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荣愣了瞬, 忙出声阻止:“郎君, 你先睡会儿,醒来再做决定吧。”
顾云庭一动不动, 昨夜他想了很多。
从十几年前初次见到高宛宁, 到最后那夜同邵小娘子诀别。
对于宛宁, 他曾用过全力去付出和喜欢, 像忠诚的拥趸者,即便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坚定执拗的兀自欢喜, 是毕生以来唯一一次, 恨不能掏出真心向她证明, 自己的喜欢有多赤诚, 多深刻,然而,输的一塌糊涂。
便是他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不仅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更因为被当成筹码来算计的恼羞成怒,犹如热血浇上冷油,浑浊肮脏,以至于现下他根本不想回忆过往每一刻,都是假的,虚付的,这让他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后悔,感到懊恼。
而对邵小娘子,他承认起初便是趁人之危,凭着本能占有她,不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单纯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次,每一夜,她令他欢愉,令他向往,而后更令他沉溺不知警醒。
他未曾想过自己会动心,哪怕直至今日,他都是自我否定的。
他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她。
他怎么可能还像年少时那般意气用事,因为某种令他欢喜的感觉而去奋不顾身,冲动莽撞地付诸真心,毫无保留,愚蠢到任人拿捏,,仰人欢笑。
他睁开眼,猛地朝炭炉掷去。
长荣眼疾手快,倾身挡了下,荷包打在他手臂弹到地上。
顾云庭揪着的心骤然松弛,他看着荷包,许久才哑声开口:“拿过来吧。”
只是这回,荷包被放在枕边最下面的匣子里。
张五郎被抓后,大理寺迟迟没有审讯。
顾云庭伤到手臂,又逢大雨,每两日便发起高热,烧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病势沉沉,吃了几服药竟也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倾颓。
同僚左等右等,不见顾云庭去到署衙,便登门看望,岂料进门看见他病秧秧的躺着,满脸浑无血色,便连话都没问,出门去买了补药折返奉上,只道署衙一切都好,务必将养着身子,大好再去任上。
顾贵妃白日听顾辅成说起这个侄子,遂遣了太医过去搭脉。
太医写的方子与先前大夫开的大同小异,只不过顾贵妃赏了不少名贵药材,故而他酌量添了几味,夜间云轻煎了新药,顾云庭服下后气色好转。
待身子几乎痊愈,顾贵妃将他召进宫里。
“娘娘。”他身形略显清癯,面容冷厉无情,虽是晚辈,却叫顾贵妃暗自惊讶,只道他生性凉薄,没想竟愈发阴鸷寡淡,甫一看去,倒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酷吏。
她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柔柔一笑,抬手示意他坐下。
“在我宫里,又不是当着陛下的面,不必拘礼,叫我姑姑便是。”
顾云庭便依言唤了声“姑姑。”
顾贵妃不为别的,是头疼萧云的课业。萧云过于活泼好动,寻的先生没一个能教习超过两月,好容易有个合适的,渐渐安稳下来教了一年多,偏又逢家中丧母,需得回去丁忧,如此一来,萧云便无人管教,眼下便撒了欢,跟几个大臣之子相约去了郊外跑马。
“紧要关头,旁人我自是信不过的,二郎你学识渊博,又是自家人,必能镇得住他,云哥儿虽纨绔了些,但他佩服有才学的,故而我与你父亲商量了,想叫你来做他先生,如何?”
婢女端来切成条的蜜瓜,因冰镇过,在白玉盘里隐隐泛着白雾。
顾贵妃使了个眼色,婢女躬身端到顾云庭面前。
“姑姑,其实论才学我不如翰林院许多学士,论时间亦不如他们得空。”
顾贵妃笑,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也不必自谦,既是连你父亲都这么说了,那你便自然有能力。明儿便叫礼部上谏,加封你为少傅,往后我可把云哥儿交给你了,甭管用什么法子,能叫他安下心来读书便好。”
“是。”
顾云庭知道推辞不过,便沉声应下。
临走,顾贵妃又说起议亲之事,道他年岁差不多,喜欢谁,看上谁,若不好意思开口,便告诉顾贵妃,她同陛下求个旨意,便是公主也能尚得。
顾云庭婉拒,只说自己无心应酬。
顾贵妃听了哈哈笑起来,没再勉强,着人去库房取了些珠钗,道是陛下赏赐,叫他带回去送给他娘。
高兰晔收到礼物,高兴地坐在妆奁前逐一试戴。
“这是东珠,这么大个儿跟鹌鹑蛋似的,”她弯着唇,心情轻快,“这块翡翠是老料,成色不错,就是颜色深了些,我还年轻,等过两年再做个镯子戴...”
顾辅成瞟了眼,搁下手中奏疏。
走到她身后,摁着肩膀拍了拍,“过两日你去趟宫里,探探虚实。”
高兰晔扭头,蹙眉:“什么?”
