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灵气的牙根痒痒,愤愤跺脚,回头,“你们怎么不着急?”
崔远和宋元正相邻坐着,因在途中提醒过,故而崔远收起官凭敕牒,未做任何反抗,与他们一道儿被押解进狱。
邵明姮扶着哥哥,抬头与她招了招手,刘灵走过去,坐下。
“那群山匪便是抓我们的理由。”
“可他们要杀我们。”
“我知道,所以说,躲在后头不出面,将我们关进牢狱的才是幕后主使。”邵明姮往外看了眼,又道:“他仿佛改了主意,不打算杀我们了。”
刘灵瞟了眼墙角的老鼠,正抱着馊饭吱吱啃着,它们胃口倒好,吃了两日还是活蹦乱跳,想来饭菜没毒。
“哥哥,别写了。”邵明姮抽出邵怀安手里的笔,忍不住劝道,“没人会帮我们递信出去。”
邵怀安虚弱地撑着身体,后背抵在墙上,“此处是魏州,岳丈大人所辖之地,他..”
“对啊,是在魏州。”邵明姮打断他,苦笑道:“为什么偏偏在魏州出事,哥哥没想过吗?”
邵怀安怔愣,“阿姮,你说什么。”
邵明姮不准备瞒着他,只是没想好要不要在他伤重的时候坦白,但此时此地,她觉得没必要瞒下去了,“当年你流放后,嫂嫂没死,一直活着。”
邵怀安惊住,似难以接受,“宛宁还活着?”
“是,她活的很好。”邵明姮闭了闭眼,继续说道,“有一件事哥哥兴许不清楚,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顾家二郎曾有位放在心头的白月光,深恋多年不改初衷,在白月光嫁人后顾家二郎仍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白月光夫家倒台后,他马不停蹄跑去接她....”
说到此时,邵怀安和刘灵的眼神都变了。
邵怀安眸色枯萎,强撑着精神支住身体,而刘灵则是一副惊讶欢喜的模样,似吃到一口硕大的蜜瓜,半弯着身子瞪大眼睛听着。
“三年前的死是假的,皆是为了今日的重逢,如今那白月光正与顾家二郎情深意切,便是知道她夫郎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回头了。”
邵怀安失神地看着她,双目没有焦距,耳畔只剩下邵明姮说的那些话,反复盘桓,像一道道锐利的闪电,劈的他眼前阵阵发昏。
许久,他浑身是汗,虚脱地斜靠下去。
邵明姮欲扶他,邵怀安摆手,疲倦地闭上眼睛,如同槁木般了无生气。
刘灵本在看热闹,忽然明白过来,指着邵怀安看向邵明姮,眼珠子瞪得滚圆,“他不会就是那个倒霉催的白月光夫郎吧。”
邵明姮低头,没有应声。
刘灵乍一听到顾二表哥的大瓜,欢喜的不得了,没想到顾二表哥还是个深情种子,既有了白月光,那婚事便没有商榷的道理了,爹娘再想和舅舅结亲,也不会让她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早就说过,日后刘灵要嫁的人,身边定然只她一个,不然便不嫁!
她是很高兴的,可转头看到邵怀安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不知怎的,浑然就跟着不大舒坦。
牢房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直到邵怀安再次睁开眼睛,眼神已然恢复平静,他伸手,淡淡开口:“阿姮,给我纸笔。”
“哥哥还要写?”
“要写,”邵怀安眉头紧锁,接过笔来在纸上飞快落下三个字。
“和离书”
....
翌日狱门打开,一行人走出署衙与走进时如出一辙,并未见到主审官员。
“哥哥,你还好吗?”
邵怀安的脸色青白,嘴唇暗淡,沉郁的面孔没有血色,他嗯了声,继续往前走。
夜里没有继续赶路,便宿在最近的客栈。
邵明姮捧了一盏粳米粥进门,邵怀安背对自己坐着,身形比三年前瘦削很多,腰背挺拔,头发用幞头包住,他在写东西,闻声只抬眼觑了眼,便又沉默的低下头。
“阿姮,我没事,不必担心。”他嗓音沙哑,提笔如飞,忽然咳了声,剧痛使他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胸口的伤处。
邵明姮端来水,轻拍他后背:“昌平伯既然放我们出狱,想必明日便会着人送来盖上官印的和离书,哥哥,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邵怀安搁下笔,披在肩膀的外衫滑到椅背,依旧淡着面孔:“你怕他还是会杀我?”
