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顾云庭觉得自己合该溺死在其中。
他连举止都温软了许多,“邵小娘子,我同你保证,往后不会有任何人议论你的身份,我...”
“如此,便多谢郎君了。”她福身作揖,仿佛换了个人,就这般客气恭敬地站在对面。
顾云庭怔了瞬,便听她又开口:“你我各得所愿,往后便再没必要相见。”
“顾大人,希望你说到做到。”
顾大人?
顾云庭凛着双目,颇为震惊地朝她看去,她欲转身离开,竟疏离冷漠的像个路人,毫不留恋。
顾云庭倏地站起来,所有旖/旎退去,脑中清醒过来。
他方才做了什么?
是不是愚蠢而又可笑。
不过是几句话,几个温柔的动作,他便放下戒备,便幻想诸多不该想的东西?
他的样子,是不是看起来很是卑贱?
他三两步走上前,在她转身之际挡在面前,神色恢复最初的冷漠,“邵小娘子怕是多心了。”
“回京后,我自然需得议亲,若要议亲,怎好叫外人知晓我在徐州造下的丑事,岂不荒唐惹人笑话?所以,即便你不来提醒,我也不会容那些碎嘴的乱嚼舌根,败坏我顾家名声。”
邵明姮望着他,目光平静。
“如此,最好。”
....
房中点了灯烛,此时外头仍有人在欢闹。
顾云庭沉着脸,一路无语,待进门后,便走到书案前,翻开随行的案录,提笔开始做批注。
房门外,秦翀和关山面面相觑。
“郎君昼夜不停赶路至此,难道不是为了姮姑娘?”
“他费尽心思打点昌平伯身边的幕僚,不就是为了说动他别动杀机?”
“那幕僚也是贪得无厌,吞了一百两黄金,还妄图巴结郎君扶摇直上...”
“偏题了。”关山捣他,“咱们说的是郎君和姮姑娘,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从密林回来反而不对劲了,你没听见动静?”
秦翀老脸一红:“我哪敢进去,那种事...我还没娶亲呢。”
“听郎君的口气,是要跟姮姑娘老死不相往来。”
“是这个意思。”
房内“啪”的一声
两人噤声。
上好的端砚掉在地上,摔开污脏的墨迹。
顾云庭阖眸,双手覆在面上,他想不通,不明白,邵小娘子缘何同他说那样亲昵的话,可转过头又绝情至此。
顾大人,呵。
他挑起眼尾,烛光映着冷眸,泛出点点碎痕。
....
翌日邵明姮用膳时,正巧顾云庭一行人整装待发。
他站在马车前,背影清瘦颀长,今日穿的是靛青色长衫,披厚氅。
高宛宁踩着脚蹬登车时,终是没忍住,折返回来。
邵怀安别开视线,背在身后的手捏紧。
“玉瑾,我对不住你,但我真的希望你余生安好,至少比我要好。”
她眼圈湿热,说完便开始扑簌簌掉泪,美人哭总是极美的,梨花带雨。
邵怀安叹了声,道:“昌平伯已经着人盖了官印,属于你的那份和离书如今正在他手里,你没对不住我,只是在抉择时没有选我,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那是你觉得对你来说更好的选择,故而若定要我说句释怀的话,我只盼你,以后的每一日,不要后悔当日的抉择。
宛宁,你走吧。”
高宛宁泪眼汪汪,又看了眼邵明姮,张口:“阿姮,我...”
邵明姮不是哥哥,她背过身,径直回避她的主动。
马车在晨光熹微中驶离客栈。
而邵怀安因伤势未愈,行程缓慢,比顾云庭足足晚了十日才晃到京城,甫一入京,便去寻牙行看宅子,买家具等日常物件。
这些事都由邵明来料理,做的驾轻就熟。
邵怀安则要去报备官凭和敕牒的丢失,重新于官署补办后,登记待上任。
他尚农,故而没有去先前安排的礼部,而是去了工部任屯田郎中,适逢清闲月份,公务并不繁忙,且他将上任,正是熟悉整理的时候,故而起初有空余时间。
及至六月,州县需得堪造籍账,身为长安县屯田郎中的邵怀安起笔开始整理,因之前通读阅览过,故而理得井然有序,待白簿悉数堪造完整,便要呈报尚书省审核。
再到十月份便要按照递交的白簿征收地租。
邵怀安熬了几宿,将那白簿呈报时,尚书省的官员很是感叹他的伶俐。
如此,又将三年一造的黄籍交到他手上,这便需得徐徐图之了。
长安县的地皮尚且合适,这处宅院只有一进,虽小但是位置好,邵怀安每日可步行上值,若实在赶不及,坐着马车一溜烟便到了。
院里有个亭榭,摆着红木四角桌,邵明姮铺开画纸,将笔墨颜料依次摆好,用纸镇压住边角。
邵怀安进门时,她已经画了大半,咧嘴的石榴晶莹透亮,鲜红欲滴。
“阿姮还是喜欢画石榴。”
邵明姮点头,继续画石榴籽。
邵怀安没走,拖出另一张圆凳坐下。
“阿姮这样好,不知日后会是什么样的男子娶你?”他试探着,不动声色拨开白瓷盘里的杏酥。
邵明姮笔一顿,淡声道:“哥哥,我不想嫁人了。”
邵怀安笑,“莫说糊涂话。”
“是真的。”邵明姮语气清和,朝他弯了弯眉眼,道,“除非哥哥嫌弃我吃你粮食。”
“阿姮!”
