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姮不想跟旁人提起宋昂,便知沉默着,没有开口。
萧吉玉顿步等她,叹了声:“你也是个痴情的,人死了,你能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足以说明他没喜欢错人。
不过,你年纪还小,往后的日子很长,总要好好活下去。”
“多谢殿下提点。”
萧吉玉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横竖话说了,人也见了,她便没甚好奇的了。
“邵娘子,你今日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刘灵迫不及待迎上去,挽着她的手臂感叹,啧啧,若不是在京城,她早跳起来冲上去了,“起初你选了两钧弓,我还怕你出丑,虽说不重,但对你的小身板来说也着实费力,可你不仅拉开了,还射的那样好,当时我就想,我要是个男子,我得立时跪下求娶。我...”
“刘娘子,越说越夸张了。”邵明姮点她眉心。
刘灵急了:“真的,你不知你在那射箭时,场外多少小郎君被你迷得团团转,俩眼珠子盯在你身上,不信你等着瞧,过两日你哥哥就会收到拜帖。”
邵明姮拽着她手臂,笑着不经意回眸,对上顾云庭的视线时,来不及敛起轻松欢愉的笑靥,待反应过来,忙低头与刘灵快步走出校场。
顾云庭望着靶心上的三支箭,久久伫立。
已经是春日,他还裹着兽皮氅衣,这双手,没有握过剑,没有拿过刀,更没有浴血厮杀,逸气凌云过。
那么她呢?
又是谁教的射箭,谁教的骑马?
顾云庭眸眼深沉,手指缓缓划过暖炉。
是宋三郎吧。
他低头,吁了口气:他死了,而他还活着,既活着,便不会比不上一个死人。
.....
伯府规制已然算得上奢华,但在公主府走了一遭,高静柔便惊愕了一路,边感叹边羡慕,她知道好些名贵物件都是内造之物,素日里她摸都摸不得的,在这儿却能随处可见。
金银玉器,珍宝古董,眼下席面前摆着的八联紫檀绘青鸟图的雕花屏风,单是看料子便知千金难求,再看雕工,更是细致精美。
她在心里不停唏嘘,待膳食摆置过来,又对着佳肴目瞪口呆。
高宛宁从雅室回来,进门便看见她这副小家子反应。
轻咳一声,高静柔回过神,赧然的低头,心虚的绞着帕子。
“便是再震惊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你这模样给旁人看到,只会以为咱们伯府的人没见过世面,平白惹人笑话。”
“嫡姐教训的是。”高静柔面上遵从,心里却很是烦恶。
高宛宁默默压下紧张,方才从净室回来,沿途听见萧吉玉身边的婢女低语,说了个她根本想不到的秘密。
萧吉玉竟然喜欢宋昂。
她捂着胸口,下意识往邵明姮方向看了眼。
她垂着眼睫,时不时与刘灵说话,雪白的肤色坐在人堆里很是显眼,便是衣裳寻常也遮不住她的姣好容貌,且不得不说,邵明姮身上有种其他女娘没有的自信,随和还有从内而外的从容。
这种从容不是家世给的,而是单独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度。
这种气度,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今日她在校场只射了三箭,便招来不少目光,便是不用看也能猜到,顾维璟那双眼,从头到尾都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如今,怕是连一丝丝余情都没了。
失落,窘迫,高宛宁甚至有些自嘲。
从前她不屑害人,虽用手段谋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未曾伤害他人来获得,她是嫡女,怎么会做那等腌臜丑陋的事情。
可方才在校场的时候,她内心竟生出那些可怕的想法。
阿姮得到的东西,都是从她这儿抢走的。
凭着那张脸一点点挤走她,然后堂而皇之取代她,不管是顾维璟,还是众星拱月的对待。
都是她的!!
若没有阿姮,该多好。
念头一出来,她吓了一跳,羞耻于自身的阴暗,却又对破坏阿姮的美好跃跃欲试。
席宴上,又有人说起校场的三支箭。
“邵娘子,你射艺这般好,是特意请了师父教导吗?”圆脸大眼睛的礼部侍郎嫡女杜五娘好奇,其他人也跟着看去。
邵明姮想了会儿,道:“不是,是跟别人学的。”
“那是谁?”杜五娘问完,又觉得不妥,便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这道芦笋炒虾仁很好吃,应该是新笋吧。”
邵明姮一箸筷都没碰。
高宛宁倒是吃的多,翠绿柔嫩的芦笋鲜美多汁,她几乎没动别的菜。
“阿姮,你是跟着三郎学的箭吧?”高宛宁状若无意提了嘴,轻而易举将话题又带了回来。
众人本不好意思说她们姑嫂之间的事,毕竟高宛宁与邵怀安已经和离,但她自己都不介意,且与邵明姮搭话,她们自然乐得看一看。
邵明姮没有抬头,拨着碗里的米粒像是没听见。
高宛宁擦了擦唇,温声细语:“我记得那会儿三郎总留在家里吃饭,一顿能吃三碗米饭。”
刘灵皱了皱眉,“你说话真是有意思,也没见人跟你问话,你怎还如此热情?”
