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上前走了几步,露出完整的脸来。
长睫浓黑,眸光清浅,低头打量她受惊的模样,伸出手,覆在肩上将人抱进怀里。
邵明姮问:“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在宫里,趴在一堆案录中睡着了,做了个可怕的梦,然后就回来了。”
邵明姮嗯了声。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梦?”
“我不大想知道。”邵明姮还想着那个黑影,于是仰起头,问他:“院里还住着别人吗?”
少顷后,顾云庭淡声道:“没有。”
极短的犹豫,邵明姮从他僵硬的躯体感知到,他在撒谎。
也就是说,院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藏在这儿,身份一定是极其隐蔽,不能公之于众的。能让顾云庭伸手帮忙,主动藏匿,那个人会是谁?
邵明姮蹙眉深思,被顾云庭拉开距离。
“邵小娘子,我梦见你走了,抛下我走掉了。”
邵明姮看着他,所以,是为了回家看看,确认她没有离开?
她笑:“门外有那么多侍卫守着,我又不会飞檐走壁,能去哪?我哪都去不了。”
回屋,关上门。
那张冷峻的脸一点点被关在外头。
顾云庭站在门外,听见下雨声,雨点打在梧桐树上,滴滴答答,很快汇成细密的水流,屋檐清润,天冷的一点热乎气都没。
新朝建立往往有很多棘手的事需要处置,翰林院忙得脚不沾地,各类书目需要编纂誊抄,旧史需要重修,新史需要专人书写。
褚明旭从早忙到晚,刚歇下来,天色已经大黑。
他打着哈欠出了弘文馆大门,没走多远,便看见公主府的马车等在前头。
他忙整理了衣裳,挺直腰背疾步向前。
纤长的手指挑开帘子,露出妩媚浓丽的面孔,萧吉玉靠在秀金丝软枕上,冲他露出嫣然一笑,手指一勾,褚明旭便弯腰爬上马车。
车内燃着炭火,暖烘烘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他就坐在外头,又是搓手又是捏耳朵,寒气很快融在暖香中。
萧吉玉瞟他一眼,抬脚踹过去。
褚明旭笑:“你等等,太冷了。”
随后便被人从后抱住,温热的面庞靠在他冰冷的后背,暖流一点点隔着衣裳渡过去。
“你是越发没规矩了,掐着指头算算,多少日子没去公主府?”
说罢,伸手朝他腋下狠狠拧了把。
褚明旭叫了声,外头的车夫习以为常。
马车沿着巷道往宫门外行驶,新换的戍卫看过腰牌后,又打量车内人,看见萧吉玉与褚明旭的姿态,面红耳赤地放行。
褚明旭原以为萧吉玉会不痛快一阵子,甚至做好了安抚的准备,但萧家江山拱手他人的那日,萧吉玉拉着他进了卧房,厮混了整夜才出来。
他也不好立时询问,过了几日辗转问她,她却看得很是开明。
“你觉得顾相和我那侄子谁更适合坐堂理政?”
褚明旭讪讪,心里有答案却不说话。
“早在皇兄崩逝那日,朝堂便已经易主了,我那侄子根本就是傀儡,从坐上皇位那日起,脑袋便晃晃悠悠不是自己个儿的,他倒是想争一争,争得过吗?”萧吉玉吃着剥好的蜜桔,眼尾一挑,浓情肆意。
“谁做皇帝都不打紧,何必非要计较些没用的东西。”
“公主毕竟姓萧。”
萧吉玉笑,勾着他的颈子拉到面前:“姓萧就得去拼命?你觉得我有几条命去争?为父皇和皇兄鸣不平,还是为我那可怜的侄儿报仇?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顾相登基,不曾亏待我,甚至在明面上更加礼遇,我有甚不满的,我高兴着呢。”
马车咕噜咕噜行驶,拽着褚明旭的思绪回到跟前。
萧吉玉托着腮,晶莹的脚趾勾起来,条案上摆着酒水,她端起一盏,饮净,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褚明旭帮她拢好衣裳,擦去唇边的明艳。
继而拥着她,四目相对,沉在柔软的茵褥中。
车辆停下时,雨也停了,车内也不得不停下来。
“状元郎,我一直等你同我要些什么,可你还没开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萧吉玉面庞粉红,撑着脑袋半躺在榻上。
褚明旭正在穿戴衣裳,闻言扭头冲她灿然一笑:“我就要你。”
萧吉玉哈哈大笑起来,拉过衾被盖在头上。
褚明旭不做声,见她止了笑,又认真说了一遍,“殿下,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萧吉玉趴过来,抚着他的脸庞启开唇瓣,又亲了亲他的眼睛,鼻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高兴了吗,状元郎?”
