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云庭往返数次,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邵明姮便有些忐忑,既不敢离开,又不敢继续待着,总而言之不管是为着什么,她不想再见此人,哥哥的嘱咐言犹在耳,何况她跟他本就没甚好说的。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或许顾云庭是来办案,毕竟他任大理寺少卿,好些京畿案件陈年累积,他又是极为慎重勤奋的性子。可心根本放不下去,提在嗓子眼,唯恐叫他看见自己,自然也听不到住持现下在说什么。
耳畔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
“邵娘子?”
她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两丈远的人群前头,崔远面露喜色,双目发亮,怕她看不见自己,还特意摆了摆手,随后便穿过人群往她身边挤。
“崔郎君?”邵明姮亦是意外极了。
崔远腮颊泛红,“好巧,你也来听讲禅?”
“原本是来抄经祈福的,正巧赶上今日的讲经大典,便留下来听了几耳朵。”邵明姮与他说着话话,余光仍在留意道旁的行人。
崔远瞧出她心不在焉,便问了下。
邵明姮望着他,忽地生出一个办法,遂扯了扯崔远的袖子,示意他随自己往外走。
两人站在西墙跟的人群外,邵明姮为难地开口:“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崔远立时应声:“当然。”
.....
长荣实在没忍住,随手拉了个扫地的小和尚问。
那小和尚一脸懵懂:“每日来寺里的香客数不胜数,女客也不在少数,我不大清楚的。”
长荣忙与他描述邵明姮的长相:“她约莫这么高,然后肌肤很白,眼睛很大,身量纤瘦,总之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美若天仙那种。”
小和尚脸一红,双手合十认真回他:“阿弥陀佛,色即是空,所有女客在小僧眼里都是同等模样。”
长荣脑子疼,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你有没有看见我嘴里这种女客?”
“没有。”
倒是很笃定。
长荣回到顾云庭身旁,见他还在挨间大殿搜寻,不由劝道:“郎君,我问过小和尚了,他说没有姮姑娘这样的女客上来,必是邵家那仆从骗了咱们。”
“不会。”顾云庭依旧很笃定。
长荣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万一是呢?”
顾云庭斜眸扫去。
长荣讪讪:“兴许姮姑娘的哥哥提前嘱咐过,不让姓顾的郎君登门呢?”
顾云庭神色一滞,捏伞骨的手指攥紧,眸眼亦跟着清冷起来。
然目光一顿,他猝然提步,朝着西边院子走去。
崔远走在前头,时不时往后瞟一眼,待看见顾云庭时,又三步并作两步加急往前奔跑,衣袍飘起来,幞头微微抖动,跨过院门,便见他匆忙朝寺门奔走,随后撂下他们一段距离,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车帘掀开时,顾云庭仿佛看见一道嫣粉色身影,隔着太远,他看的并不真切。
他心里莫名抽紧,随即跟了上去。
长荣飞快的抽解缰绳,扬鞭一赶,马匹直追崔远而去。
粗壮的松树后,探出一道纤细人影,邵明姮见马车驶离且没了踪影,忙跑到棕色骏马前,飞快解开缰绳,然后踩着脚蹬上去,沿着另外一条小道折返回家。
“崔郎君!”长荣又抽了一鞭,与崔家马车并行奔跑,他扭过头,朝那车夫喊道:“你跑那么快作甚,先停一停,我家郎君与崔郎君相识,有话要说。”
便见对面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只露出崔远白净的面孔。
顾云庭冷冷望着他,他将车内情形遮挡严密,便是有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大人,你有何事吩咐?”
崔远拂了拂汗,死死拽着帘子。
顾云庭轻笑,眉眼依旧阴沉。
“初到长安县,有件案子涉及此地官署籍录,还望崔郎君为我讲解一二。”
“今日不大方便,不如明日吧。”
顾云庭又道:“此事比较棘手,且明日我便要折返京城,只能麻烦崔郎君担待一二。”
眼看快要到府门前,崔远不得不点头,“那好吧,便请顾大人进府一叙。”
他从前面下来,车夫便赶车去往马厩,长荣趁机小跑过去,捏着长鞭跳到对面车辕,“借点草料和水,我那匹马有点乏了。”
车夫说好,待走到马厩,便下去抱干草料。
长荣趁机掀开前车帘,忽然一愣。
车内没有人,只引枕立起来,嫣粉色茵毯披在上面,远远看去,可不像个女娘似的吗。
堂中,顾云庭与崔远谈着公事,目光不时扫向珠帘外的院子。
长荣站在廊柱下,朝他摆了摆手。
顾云庭恍然明白,方才邵小娘子必定就在西林禅寺,她是不愿见自己,才让崔远调虎离山。
他只觉一腔热情被冷水泼灭。
没多时,便起身辞别。
马车慢悠悠往前走着,长荣重新穿好蓑衣,这会儿又下起雨来,空气里浸润着凉意。
“郎君,咱们去哪?”