高宛宁面色不变,柔声道:“我和阿姮毕竟做过姑嫂,我们...”
“你自己都说是做过,那么现在便不是了,既不是,就别再装着熟络,说些有的没的,活脱脱像是嚼舌根一样。”
刘灵说话毫不客气,饶是高宛宁牟足了劲儿不动怒,也被怼的浑不自在。
她只附和出一个笑,“是了,是我不该重提旧事。”
就是,便是实事。
邵明姮放下箸筷,很是认真的开口解释:“对,我是跟三郎学的箭,三郎是宋都督的第三子,自小练武,三尺剑,六钧弓,他手到擒来。
如果他没战死,我定会嫁给他做娘子。”
她说的赤诚坦荡,毫无藏掖之意。
桌上其他人俱是目瞪口呆。
刘灵惊住,半晌后喃喃感叹:“邵娘子,你简直...简直..”她找不出字眼,便拍了下腿,表示敬佩。
“听闻邵娘子回徐州,在宋三郎的牌位上写下自己是未亡人,也不知宋三郎本人愿不愿意,此举着实欠妥当。”
高静柔意会高宛宁的心思,便顺着继续挑拨。
此时萧吉玉恰好走来,高静柔装着没看见,但音量适当拔高。
方才高宛宁与她说了萧吉玉爱慕宋昂的事,叫她很是兴奋,到底高宛宁道行深,连这种隐秘之事都一清二楚。
同高宛宁一比,顾香君的拙劣逼人便显得粗俗低智,她兴师动众最后落得自取其辱,哪里有这两句话来的狠绝。
借刀杀人。
高静柔等着萧吉玉的爆发。
谁知——
萧吉玉走到邵明姮身边,面朝高静柔,朗声笑道:“宋三郎自然愿意!”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仅隔着一道垂帘的男宾席上,顾云庭乜了眼,眸光幽冷。
“因为他亲口同我说过,若要娶妻,当娶邵家小娘子。”
....
描金黑漆马车上,顾云庭坐在薄绒寿字桌布盖着的黄花梨案几前,玉指捏着书卷,神情冷冷,仿若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长荣扭头朝车内说道:“郎君,姮姑娘要去西市。”
“继续跟着。”
“是。”
西市人口密度大,物件齐全,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淘到。
邵明姮进了一家药肆,长荣不敢跟太近,只好远远看着,然后她又从药肆出来,空着手,似乎有些沮丧。
隔着十几米远,又有一家药肆。
顾云庭撩开前车帘,与长荣吩咐:“你过去,问问她想买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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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咱们已经两清了!◎
西市的药肆几乎逛遍, 然只得了两袋豆斑石,解毒的药性虽弱点,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用来缓解父亲日日加剧的头疼。
邵明姮钻进马车,面色惆怅。
不多时,长荣便返回描金黑漆马车前,低声回禀:“姮姑娘在找婆娑石,我问过店家,说是南海才有,稀少名贵,不大好找。”
“婆娑石?”顾云庭挑开车帷, 眸眼微蹙,“可是用来解毒的。”
“是,磨成乳汁调进药里, 功效甚好。店家说最近南边乱, 寻常的商贩不敢过去, 怕得了钱也没命花,故而姮姑娘只买了豆斑石代替, 然功效差的挺多。”
“进宫一趟。”
萧云从奏疏堆里拔出头来, 看见他, 高兴地拿着笔起身便冲了过去。
“太傅, 我正有件头疼的事想请教你,可巧你就来了。”
他拉着顾云庭便往前走,边走边解释:“张四郎家被抄没后, 金银珠宝入了国库, 但还有两百亩的良田和几处庄子, 别院, 我头疼该分给谁。”
他把奏疏摊开,笔尖朝下指着:“钱指挥使是新贵,还是大表兄提拔上来的,本应该给他,但刘国公劳苦功高,从灵州回京定居,自然也不能慢待。”
他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要是能再抄几家,也就不用担心不够分的。”
顾云庭蹙眉,抬眼看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劝道:“如何分配都是陛下的安排,不管是国公爷还是钱指挥使决计不敢有二话,但陛下需得谨记最末那句再不能乱说。
你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岂有随便抄臣子家产的道理。”
萧云笑:“我也只跟太傅开玩笑。”
他朱笔一圈,将抄没张四郎的家产悉数划到刘国公名下,随后往椅背上一靠,问:“太傅今日过来是有事找我?”