“哥哥!”邵明姮推他,“你不是有积压成山的公事要办吗,快去吧。”
邵怀安无奈,摇着头回到书房。
不多时,房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摔了。
邵明姮停了动作,竖起耳朵轻听,然后,听到邵怀安低沉的唤她。
“阿姮,你进来。”
日光浓热,晒着雪白的肌肤,风吹来,她有种不大好的感觉,手搭在门板,定了会儿,房中人的呼吸声粗沉隐忍,像是压抑着情绪。
“哥哥,你怎么了?”邵明姮推开门,站在原地问他。
案上的卷宗纸笔全被拂到地上,楹窗处新摆的长颈花瓶摔得粉碎,花瓣掉了满地,一片狼藉。
她怔怔望着。
邵怀安自案前直起身来,面色凄怆,神情悲痛,攥紧的手里是一封捏烂的信,他举起来,朝着邵明姮微微颤抖。
邵明姮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但仍不确定,她张了张嘴,喉咙发不出声音。
“阿姮,你来告诉我,你同顾家二郎,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啻于凌空劈下惊雷,邵明姮只觉面前骤然凄白,她慌乱地看着邵怀安,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紧张害怕。
邵怀安捏着信走到她面前,根根指骨攥的分明劲拔。
“所以阿萝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真...”
“是,”邵明姮咬紧唇角,平复了呼吸后复又开口,“是真的,在徐州时,我做过他外室。”
邵怀安晃了下,抬手摁住雕花屏风,信从手中掉落。
邵明姮弯腰捡起来,待看见上面的字时,恍然大悟,“哥哥,你骗我。”
她本就该猜到,阿萝怎么可能将如此隐秘之事写在信上,事关她的清誉,阿萝定会慎之再慎。
是她心虚,才会被哥哥唬出真相。
邵怀安双唇发抖,忽然扬起手来。
邵明姮睁圆眼睛望着他,盼他一巴掌扇下来,至少她不会那么难受。
但邵怀安朝自己右脸狠狠甩去,一下,一下。
邵明姮惊了,待反应过来,忙冲过去抱住他,眼泪不停往下掉。
“哥哥,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往后不会这么做了。”
男人的哭声悲怆隐忍,却又蓄积着无穷的愤怒和歇斯底里,无法泄出,便如濒临疯狂的前刹,他捂住脸,又慢慢抱住邵明姮。
大掌抚在她后背,很轻。
“哥哥该死在岭南的。”
邵明姮摇头,泪水打湿邵怀安的衣襟。
“若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会委身于他,你本就不该委身于他!”
“阿姮,你是最好的女子,便该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即便宋三郎死了,也会有旁人,同三郎一样好的男人娶你,你有万千选择,不该为了哥哥作践自己,不该啊....”