车内没有回应。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回京。”
但只走了盏茶光景,他忽然拨开帘子,迷蒙的雨丝拂落面庞,他仰起头,又变了主意,“再去趟邵家。”
仍是那个仆从,看见他们折返很是惊讶。
“我们娘子没回来。”
这句话,倒像是不打自招。
便是长荣也听出其中意味,仆从像是知道他们去过寺庙,才说的“没回来”,如此,姮姑娘便肯定已经回来了。
否则仆从大可说一句,不在家。
“劳烦你把此物转交给你们娘子,便说是顾家郎君的生辰贺礼。”长荣呈上扇袋子。
仆从便赶忙双手接过,见那缎面精致华贵,便知不是俗物。
遂往后退了步,将门“咣当”合上,抱着扇袋子回去禀报。
小院不大,故而返回的速度很快。
不多时,他便见扇袋子拿出来,恭敬道:“我们娘子说,无功不受禄,既与顾家郎君没甚交情,自然也不敢收这般大礼,还请郎君收回。”
他说罢便要关门。
长荣气的一把拍在门板上,“你一会儿说不在,一会儿又说在,怎的,你们娘子会飞不成?”
“您便别为难小的了。”仆从索性摊牌,“主家吩咐,奴才哪里不听的道理,您二位走吧。”
他可不知什么顾家刘家的,他只知道自打邵大人和邵小娘子搬到此处后,附近的官宦娘子还有小郎君不少都来拜访,尤其那些小郎君,狂蜂浪蝶似的,没劲使的献殷情,明面上拜见邵大人,实则都想见见邵小娘子。
在他眼里,面前这两位跟那些人没两样。
“走吧。”
顾云庭咳了声,紧紧握住退回来的扇子,面沉如水。
只是他回程出了大事,临近京畿城门时,有一段比较长的荒路,位于两县交界处,素来都是互相推诿皆不管辖,故而有些不安生。
雨下到滂沱,迷了视线。
长荣横起胳膊擦了把,便见两旁突然窜出十几个蒙面杀手,朝着马车持刀奔来。
他大叫不好,瞬间猛抽马臀,马匹吃痛,撒开蹄子往前跑。
他们紧追而来,三两个攀爬上车顶,扬刀一通乱砍,秦翀和关山纵马一跃,瞬时厮杀起来。
雨水混着血水,不待染出猩红便很快冲刷一新。
“郎君!”
长荣抱着对面那人的刀柄,却见又有一人跳上马车,横起刀来朝内刺去,顾云庭避到内侧,却见对方杀红了眼,一击不中又是一记狠狠劈杀,车内到底敝塞,不易躲闪,饶是顾云庭尽量躲开致命处,仍被他砍到手臂。
关山反手解决了领头那人,冲到车辕,从上往下一剑刺穿。
车内捣动的长刀停了动作,沾着顾云庭的血,嗒的掉在茵毯上。
“郎君,人都死了。”关山扯开帘子,兀的倒吸一口凉气。
顾云庭面色惨白,怀里抱着被血染红的扇袋子,声音虚弱:“是张家人?”
“全是死士,无从得知是否张家人。”
“回去后,连夜查张五郎府邸。”
“是!”
马车疾驰,长荣边抹雨水边飞快的往回赶。
当晚,顾辅成进宫,随后张五郎被抓,府中其余人皆被官兵看守起来,寸步不敢挪动。
与此同时,张家其他几位同宗如坐针毡,偏递进张皇后宫里的拜帖石沉大海,他们只怕张五郎熬不住刑罚,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那他们张家便完了。
虽说此次暗杀他们没有参与,但张五郎却是实打实找他们商量过,严格论究,他们算是知情不报,或许还会被参个合谋杀人的罪名。
便是此次的事不会牵扯他们,但之前呢,世族里诸多腌臜摆不上台面的丑事,顾云庭会不会借着这把火一并把他们烧了。
张四郎一拍桌子,忍不住破口大骂:“老五那个蠢材,上赶着送人头,自己死便罢了,非得拖我们去陪葬!啐!”
