。
霍澹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眼底滑过一丝异样。
赵婳把箭头递过去,道:“兄台被仇家追杀,你看这箭头上刻的图案,有没有印象?”
霍澹抿唇,干涸的唇瓣苍白没有血色。
朝廷为了方便管制军中武器,每个州县所用的兵器子制造时都由印有朝廷统一的符号。
箭头上刻有的小三角形正是他父王庄帝的主意。
元康二十六年,宦官和镇国大将军许湛联合拥护不受重视的越亲王也就是以后的庄帝登基。庄帝登基后,特令宦官严庆有调动京畿护卫的权利;擢升大舅子许湛为丞相,明升暗贬,用文官之位换掉他手中的兵权。
宦官严庆和许湛互不对付。
庄帝借宦官和许湛相互制约,平衡两者的势力。
宁和十七年,庄帝病逝,年仅十五岁的霍澹登基,改国号隆嘉。
新君年弱,少不更事,朝中之人野心勃勃,觊觎这皇位已久。
霍澹八岁时生母娴妃惹怒庄帝,被一尺白绫赐死,身为太子的他从此养在许皇后名下。
起先,霍澹对许皇后敬重有加;后来,他意外探听到许皇后与贴身宫女的对话,原来当年他生母被赐白绫,全是他这好养母一手策划的。
许皇后膝下无子,娴妃备受宠爱,庄帝已经有了要立霍澹为太子的念头,正遇此时许皇后兄长被庄帝当着满朝文武一通叱责,连降两个品阶。
许家在朝中势力大不如前,而宦官把持着皇宫中一半护卫军,许家权势受到钳制。
打压之事一旦有一,便会有二,唯有出手,方能稳固地位。
娴妃便成了许家巩固权势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让年幼的霍澹养在许皇后名下,幼子心智尚未成熟,最易控制,许氏兄妹代为摄政顺理成章。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如今朝局上有三股势力,远在南疆封地的皇叔宁王,太后许氏一党,宫墙之中的宦官一党。
霍澹就像是块肥肉,四面八方的豺狼垂涎欲滴。
朝中兵权三分之一被宦官严庆扣在手中,许湛有几名将军幕僚,宁王手上的兵也非等闲,他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
五年来,他在黑暗中蛰伏,对许家兄妹言听计从,渐渐降低他们的戒备心。
庄帝在世时,参知政事张焱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到霍澹登基时,张参知受先帝遗命辅佐新帝。新帝年少,朝廷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官员,张焱接连罢免数位无所作为的官吏,又擢升了几名小官。
许太后以扶政之名,问责张焱,指责张焱当时的任官之法,仗着是两朝元老便作威作福,任命官员毫无根据,细究下来所任命之人或多或少与他亲近。
那时许太后的兄长位及丞相,之前任将军时手下的心腹们统共掌管二十万精兵,朝中亲信一个接一个在后面附议,皆赞同罢免张焱。
霍澹别无他法,表面上顺从许氏一族,罢黜张焱,但在颁发圣旨前一夜悄悄去了趟张府赔罪。
张焱年过五旬,明白小皇帝的处境,怪只怪他能力不够,未能替小皇帝扫平朝中毒瘤,辜负庄帝的厚望。
张焱无奈卸甲归田,回到益州,他刚正一生,历经两代皇帝,带出的学生散落在朝中各处。
霍澹此行便是暗地里请张参知重回京。
许氏和宦官严庆两党把持朝纲,将他这个少年帝王的权利架空,如今他的一举一动皆被监视。
霍澹这次打着为胞妹祈福的幌子出宫去灵隐寺,他找个侍卫假扮自己,届时殿门一关,任何人等不准靠近,根本不会有人识破。
但霍澹还是小瞧了他们,这不快马加鞭赶到益州,没多久他便被盯上了。
他和亲卫走散,中了软骨散,闪躲之下还被箭所伤。
朝廷用箭,一般人岂能使用?
许湛乃是当朝丞相,心腹手握重兵,矛头无疑是指向了他。
但是,先帝在世时,宦官严庆专权,干涉朝政已非一日,后来有许氏一党的制约,他才收敛一点。
严庆手下有皇城护卫军首领,可护卫军不得擅自离京,但是他有几位将军也不是不可能。
栽赃嫁祸,坐收渔利之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究竟是栽赃嫁祸?还是自爆?