“太医瞒的严实,但我觉得陛下身体每况愈下,而今那气色明显不对劲儿,若是有变,咱们得提早打算。”
高兰晔瞪圆眼睛:“陛下得了恶疾?”
“那倒不太像,只是他常年体虚,当初进京耗费了不少心神,这两年又宵衣旰食,投身于吏治农事政务上,每每熬到三更半夜,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都会拖垮。
我觉得他似乎对咱们有所忌惮,前两日我写信问过军中,尚未听到兵马调遣的消息,但京畿驻军向城内调拨了三千人,我觉得陛下似乎想立储了。”
高兰晔捏着发簪,深深吸了口凉气。
“陛下不会还想立皇长子萧昱吧。”
“怕他糊涂了,看不清现状。”顾辅成啜了口茶,慢慢眯起眼睛,“你去宫里时,便只当闲聊,也不必叫贵妃听出意思,省的她大惊小怪露了马脚。”
“我知道。”高兰晔点头,“那你叫二郎去给云哥儿做先生,也是为了在内廷安插眼线,如此说来,云哥儿先生的母亲,死的倒是蹊跷。”
顾辅成眼眸凉淡,闻言没有反驳。
....
深夜,顾云庭坐在书案前抄写案录,本该是下属的职责,但他每夜都要练字默书,便顺手做了。
窗外在下雨,雨丝朦胧细密,楹窗半敞,院内笼在漆黑静谧当中,只有窸窣的雨声一点点渗进心里。
“郎君,早些睡吧。”
执笔的手攥紧,他有点恍惚,像是沉寂的心猛地被撩/拨了一下,纸上字陡然变成一张莞尔清秀的小脸,月牙般的眼眸弯弯盈笑,他闭了闭眼,屋里没人,纸上没人,然耳畔不停有声音回荡。
“郎君,我要灭灯了。”
他抬头,看见桌角的灯烛兀的一闪。
他站起来,有风从楹窗处袭来,灯烛摇了几下,噗地灭了。
房中陷入昏暗,他攥着笔站了少顷,直到长荣进来,重新点了灯,罩上绢纱。
顾云庭弯腰捡起方才誊抄的案录,一张张放在火苗处,悉数点了。
萧云的确活泼,第一堂课他只坐了一刻钟,屁股便跟长了刺一样,四下扭动,更是各种借口频频找出,一会儿要去如厕,一会儿要去喝水,顾云庭皆置之不理,冷眼一瞟继续与他讲解策论。
萧云怏怏,不以为意:“表兄,不,先生,我又不参加科考,你与我讲这些没用的作甚,你要真想讲,便同我说说有趣的事儿,比方前朝野史,那个焚了宫城的皇帝到底跑了还是烧了,再比方说,皇兄开始议亲,你猜他最后会挑哪家小娘子?还有,皇兄都开始议亲了,先生这样的人怎么还孤身一人,难道先生有什么隐疾?”
他憋着笑,存心戏弄。
顾云庭面不改色,手中的书卷松开,摁在案上。
冷眸睨着萧云,一语不发。
萧云毕竟年纪小,被他这般盯着,只觉得后脊发凉,汗毛倒竖,哪里还敢对视,当即一瘪嘴,抱起书本乖乖抄录。
傍晚从大理寺回府,秦翀来报,道长安县有消息。
他没心思听,径直回房。
不多时,秦翀趴在门板小声道:“邵家去了故友,徐州的。”
顾云庭乜了眼,继而不再搭理。
....
长安县邵家
小厨房做完最后一道菜,邵明姮将酿的桂花酒搬出来,给褚文景褚老先生倒满。
“您尝尝,是我自己酿的,正好到了日子。”
褚文景是大儒,多年前致仕回到徐州,在书院教课。
机缘巧合,有一年冬天恰逢大雪,邵怀安与邵明姮一起,同宋家三个郎君并宋元正去郊外放风,恰好遇到褚文景的孙子,彼时他被兽夹夹断了腿,疼的昏厥过去。
幸亏他们发现及时,褚文景孙子好歹捡回一条命,为此褚家登门道谢,又送上谢礼,而后几家人便时常走动,成了关系不错的挚友。
邵怀安和宋昂跟着褚先生听了两年课,邵怀安出仕,宋昂弃学。
在那两年里,邵明姮便总打着看哥哥的由头,明目张胆去看宋昂,晌午抱着食盒过去,每每都是两份菜,一模一样。
褚先生还记得当年场景,品了口酒,道好,然又感慨:“日子不禁过,当年我还想着要多久才能喝到你和宋三郎的喜酒,可惜,天不遂人愿,竟拆有情人。”
那会儿他们自觉隐秘,却不知褚先生早将一切看在眼里,更何况小郎君小娘子互相喜欢的眼神太过炽热真诚,他们在一块儿时,只消看那欢快的样子,便知定有内情。
邵明姮坐在旁边,抱着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盏。
邵怀安岔开话,问:“褚先生缘何到长安县来?”