“四弟别抱怨了,现下该想想怎么跟他摘出来。”张二郎叹气,扶额用力揉着太阳穴,“还有个法子。”
张二郎招招手,其他几人赶忙凑到跟前。
“顾二郎受伤,想来一时半刻不会审讯,趁这个空隙,我们找人去大理寺牢狱,让老五闭紧嘴巴。”
他眼眸深沉,说完便看向他们四个。
张四郎目光惊讶,低声道:“他怎么会闭嘴,他做事最为冒失。”
“没法子了,不是我们狠心,而是为了张家不得不这么做,前段日子大理寺审案,砍去多少咱们的人,这不明摆着要弄死咱们吗?
老五不死,我们都得完蛋!”
“我听二哥的!”
“便只有这么办了!”
......
昌平伯府
大清早,高启精神抖擞地从正屋出来,他今日穿的极其隆重华贵,一身宝蓝色镶金边锦袍,腰束革带,脚蹬长靴,月白幞头绣着如意暗纹,随光影不停变换。
及至庭院,与那管家再次招呼一番,面上露出甚为得意踌躇的笑容。
高宛宁今日穿的仍旧素净,梨花白如意绣缎长罗裙,外罩一条玉色织锦帔子,挽起的高髻簪着钿头钗,钗尾是华而不俗的雕牡丹。
高启瞧了,双手一合,叹道:“妹妹可真是天姿国色。”
“哥哥,今日务必要稳重,不可得意忘形,口出狂妄。”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都嘱咐我千百遍,我记着了。”高启很是激动,歪头又赞了句,“还是妹妹能耐,今日若顾二郎登门赴宴,往后在京中官宦人家眼中,咱们昌平伯府可是前程无限,谁不看在顾二郎的面上对咱们客气礼让,谁叫他喜欢妹妹...”
“哥哥!”
高宛宁面上不大好看,语气便很是冷淡。
高启笑,“好了好了,我去前头盯着,妹妹便只管美美的等着吧。”
宾客陆续来到,男宾与女宾分席而坐,说是分席,实则只隔了一堵花墙,两处雅致的院子各自摆了桌子。
高启还特意请来乐坊的舞姬歌姬演奏,高宛宁说极力反对,但终究没拗过他,只强调不准低俗,高启连连应是。
眼看到了晌午分膳的时候,守在正门口等顾家的人还未过来回禀。
高宛宁便有些坐不住,虽面上镇定,心里却很惶恐,遂找了贴身婢女墨蕊,吩咐她去顾家瞧瞧。
相邻两坊,墨蕊到的也快。
她站在顾府角门,叩了叩,那管事便将人拦在外头,面色不虞。
“大人,我是昌平伯府高娘子的婢女,受娘子所托过来请顾郎君赴宴。”
管事瞟她一眼,语气还算客气:“我们郎君有事,去不了。”
墨蕊震惊:“可郎君答应我们娘子,今日一定会去的。”
“主子的事奴才哪敢过问,我只知道郎君没有安排车马,也没同我们吩咐,快走吧。”说罢,回去一把合上门。
墨蕊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隔着一道墙,那人仿佛啐了声。
屋里燃着香,白雾从青铜博山炉中袅袅漫出,遮住腥甜的血味。
顾云庭面色凄白,目光幽暗,右手搭在引枕上,后背斜靠着。
长荣拧干帕子,递过去。
顾云庭却没有接,垂着眼皮看向地面。
“郎君,擦把脸吧。”
半晌,顾云庭动了下受伤的左臂,坐直身子,“把那炭炉挪过来。”
长荣看了眼,外头的炭炉正在煮药,盖子被顶的啪嗒作响。
他垫着厚巾挪来,便见顾云庭从床头取出扇袋子,抽出精美的折扇。
他手掌白皙如玉,扇面在手中展开时,就像缓缓流动的牛乳,尤其在光线的映照下,更是散发着清雅矜贵的气息。
然,下一瞬,长荣却彻底呆了。
顾云庭猛地合上扇面,随后往炭炉中一掷,火苗瞬间吞噬了扇面,不久,那扇骨也发出脆弱的“噼啪”声。
作者有话说:
来啦!然后肯定有二更,在码在码,说万就是万!明天还要万!
第49章
◎没能喝到你和宋三郎的喜酒◎
不怪长荣惊住, 而是顾云庭此举着实反常。
自京畿遇袭,他虽被砍中左臂,但怀里一直抱着折扇, 恐血透进去,关山为其绑缚时,他便从扇袋子里抽出扇子反复查验,幸亏扇袋隔水,他才松了口气,复又贴身珍藏。
长荣是屋里伺候的,他自然知道顾云庭贴身物件都有什么,除了折扇, 还有一个绣功极差的荷包,这些东西都跟姮姑娘有关。
他正想着,便见顾云庭自里衣内摸出那粗陋的荷包, 握在掌中似摩挲上面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