顾云庭嗯了声,径直开口:“我想要几袋婆娑石,西市东市眼下都买不到,便想从太医署药库中临时借些。”
萧云惊讶:“这种小事你自己去办便好了,不必与我商量。”
“婆娑石在专供内廷的药库,需得陛下手谕才能取出。”
萧云立时提笔便写,写好后递给他,忍不住好奇:“谁的人情这么大,能劳动太傅开口。”
“朋友。”
萧云知他不肯细说,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应是很不普通的朋友吧。”
顾云庭没有否认,拿上手谕去了太医署。
春日的海棠开到荼靡,浓白嫣粉的花朵偶尔飘落,隔着敞开的楹窗,萧云本在笑着的脸倏地沉寂下来。
双手背在身后,笔杆攥到折断。
夜里,顾云庭将良田宅院庄子的去向告知顾辅成,他只瞟了眼,心知肚明。
“小皇帝是想挑拨咱们和刘国公的关系,结亲的事不了了之,如今又因为地皮拉扯上,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故意横插一脚。”
顾云庭点头,道:“上折子请封钱指挥使的官员里,需得仔细清查,有些是无心之失,但有些便是浑水摸鱼,蓄意为之。”
“宫里的事你多上点心,你这个表弟比他兄长难对付。”
顾辅成笑,“前日你姑姑与我见面,说起要给小皇帝选亲之事,你猜她看中谁了?”
顾云庭眼皮一抖,“莫不是刘国公的女儿?”
顾辅成很是喜欢顾云庭的聪明,与长子顾云慕相比,他少了几分鲁莽耿直,心思深沉细腻,遇事沉稳冷静。
“他们母子已然开始防备我们,前朝后宫有意识的结交大臣,你姑姑养尊处优惯了,竟有些不自量力起来,以为暗中进行便能瞒天过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手段,吾不屑拆穿。”
灯烛摇曳,门从外推开。
顾云慕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身上甲胄未脱,风尘仆仆的苍劲样子。
“回来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顾辅成抬手,顾云慕略微躬身接过去。
“既然你们两个都在这儿,有件事我需得同你们商量一下。”
两人分别坐在左右手位,瞧出顾辅成的严肃,便都慎重认真地竖起耳朵。
“既然你姑姑想给小皇帝议亲,那咱们便顺水推舟。”
顾云慕怔愣。
顾云庭登时明白过来,他依旧不动声色。
果然,顾辅成扶额,捏着眉心缓缓说道:“三娘胡闹了几年,我也纵着宠着没管,但如今是她该为家里做点正事的时候,我想...”
“爹,这怎么成?!”顾云慕打断他,又瞥了眼顾云庭,“三娘嫁到宫里,那是拘着要她性命啊。”
顾辅成冷冷睨他,顾云慕咽了咽嗓子,不情愿地坐下。
“我做这个决定,也心疼,但是没有办法,顾家势力虽强盛,却也没有强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名不正言不顺,摄政也是遭人非议。
若不是需要萧云的姓氏,你当我愿意忍气吞声,整日陪一个娃娃上朝?三娘进宫后,尽快怀上子嗣,能一胎得子最好,到时也就不必与那小皇帝勾心斗角,尽可除去罢了。”
屋内寂静。
三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顾云慕又叹了口气,面上不忍:“爹,姑姑向来不喜欢三娘,打小就讨厌她的性子,嫌她娇惯无状,若进了宫,姑姑定会拿她撒气。
而且,三娘比表弟还要大几岁,两人根本不合适,表弟不喜欢她,她也有意中人了。”
顾云庭看出顾辅成心意已决,此番与他们也并非商量,而是通知,故而一字不说,只是静静听着。
顾云慕不同,当年母亲生下顾香君没多久,便带着她直奔青州寻父亲,那几年正是父亲母亲大闹的时候,为了个爬床的丫鬟,整日没命的吵,故而有一段时间是他来带顾香君的,虽也有婆子照看,但他怕他们苛待了,时常过去逗她。
那么小的娃娃,戳到脸上都肉乎乎的可爱。
再后来,母亲帮父亲打理内帷,顾香君便托付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照看,只两三年而已,但回府后性格便很是刁蛮任性,动辄便发脾气,稍不顺心就拿下人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