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愣住,她怎知道要多久,只是郎君寡淡冷清,断不会主动示好,如此一来,两人彼此僵持,不定要熬多少日子。
三人一拍即合,当日便从西院帮邵明姮将被褥和衣裳等物搬到主屋,锁了西院屋门。
书房内,顾云慕倚靠在圈椅上,双臂横在胸口,声音肃沉。
“那暗道我亲自去了一趟,为防打草惊蛇,没有深/入盘查,只是暗道主路宽敞,板车亦能轻松通过,行至深处又有多条岔路,每条岔路同样宽敞幽深,有车辙印,但是能看出是许久之前的痕迹。
这几日从暗道出来的人都无足轻重,小鱼饵,倒是一人值得深究。”
顾云庭望去,顾云慕叩着案面,不疾不徐道:“县尉底下的主簿,方平。”
“想必兄长已经着人跟踪,可有进展。”
“方平进去后,便再未出来,我派去的人不好跟的太紧,也不知暗道口通去何方,只能静待方平从原路口返回。”
顾云慕撑着额头,颇为不悦。
顾云庭反问:“他若是没有原路返回,兄长这条线索便等于白费。”
跟不到,不能抓。
顾云慕自然知道其中关系,他笑了笑,拄着手臂看向顾云庭:“你比我聪慧,可有法子?”
“方平素日可有何喜好?”
“这个我替你查好了,方平爱去清月教坊听琵琶,每月总会去七八趟,听闻他府里还收藏了几把名贵琵琶,偶尔会请教坊的姑娘上门弹奏。”
又是琵琶。
顾云庭想起翠华山的琵琶女,还有翌日莫名消失的那位。
交代完线索,顾云慕整理了衣袍准备离开,行至外间条案,他挪开纸镇,饶有兴致的翻了翻书本,噗嗤笑起来。
顾云庭不解,只见顾云慕扬起书本,冲他笑着说道:“这是你那外室写的?”
“你可看过她写了什么东西?”
顾云庭神色清淡,好似全无兴趣。
顾云慕攥着那书折返回来,故意拔高音调念给他听。
“郎君意志坚定,性冷如冰。”
“早起晚睡,倾力读书,难免伤损身体,猜测此乃咳疾不愈的原因,想劝阻,然望而生畏。”
“虽畏惧,却转念细想,若吾兄如此,妹妹该当如何?自然一切皆为其打算,先调作息,再调饮食,直至其身子大好,康健如常人一般。”
“果如几位姐姐所言,郎君面冷心热,菩萨一样,可惜不能去龙华寺,否则我定要添上香油钱,给郎君供盏最大的海灯。”
“郎君有点像哥哥....”
顾云慕将书本扔到案上,正好是写着他像邵明姮哥哥那页,墨迹有些晕染,像是有水渍打在上面。
“你这外室着实有趣,把你当哥哥当菩萨,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是她男人!”他往顾云庭腰间扫了眼,上前躬身意有所指:“还是说,你吃药吃多了,不大令人受用。”
顾云庭阖眸,深吸一口气。
顾云慕满意的开门离开。
风卷着书页,一张张翻过,原来她镇日坐在那认真描摹,写的就是这种东西。
顾云庭揉揉太阳穴,看见楹窗外,小娘子和罗袖几人歪头说话,嫩白的肌肤雪雕玉垒,睫毛很长,从这个角度看去,乌黑浓密。
然后她便转了下脸,对上顾云庭的凝视。
神情有些意外,随后便是生硬的笑很不自在。
顾云庭下山后便不大搭理她,便是坐在桌前一同用膳,也只默默咀嚼,她倒也跟着安静起来,埋进碗里飞快拨饭,只是用的不如从前香甜。
午后的蜜瓜剩了两条,顾云庭抬眸,瞥见她趴在案前磨墨,皙白的手指捏着青玉如意头墨碇,一圈一圈打磨,中途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模样。
“咳...”
听见咳嗽声,邵明姮直起身来,放下墨碇走到桌前倒了热茶。
“等等。”
邵明姮放好茶,正欲走开,被顾云庭叫住。
她站在桌边,顺着顾云庭的视线看去,描金白瓷盘里躺着两条鲜润的蜜瓜,“你拿走吧。”
“哦。”
她乖巧的端起来,放在条案旁边的小柜上,复又继续趴在那儿磨墨。
过了会儿,顾云庭抬头,蜜瓜还在。
小娘子托着腮写字,裙摆里的脚垫着,写了几个字,左手搭在小腹部轻柔。
“你过来。”
邵明姮起身,依言又走过去。
“生病了?”此时顾云庭才注意到,她今日白的不对劲儿,唇瓣都不如往日红润,浅浅淡淡,眉心微蹙,似乎不舒服。
“没有。”邵明姮小心翼翼回答,见他搁下笔,忙又说了句,“郎君是不是不生气了?”