邵明姮点头:“和离书是一份保证,但是杀了你对他来说更为有利,你可知从岭南回徐州途中每一次的暗杀,其实都是昌平伯的指使,他定要同顾家结亲,所以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在他心里都是一颗祸患的种子。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嫂嫂和顾家二郎成婚的阻碍,我觉得明日或许他会动手,哥哥,我们今夜便离开吧。”
邵怀安定定看着她,眸光清浅宁静,“阿姮,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明姮一愣,随即脸颊火烧火燎的滚烫起来,她羞愧地垂下眼睫,脑中登时嗡嗡作响,她抠着手心,不敢告诉她真相。
她不是怕他责怪,而是怕他承受不住,急火攻心。
“我和阿萝还有明卓哥哥一起查的。”她说完,便去端来粳米粥,“都凉了,哥哥快些喝掉吧。”
邵怀安很了解妹妹,只一眼便瞧出异样,心里翻涌面上不显,他接过粳米粥,慢慢喝完。
“对了哥哥,你该同刘娘子道声谢,是她救了你,且布了迷障分散对方眼线。”
“好。”
邵怀安温声说道,“阿姮,元正有话同你说,你去看看。”
邵明姮出了房间。
邵怀安另外取纸,落笔:“阿萝小妹,吾有话欲询问于你,请你切莫隐瞒推脱,务必如实相告....”
...
邵明姮叩开门,宋元正坐在圆桌前上药,他赤着上身,蜿蜒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回头看见她,宋元正想穿上衣裳,但撕扯了后颈连着头皮的伤口,疼的咬牙,还未再动,邵明姮摁着他肩膀坐下。
“小饼,我帮你涂药。”
她站在他背后,不愿叫他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咬着唇,从桌上药罐里抠出药膏,在掌中捂热后涂开,贴在他后脑紧绷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头上,宋元正是军中最俊美的男子,不然也不会每每出行都引得女娘争相抛花。
而现在,邵明姮咽了咽嗓子,幸好伤口没有挣开。
“对不起。”宋元正低着头,沉闷的开口。
邵明姮顿住,问:“为什么?”
“我没有把他保护好。”
房中瞬时静谧。
邵明姮眼睛发热,握着药膏的手一抖,忙背过身,用手背拂去眼泪。
宋元正攥着拳头,搁在膝上攥的咯吱作响。
“大战时,我们本在一起厮杀,后邵刺史出城求援,少将军命我率二十精兵贴身护送,我们从暗门杀出一条血路,但叛军源源不断,我们拼死抵挡,炮火轰的半边天都是红的,我只记得自己倒下时,邵刺史被我推了一把,避开了猛烈攻击。”
“父亲有可能还活着?”
宋元正没有立时回话,“或许,但我不确定。”
“昨日我回想起疯癫后的情形,那时我偶然触碰了开关,没想到是条暗道,我不停地跑,那暗道很长,终见天日时,我又看见了大火,没多久,便被人抓进牢狱充作纵火嫌犯。”
邵明姮知道,宋元正口中的暗道实则是徐玠与蜀王私运兵器钱银的渠道。
“他会不会也还活着?”
“不会。”
片刻犹豫都无,宋元正摇头,“我侥幸活下来是因为滚进暗道里,当时战况惨烈,少将军与都督他们所处城楼是炮火最密集的攻击点,他...
小乙,他回不来了。”
“小甲回不来了。”
邵明姮咬到舌尖,再也忍不住,双手捂在脸上哭起来。
她以为,她侥幸的猜着,小饼活着,三郎便仍有一丝希望。
但小饼说的这般笃定,连一丝丝的期许都没了。
她的泪透过指缝,滴到地上。
宋元正不发一语,面上亦是悲痛难忍。
“或许邵刺史同我一样,还活着,他极有可能还活着,你和玉瑾哥安顿下来,一定要继续找他。”
邵明姮点头,“我知道。”
“你...”宋元正忽然犹豫起来,“你和顾家二郎的事,要不要告诉玉瑾哥。”
“不行。”邵明姮情绪有些激动,“等他身子养好,我会亲自告诉他,在此之前,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要说。”
“好。”
.....
翌日黄昏时候,客栈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邵明姮站在二楼凭栏处往外看,先头那辆黑漆青帷,刚停稳,便有人急匆匆搬来脚蹬,因隔着一段距离,邵明姮只觉那身形熟悉,正纳闷着。
便见前帘从内掀开。
那人穿着雪青色衣裳,肩堆披风,身量挺拔瘦长,他从车上下来,喧闹熙攘的客栈门前,他就那般静静站着,浑身上下都是素色,唯独那乌黑如墨的发,落日渡了一层金色余晖,他像是站在画卷中,清隽矜贵的气度,与众人分隔出来。
邵明姮震惊中,听见马蹄声,便见两人并肩骑了过去,在距离男子两丈远翻身跃下,拱手作揖。
正是秦翀和关山。
她晃了下,想要回避,不妨身后站了个人,声音温和如玉。
“阿姮,在看什么?”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不到12点。
今天流量好凉好凉好凉,宝儿们快来快来快来!