褚文景从回忆中抽离,笑道:“我那不争气的孙子明年科考,虽说还有段日子,我总觉得不放心,提早到京中看看,也拜访一下老友,好歹春闱前能有人照应一二。”
“褚小郎君果然承继先生衣钵了。”
“不成想他有点天分,考了案首,解首,也算没有辱没门庭。”
邵怀安大惊,忙感慨道:“小小年纪,怕是要连中三元呐!”
喝道尽兴,褚先生陆续说了好多,到底为褚小郎君自豪,便是想收敛,低调都摁不下去高兴的劲儿。
翌日醒了酒,邵怀安特意将整理好的农事书籍交给褚文景。
“如今朝堂风起云涌,想来明年春闱不大可能问时局朝政,如此便是农事水利方面的惠民举措,恰好我研习于此,望能帮上褚小郎君,他日高中,我去讨杯酒喝。”
褚文景大喜,连连道谢,“若他真能考中,当真要厚谢于你。”
邵明姮便将包好的土产递上马车,褚文景仍在与邵怀安说话,她便站在车外等着。
凉风习习,吹散夏日的闷燥。
褚文景登上马车,想了想忍不住与邵明姮开口。
“因宋家冤案昭雪,今岁百姓为感激宋都督守城之功,欲在重阳节当日办场法事超度亡魂,请的是龙华寺住持,定在城门旧址。”
邵明姮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谢。
褚文景乘车离开。
邵怀安拍拍她的发顶,温声道:“你若是想回去,我陪你一起。”
“哥哥,我想回去,我必须回去。”邵明姮没有犹豫,“你公务繁忙,不用特意迁就我,我和小饼一道便行”
三郎说过,生辰时有话要说,但她没能等到。
邵明姮猜过他要说什么,也想好该如何答他,但终究没机会了。
为宋家祈福超度,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短短数月,邵明姮便将家中打点的井然有序,也是因为人少院小,出入账目简单明了,当初从牙婆那挑的丫鬟小厮,都是由她亲自长眼,如今渐渐做事上手,省却她不少心力。
未防差池,她九月上旬便启程赶路,与宋元正一样穿着男装,做男子打扮,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骑着骏马。
骑马虽快,但是途中会比较受罪。
邵明姮颠到徐州时,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散架,他们回到邵家旧宅,因之前邵明姮打理过,故而稍稍清扫一番,夜里两人便呼呼睡了过去。
晨起听见檐上落雨,邵明姮惊醒。
楹窗被吹开,凉风卷进帘帷,她打了个冷颤,听见叩门声。
应是申萝,她回徐州前特意与申萝去过信,道重阳节前定会赶到。
邵明姮换了身藕荷色对襟苏缎长裙,简单盘起发髻,插上白玉石榴簪,去看门时,宋元正已经站在门口,打开后,申萝朝她扑了过来。
“阿姮,我好想你。”
她抱着邵明姮,下颌蹭着她肩膀,高兴的快哭了。
邵明姮也是如此,紧紧回抱住她,“咱们去屋里坐会儿。”
申萝往门外看了眼,小声道:“哥哥也来了。”
“啊?”邵明姮诧异,忙走出去站在车帘下,举起手轻叩,“明卓哥哥,你怎么不进去?”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帘子,露出申明卓白皙的面孔,他眼睛柔软,温和的望着邵明姮:“不去了,我在车上等着便好。”
他其实很想见阿姮,又怕见了她说不出话,方才这句也是反复酝酿,好歹没说的结巴。
邵明姮便不好与申萝多聊,套了件长褙子便出门坐上马车。
宋元正骑马走在前头,一行人往旧城楼处走。
原先的繁华不再,旧城楼四下显得很是荒废冷僻,偶尔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端着豁口瓷碗讨吃的,邵明姮和申萝便赶忙解了荷包倒出铜板,也有一群晒得黢黑的孩子光着脚丫倒出跑,围着那堆废石玩的不亦乐乎,转头看见他们,便一窝蜂奔了过去。
申萝先前来过,故而车上带着吃食果子,便都分给他们。
一只只小手争先恐后,举着讨要。
邵明姮索性下车,将那一匣子杏仁酥打开,任由他们自己去拿。
有个孩子手脚灵活,从人缝里钻来钻去,不多会儿便捧着一堆杏仁酥嘿嘿笑着出来。
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土,便是捧果子的双手指甲盖里都是淤泥,他若是不当着邵明姮的面,便也罢了,偏他吃一口,朝邵明姮咧嘴笑笑。
邵明姮便有些忍不了,遂从袖中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又去捉来手指挨个擦拭,然就在她低头的时候,忽然瞥见男孩腰间缠了个流苏穗子,通体跟泥里一个颜色,故而她才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她猛地怔住,心陡然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