顾云庭抬头,看见她清澈的眸子,道:“我没生你气。”
邵明姮耷拉着脑袋,心里愈发确认,顾云庭生气了。
哥哥生她气时也是如此,嘴里说着没有,实则日复一日的冷战,情形如出一辙。
“下回郎君同我使个眼色,我便明白了,这次我真的没想到,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顾云庭声音冷冷,“以为我会不择手段强行要你?”
“我错了。”
只有诚恳认下错误,僵局才能打破,邵明姮低声道:“郎君要打要罚我都认,您别气坏了自己身体。”
“伸手。”
“啊?”
顾云庭不耐,索性直接捉来她手腕,搭上手指。
“没病怎么脸色不对劲。”他捏起巾帕擦拭手指。
邵明姮脸上一热,咬着唇瓣回道:“我来月事了。”
话音落下,书房内鸦雀无声。
半晌,顾云庭挥挥手,沉声开口:“下去吧。”
长荣啃着蜜瓜,盘腿坐在花墙上,他刚吃完冷淘,还是觉得热燥。
槐树上的蝉鸣叫不断,扯破嗓子像要把那日头震裂一般,此时无风,衣裳都被汗珠打湿,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兰叶姐姐,你把花草往廊下收收吧,快要下雨了。”
长荣笑:“姮姑娘,日头这样毒,哪里是下雨的样子。”
兰叶也纳闷。
“农谚说,朝有破絮云,午后雷雨临,早上的云彩跟棉絮一样,这会儿越积越厚,不只是会下雨,还会刮大风,响雷电。”邵明姮指着院子上空,解释道,“院里新开的花草定受不了这番摧残。”
兰叶听闻,立时将摆在院里的数十盆花挪到廊下。
邵明姮看了眼书房,几扇楹窗开着,入目所及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她没有进去提醒,转身与兰叶一道儿搬花。
午后的雨点黄豆大小,猝不及防砸下来,顷刻间便密密麻麻,雨水汇聚成流,沿着屋檐滚落,院里很快有了积水。
罗袖正算着账,听见霹雷声才惊醒。
“姮姑娘,书房的门窗关了吗?”
从前是银珠负责,如今都交给了邵明姮,罗袖急忙走出,还未听到回声便远远看见雨雾里敞开的楹窗,登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邵明姮嘴上道歉,心里却别有打算,她过去同罗袖一起关窗,走到顾云庭书案对面时,那人瞥来一记冷嗖嗖的凝视。
她略心虚,低头欲合上支摘窗,忽听一声吩咐。
“你进来。”
第15章
◎你和崔郎君可断干净了◎
风把雨水吹到裙衫上,此时进门觉出冰凉黏腻。
邵明姮打了个冷战,走到顾云庭面前。
“郎君找我有事吗?”
“把茶喝了。”顾云庭没抬头,右手蜷起叩了叩桌面。
邵明姮打开盖盏,嗅到浓郁的姜丝味,她鼻子一酸,低头啜着姜茶。
顾云庭瞟见她的反应,那眼圈通红,水汽凝聚成一团蓄在眼眶,滚了滚,她低头将泪珠掉在姜茶里。
旁人来月事都是母亲教导,邵明姮却是依靠哥哥,初次来时,他们兄妹两人正在地头巡视,邵明姮忽然就站着不动了。
邵怀安走过去,邵明姮一把抱住他手臂,惊慌失措,直道自己不知怎的受了伤。
邵怀安急的立时翻看,然就在看见她裙裤血痕时,他怔在原地。
邵明姮见他神色仓皇,便以为自己受伤严重,害怕时,邵怀安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塞进马车。
那日回府,邵怀安就给邵明姮讲解了月事和姜茶的作用。
她想哥哥。
岭南地处偏僻,蛇蚁毒虫繁多,哥哥是文官,能不能扛下来还难说,若监工的胥吏再行刁难,无异于雪上加霜。
顾云庭心里有些酸味,话下意识问出来:“你哥哥也煮过姜茶?”