“认识。”霍澹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话音刚落便将那断了的箭头扔到一旁,“一群卑劣的土匪,不知天高地厚。”
赵婳觉得好笑,“我瞧着你这语气怎么有种气急败坏的味道,合着你不敌别人就给人乱扣帽子。他们是挺凶的,但也不至于卑劣,打不过你当然得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见他额头出了一层汗,肩后白色中衣染了层血,想来是肩上的伤裂开了,赵婳搭把手,“我就好人做到底,扶你去床上修养,不过等明日你伤好些了就赶紧离去。你感激我救你也好,叱责我无情也罢,总之以后别和我家扯上关系。”
霍澹眼神狠戾,忍着右肩上的伤,冷漠地甩开她手,自己径直坐回床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一次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
他本就是要赶路寻人的,也不知在此处耽误多久,怕赶不回灵隐寺,他拿起一旁的外衫穿上,“敢问姑娘,此处是哪?”
你见过救命恩人和被救者在聊了好几句后才绕回最初的起点——“我在哪里”这个问题吗?
反正她是第一次见。
赵婳道:“益州刺史府。”
霍澹一顿,“赵刺史?姑娘便是赵刺史的女儿?”
“没错。”
“赵刺史此时在何处?”霍澹有些激动。
他本想悄无声息地到益州来找到张老先生,但如今既然到了刺史府,或许赵明哲能帮上忙。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赵明哲曾拜在张焱门下。
张焱的学生,皆是忠君之辈。
赵婳狐疑,带着警惕的目光看向他,“你是何人?找我爹干什么?”
霍澹:“在下关月,乃令尊旧识。”
赵婳质问道:“既然是旧识,为何我娘不认识你?”
莫不是是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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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月,镜像翻转=朕
说下背景:查阅资料历史上宦官干政严重的朝代分别有1、东汉:始于汉和帝刘肇,当时窦太后想要把持朝政,宦官被皇帝当成一种政治势力推上了政治舞台;2、唐朝:唐玄宗时期宦官高力士开头,唐德宗时期又将神策军的兵权交给了宦官,此后宦官开始插手政权。3、明朝:明成祖朱棣设置东厂特务机构,由宦官直接统领。著名宦官:魏忠贤。
本文背景架空借用唐德宗前后时期,综合加入东汉时期窦太后想要干政的背景,架空大乱炖。
第6章 干事业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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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哲和儿子赵玉成从外面回来,赵明哲是个典型的女儿奴,一回来便问了赵婳今日在府中做了什么。
“老爷,少爷,”管家看了两人一眼,“小姐今日去了城郊赏花,带回来一个受箭伤昏迷不醒的男子。”
“什么?!”赵明哲屁股还未做到凳子上一听这话,急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过来问管家,“阿婳有没有受伤?”
“小姐倒是毫发无损。”管家回答。
赵明哲悬着的心顿时放下。
自从出了秦介那事后,赵玉成就对接近他妹妹赵婳的男子格外敏感。阿婳心思单纯,男人三两句花言巧语就能把她哄骗住。
“那人安置在何处?”赵玉成着急问道。
管家:“被小姐安置在西厢房。”
父子两人急吼吼往西厢房去,路上赵玉成不停唠叨,“爹,要我说等人醒来还是赶走最为稳妥,当初那狗东西不就是看穿了阿婳心软好骗故意接近她,还想让通过爹的关系在军中某个职位。狗东西,我真是越想越生气!”
赵明哲深有体会,点头道:“阿婳年纪不小了,是时候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谈话间,两人已至厢房,只见房门紧闭,里面传出一阵动静。
赵玉成推开房门,是又惊又气。
木床边,赵婳横眉竖眼,一手按住男子肩膀,一手撑在床头,她俯身而下,那陌生男子眸色阴寒,被她按住抵在床围。
乍一看,两人都不是善茬。
许是听见动静,赵婳闻声回头,看见门口的两人那凶狠中带着震惊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敛了神色忙放开男子,退到床边。
那男子水墨衫上染了血迹,正捂住胸口咳嗽。
待看清楚床头之人,赵明哲面色大变,正欲跪下开口,只听他虚弱道:“在下关月,许久未见了,不知赵刺史可否还记得我。”
赵明哲顿了顿,客客气气道:“记得记得。”他走上前去,将赵婳拉开,对着他赔罪道:“小女鲁莽,关公子莫要计较。”
霍澹:“赵刺史言重。”
当今圣上微服私访,隐瞒身份,赵明哲不明所以,转头对屋里的两人道:“你们先出去,爹跟关公子许久未见,叙叙旧。”
赵婳和赵玉成相视一眼,规规矩矩退出房间。
拉上房门,赵玉成奇怪道:“爹何时认识的他?我压根就没听过这人的名号。爹有关姓朋友?”