邵明姮呜咽着,不断摇头,解释:“我只一个哥哥,一个爹爹,你们死了,家便没了,若没有家,阿姮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怕委屈,我也没有委屈,其实顾家郎君对我很好,至少我想要的他都信守了承诺,我真的无妨。”
“我要守住邵家,你和爹爹才有指望。”
“哥哥,我真的很好。”
邵怀安握住她的肩膀,神情严肃郑重。
“我且问你,你务必如实回我。”
“好。”邵明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头。
“顾家二郎对你,可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在这里再说一下,我的确没有存稿,因为我是码多少会全部放出来的,这本从v后开始基本上日更都在八千以上(虽然时间不固定),也尽力想要固定过,奈何脑子和手速提不起来,只好这么既定时间。往后还会继续爆更,时间一般都是我觉得可以差不多,然后定下来,然后反复打脸,真不是故意的。
然后还有关于这本书,准备前期很充分,关于结局,三郎是最先定好的,然后其次是女主,男主列了几版结局,反正都有点惨吧。
关于男主,这的确是我写的最好的一个男主了,哈哈哈(不上升人参公鸡哈)
不信请看专栏完结那几本(变相求收)
第47章
◎嘴硬心动◎
邵明姮自然知道哥哥担忧之事, 怕顾云庭言而无信,更怕他拖泥带水。
她摇头,笃定道:“且不说他心中只嫂..高娘子一人, 单凭他冷僻的古怪性子,便知不会主动起意撩/拨,他那种人很是清高倨傲,断不会在说开后还纠缠不清,拖泥带水。
于他而言,我本就无足轻重,当初他要我,不过也是因为和高娘子相像的脸, 如今他得偿所愿,必会马上忘了我,忘了我和他之间有过的一切。
他对高娘子情深多年, 或许还会觉得我是他过往的污点, 避之不及罢了。”
邵怀安听她平静的讲述, 心里翻腾着怒火,指甲掐进掌中, 他却不敢表现得过于激动, 他视若珍宝的妹妹, 便站在这里说着自轻自贱的寻常话。
拜谁所赐?
是那无耻之徒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浑身发抖, 面上却瞧不出急于想撕碎对方的憎恶。
“阿姮,往后不要再见他。”
“我知道的,哥哥。”邵明姮应声, 微垂的眼睫眨了眨, “他其实算不得恶人, 只是...”
“呵”极冷极恨的一声, 邵怀安打断她,“阿姮,披上伪善面孔的狼他还是狼,我不指望他没有目的的帮我,帮邵家翻案,但他不能觊觎你,不能毁了你,他若敢,他...”
邵怀安说不下去,极力克制的呼吸溃决,手臂撑住书案,眉眼波流涌动,“他若敢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我纵然拼上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所以阿姮,不许再见他,日后不管为了什么,你不许再去找他,否则我宁可去死,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被禽/兽侮辱。”
压抑的声嘶力竭,用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眼眶通红,当真是恨极顾云庭,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
“我答应你,哥哥,我发誓我不会再去求他做任何事。”邵明姮被哥哥的形容吓到,她的哥哥斯文儒雅,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控,暴怒。
她走过去,战战兢兢伸开手,像小时候每一次做错事乞求原谅。
她从后抱住邵怀安,面颊贴在他衣裳上,手指因为羞愧而蜷缩起来,“哥哥,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声音低喃,柔软到令人心疼。
邵怀安心像被刀子一道道割烂,他哪里舍得责怪阿姮,他只是痛恨顾云庭,更痛恨的人则是自己,若非他流放岭南,成为阿姮的钳制和顾虑,阿姮大可以离开徐州,过安定平稳的日子。
说到底,是他害了阿姮。
“日后你想嫁人,哥哥便为你挑最好的男子做夫郎,你不想嫁人,哥哥养你一辈子。”
邵明姮咬着唇,憋到盈眶的泪倏地滚下来。
.....
年中京里官员述职,邵怀安需得誊抄籍账以备抽检,依着往年规矩,屯田郎中见过陛下后,还要与尚书省官员碰头商议,便是为着下半年工部事务谋定攻略。
临行前,邵怀安在书房收拾卷宗。
邵明姮从门外探进来头,对上他目光后立时笑盈盈地直起身来,三两步走过去,站在案旁看他独自忙碌。
“哥哥还需要我帮忙吗?”她背着手,歪头看那厚厚一摞书卷。
邵怀安笑:“都收拾好了,过会儿便要启程。”
“哥哥别忘带雨具,我看云彩堆得密实,像是要下几日的样子。”
邵怀安嗯了声,又道:“三年没给你过生辰,此番来回怎么也得大半个月光景,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阿姮想要什么礼物,哥哥得空时便去买。”
邵明姮摇头,她不想过生辰。
邵怀安想起来,便也不再提。
果真沿途下了一路,本来四五日便能赶到京城,因着大雨足足走了十日,待入了城门,鸿胪寺内已然热闹熙攘。
六部官员三五成群,难得聚到一起的地方官,更是敞开了天南海北的畅聊。
邵怀安去的晚,听了几嘴,多是议论朝局的个人感言,本也不打紧,可后来听到一熟悉的名字,他便坐在那儿竖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