第45章
◎她的手柔软温热◎
晚风挟着燥热扑进怀里, 落日坠下高墙,最后一抹余晖陷进乌青色的云彩,整个客栈陡然间, 如同偌大的蒸笼。
邵明姮手指捏紧,甫一抬头,对上哥哥迟疑的目光,她双腿软了下,后腰擦着扶栏发出细碎的响声,邵怀安拉住她的手臂,将人提起护在肘间。
“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邵明姮后脊的汗被风一吹,凉湛湛地贴在身上, 她转过头,双手搭在邵怀安小臂,喉咙发紧:“哥哥, 我有点头晕, 想回屋。”
说罢, 便微微往前推他。
邵怀安却没动,伸手覆在她额上, 眉头轻蹙:“没有发热, 但缘何出了这么多汗?”
“我们回屋再说。”
她又推, 此时客栈外面动静渐大, 马车从后门进了院里,几匹高头骏马打着响鼻陆续跟在后头,衣着华贵的男子走在当中, 旁侧是身穿雪白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 她身段婀娜, 举止温婉, 笼在兜帽里的脸看不真切,有风拂过,吹着那兜帽簌簌鼓动,白色绒毛贴紧面庞,然后又是一阵疾风,兜帽顺势滑到脑后,露出明润妩媚的鹅蛋脸。
邵怀安闻声望去,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浑身僵硬。
顾云庭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抬眸朝前。
檐角的灯笼随风摇曳,流苏坠子晃开光影,那人侧身站在廊柱旁,双手扶着身边男子,乌黑的发拢成单髻,看不清是用什么簪子固住,但他想,大约是攒珠石榴簪,豆绿色对襟圆领上襦,衬出洁白的肌肤,臂间挽着淡黄明绸帔子,迎风拂开柔软的弧度,像一丛云,一团雾,时而遮住她的侧脸,时而拨弄她浅绿色的裙衫。
胭脂色的光在此时亮起,映在她白皙的腮颊,光影流转,明眸涟涟,当真是芙蓉春色,灼灼灿烂。
负在身后的手动了下,随即面如寻常。
高宛宁不经意掀开眼皮,望见神色恍惚的邵怀安,先是怔住,继而垂下睫毛,跟在顾云庭身后走进门去。
邵怀安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邵明姮,露出一丝苦笑:“阿姮,你怕我受不住打击?”
邵明姮没有解释。
“终有这么一日,我便是想避都无法避开,既如此,不如索性来的早些,我无妨的。”
话虽如此,手却用力抓住扶栏,迈出一步,轻轻笑着:“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往后她与我便是陌路人。”
“哥哥...”邵明姮想扶着他,邵怀安摆了摆手,踱步回屋。
向来挺拔的身形有些佝偻,他捂着胸口,走的很慢,像是霜雪中快要折倒的老人,待到门口,忽然一把抓住门框,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邵明姮心揪起来,还未上前便听他急着回绝。
“别过来,阿姮,别过来。”
他很快踉跄着稳住自己,转身跨进门内,咣当合上。
邵明姮的心从喉咙落下,欲提步回房,抬眸时,便见迎面尽头楼梯处,那人缓步走来,雪青色衣裳衬出清冷气度,他目光凛然,从她面前经过时,连一记余光都没给。
走远了,苦涩的药味犹在弥漫。
邵明姮回到房中,本来伏在案上无精打采的刘灵登时跳起来,有些不舍地说道:“事发突然,我得回趟家了,今夜便走。”
“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多想,”刘灵挤出个笑,往门外瞥了眼,怏怏道:“先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是逃婚跑出来的嘛,现下仿佛有所转机,我得趁热打铁回去跟他们商量,早点叫他们死心,也好叫我安心。”
“可是我总觉得夜里启程不大周全,不然明天一早再走,马匹休整一夜,又能吃饱草料,赶路也是来得及的。”
刘灵摆手,爽快道:“不行不行,一刻都不能多待。”
她回头取了包袱挎在肩上,拱手一抱,利落道:“邵娘子,咱们一定还会再见!”
....
客栈住着一伙儿胡商,前堂喝完酒便跑到后院,架着火堆炙烤全羊,明亮的火焰烤的周遭人面庞发红,他们围起来,载歌载舞。
邵明姮站在楹窗处,歌声和羊肉的香味飘进来,她歪着脑袋听着,心绪难定,愁肠百结,遂裹了件稍厚的披风,踏出门去。
“邵娘子?”崔远正好从屋里出来,换了身石青色双袖织菖蒲纹襕衫,幞头包好,俨然儒雅贵公子模样,“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