赵婳点头,揣测一番,“兄长,你刚看到没有,爹对他很客气。爹贵为刺史,掌管一方,能让他这般忌惮的,这个关月身份不简单。”
赵玉成琢磨不透,“我猜是朝廷派来的,但益州近来无大事,上头派人来做甚?”
赵婳陷入沉思,难道她真救错人了?
这厢,屋中仅剩两人,赵明哲还穿着一身官服,急忙下跪,“微臣见过皇上,小女胆大以下犯上,是臣管教不严,皇上息怒。”
“皇上在臣管辖内伤了龙体,臣难辞其咎。”赵明哲抬眼,目光落到那被血染了的衣裳上,“臣速速去请医者。”
霍澹端坐在床沿,“爱卿平身,伤已无大碍,赵姑娘救驾有功,何罪之有?朕此次微服出宫有要事要办,身份不便透露。不知赵卿可知张焱张老先生所居何处?朕到先生益州老家造访,那处早已荒废。”
赵明哲起身,毕恭毕敬站好,道:“恩师三年前便搬家了,移居凤鸣山。这些年恩师每逢春季便四处云游,刚走一月有余,归期未定。”
霍澹眉头渐深,泛白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你可知张老去了何处?”
赵明哲道:“臣不知。恩师随心所欲,并未告知臣。皇上若是有急事,不妨御笔留一封书信,等恩师回来臣代为转交。”
当年新皇登基,不出半年就废了张焱参知政事一职,赵明哲心中不平,便以个人名义递上奏折恳求新帝三思,他等了许久也未见有回复,便知道这事坏了。
有人暗中截获奏本!
私人名义递上去的奏折不需副本,也不需由给事中经受,直接由通政司呈递。
当时的通政司里有许湛亲信,结果不言而喻。
也就是在那时,赵明哲隐约猜到新帝年幼,朝政大半被摄政的许氏一族把控着。
赵明哲找来笔墨,霍澹伏案落笔,字字恳切。
霍澹盖印,蜡封以后交到赵明哲手中,“张老先生若回益州,务必传信到京清远侯府给清远侯世子卫元祁。”
“微臣谨记。”赵明哲将信揣好,从皇帝的一系列反应中他已揣摩个大半,躬身道:“臣在益州也有二十万厢军,虽没禁军人数多,但也算得上是精兵强将,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荡尽奸邪之辈。”
霍澹面色平静,扶他起身,“果然,朕在你们眼中已成了无权无势的糊涂帝王。”
不过这也正是他像要的。
赵明哲惶恐,“皇上息怒,臣……”
霍澹打断,“无妨,事实如此。那些个猖狂鼠辈,好日子要到头了。”
赵明哲微怔,停顿片刻,道:“臣明白了。”
霍澹道:“赵卿备好良驹,朕今夜起程回京,小心行事切莫惊动他人。”
赵明哲怕途中有个闪失,“可皇上身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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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京城宫墙中灯火初燃。
永安宫。
许太后着一湘红色宽袖外袍,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有祥云,凤钗绾青丝,风华绝代。她侧卧在榻上,榻下跪着的宫女捏肩捶腿,丝毫也不敢怠慢。
她十六岁时满心欢喜嫁给霍景睿,那个她以为能够厮守一生的男子,即便那时霍景睿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霍景睿有野心,无论何事都比当时的太子做得出色,可还是个不受重用的亲王,他们许家帮助霍景睿搬倒太子。
她本以为当了霍景睿的皇后,两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事实证明帝王是最无情、最冷漠的。
她曾有两个孩子,一个流掉了,一个生下便是个死婴。
两个鲜活的生命,全都是那他好丈夫给亲手掐灭的。
他娶她,不过是看中的许家的权势。
他真正爱的人,是那青梅竹马的卫家小女儿。
倏地,一宫女从殿外进来,在她耳边轻言,“太后娘娘,灵隐寺一切正常,无人进出,只是皇上已经待在殿内三天未出。”
许太后垂眸,看了看她那染了丹蔻的长指甲,道:“长公主还没醒吗?”
宫女答道:“霁华宫一片死寂,长公主至今未醒。”
“哀家知道了,明日再来回报。”许太后拂手,道:“下去吧。”
伺候许太后多年的婢子晚秋正给太后按摩太阳穴,“长公主的病来得及,蹊跷的很,竟连御医也束手无措。”
许太后单手撑头,阖眼轻声道:“皇上长大了,有点心思不为过,倘若没那心思哀家倒是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随皇帝折腾去吧,他弄不出个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