邵明姮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哥哥煮的姜茶还会加红枣和桂圆。”
顾云庭怔住。
哂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你哥哥。”
邵明姮哽咽,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的。”
顾云庭其实想问一句,正如顾云慕所质疑的一样,邵明姮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男人,可回头又想,自己该是何等无趣可笑,才会问出这种荒诞低级的问题。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匆忙而又频繁。
四日后才褪去乌青,日光暖暖撒开,不过半个时辰,空气里都是干热的。
罗袖指挥大家一起往外搬书,晒书,整个院子堆满了书籍,虽说繁琐但都按照年份和属性分好类别。
邵明姮也在帮忙,弯着腰来回摆放,顾云庭正在小憩,他将停了汤药,身体疲乏嗜睡,罗袖说总要有几日过渡,往后便好了。
她逡巡许久,终于在边角处发现了想要的东西。
刑部和大理寺审理的历年旧案,厚厚一摞,她咽了咽嗓子,忐忑且激动地走过去,伸手,覆在书页那几个雄厚的字上。
她满心满脑都是欢喜,以至于身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她攥着书脊想要拿起来,却被冷不丁一声轻笑吓得猛一哆嗦。
“邵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邵明姮后脊发麻,捏着手指快速寻找说辞。
顾云庭走上前,瞥了眼她,弯腰捡起案录。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邵明姮罩在阴影中,太阳那般炽热,可邵明姮觉得手脚冰凉。
“我在帮忙晾晒书本。”
她说的理直气壮,心里实则虚的不行。
顾云庭淡笑,拍了拍掌中的案录,声音瞬间凉下来:“不要自作聪明。”
邵明姮的脸灰败惨淡。
“换身衣裳,同我出府。”
清月教坊
偌大的园子,曲折幽雅,小厮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到三层高的阁楼里。
甫一入门,便看见五把精美的琵琶,盛放在雕花木柜中。
小厮欠身:“大人,您稍等,琼娘马上就来。”
清月教坊的琵琶出名,尤以琼娘的琵琶最好。
当日翠华山,琼娘一曲《绿腰》引得宾客连连称叹,只可惜翌日琼娘离开,顶替的如意弹的风情有余,技艺不足。
“大人。”抱着琵琶走来的女子穿一袭紫色薄罗衫,臂弯勾着织锦帔子,眼妆浓艳,鼻梁高挺,嫣红的唇轻启,未语先笑,她福身行礼,随后走到堂中,坐在备好的红木椅上调拨琴弦。
“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绿腰。”
琼娘颔首,继而开始拨弦奏乐。
邵明姮自小不太出入此等场合,又不爱乐器曲目,但也能听出绿腰的新丽委婉,柔美热情,好像冲突下迸发的美,更叫人为之动容。
她听了少顷,扭头与顾云庭小声道:“她是琼娘吗?”
“可听出什么不同?”顾云庭不答反问,心中其实也有疑虑。
“我听不出来,”邵明姮摇头,“可我曾经听人说过,琼娘怀抱琵琶为文单国大红酸枝所制,徐州只此一把,很是名贵。”
顾云庭顺势看去,却未察觉哪里有异。
邵明姮靠近些,指着琵琶与他仔细分析:“这把琵琶仿的很像,但肯定不是大红酸枝,而是普通的酸枝木。”
“它的颜色比大红酸枝要浅一点,筋脉更细,还有上面的纹路,大红酸枝是绝不可能出现鸡翅纹的。从琵琶外貌来看,更像是骠国红酸枝木料。”
顾云庭忍不住看她,小娘子眸光涟涟,神色明媚,他压下惊叹,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打量琼娘。
那夜琼娘也是今日的装扮,只是弹奏《绿腰》的情绪稍有不同,那夜仿佛更加温婉浓郁,流畅生动,今日的琵琶也是好的,只是比不上那一夜。
曲毕,顾云庭赏了银子。
“都言琼娘琵琶千金不换,能否有幸近观?”
琼娘微微一顿,很快莞尔,她抱起琵琶走到两人面前,弓起身来将琵琶举在半空,“大人请观。”
邵明姮轻嗅,很快坐直身体。
听见顾云庭赞叹:“果真是声色俱佳的好琵琶!”
琼娘笑着离开。
邵明姮喝了口茶,笃定道:“琵琶没有酸香味,而是一股辛辣香气,定不是琼娘的琵琶。”
“也是你哥哥教的?”顾云庭抹去唇角的水渍,不咸不淡发问。
邵明姮想起跟着哥哥在码头查赃扣留的木材,点头道:“哥哥天文地理都有涉及,是个好官。”
“好与不好不是你说了算。”
邵明姮暗自嘀咕:也不是你说了算。
她跟上去,见顾云庭出了清月教坊没有上车,反而沿着街巷逛起商铺来。
走了许多家,包括修理乐器的商铺。
“郎君,你是在找琼娘的琵琶吗?”
“不许多嘴。”
两人踏进长巷最后一间,几乎是一眼,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墙上挂着那把,就是琼娘用来弹奏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