褚明旭回吻她,咬了下她的唇。
萧吉玉不满的哼了声,想移开,他却抱紧了些,像是同她表达自己的心意,“殿下,殿下....”
荒唐过后,又要重新整理衣裳。
萧吉玉再不能胡闹,坐起身来将头发用簪子盘起。
“给你。”
“什么?”褚明旭接过纸条,打开后看到上面写的是地址,犹疑地回望过去。
萧吉玉抿着唇,压低嗓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
褚明旭愣了下,难以置信的看着纸条。
“我帮她,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宋三郎。他喜欢的人,我会尽全力护住,这上面应是她哥哥被藏匿的地方,我不是特别确定,因为顾二做事太过缜密,但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多谢殿下。”
褚明旭行了文人揖,记住纸条地址下,又小心翼翼塞到荷包里。
“你跟邵娘子是什么关系?”萧吉玉忽然开口。
“她是我姐姐,当年祖父开设学院,宋昂和邵怀安都去读书,明姮姐姐也跟着过去看,久而久之就熟悉了,每回她都在那儿待很久,带去的果子很好吃。”
萧吉玉抬眼:“那你也得叫我姐姐,我比她还大好几岁呢。”
褚明旭抱住她,吻了吻她的眼睛,“殿下若喜欢,下回在床上我便这么唤你。”
萧吉玉摆手,“快走吧。”
褚明旭下了车,雨水下的淅沥恍惚,车内递出一把伞,传来萧吉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明儿我在公主府等你。”
....
京城恢复热闹,随着萧云的崩逝,萧家江山彻底崩塌,但对于百姓来说,不过只是改国号,换皇帝,日子该过还是要过下去,他们重新开张,每日为着几贯钱吆喝奔波,根本顾不上谁在皇帝宝座上理政。
只要能有口热乎饭,吃穿不愁,他们便能把日子细水长流的过下去。
入秋后的长街,两旁的店肆蒸出热腾腾的果子,刚从炉里取出的胡饼焦软松香,冒着一股子芝麻味,直往行人鼻间钻。
马车停下,顾云庭拢着雪青色披风下去。
买果子的摊贩前队伍很长,他站在队尾,瞥了眼,新端来的笼屉中是栗子定胜糕,粉糯香甜的味道隔着这么远便能闻到。
长荣本想替他去排,可他仿佛格外有雅致,拂手示意他离开。
待轮到时,只剩三小块定胜糕,掌柜的招呼:“您要不要再来两块藕粉山楂糕,最适合开胃的了。”
顾云庭瞟了眼,道:“不必。”
说罢,握着包好的定胜糕,又去选了几盒别的栗子做的点心,这个时节,板栗刚刚下来,最是新鲜可口。
...
褚明旭很犯难,他倒是拿了东西,但如何能见到邵明姮。
顾二的府宅偌大一片,门口又有守卫看护,别说是人,便是苍蝇也很难飞进去。
思来想去,他又折返找到萧吉玉。
萧吉玉倒没含糊,只也不确定能不能请来人,“我且试试吧,顾二的脾气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个极有主见的。”
褚明旭已然千恩万谢。
...
邵明姮又去院里转了圈,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影子。
她怀疑顾宅有密室,便循着假山附近去摸索,愈找愈觉得沮丧,自己就像个无头苍蝇,一通乱撞,什么都没找到。
用膳时,顾云庭回来。
怀里抱着东西,一进门便放在桌上,香味传出。
邵明姮愣了下,问:“栗子糕?”
“喜欢吗?”
邵明姮是喜欢吃栗子的,尤其入秋入冬后,天气转凉,用栗子炖鸡,煨一锅浓浓的鸡汤,肉和栗子的香味融合到一起,吃完腹中便暖暖的。再就是烤焦的栗子,整个儿咬下,最自然的味道也最可口。
以前每到深秋,哥哥总会给她买栗子糕。一面叫她多吃点,一面又死死盯着,唯恐她吃撒了欢,把自己给吃胀气了。
“你能告诉我哥哥在哪了吗?”她又问。
顾云庭拨开牛油纸,将定胜糕递到她唇边,“尝尝。”
“我不想吃,我在问你话。”邵明姮扭开头,愤懑地垂下眼睫。
顾云庭也不恼,放下东西喝了盏热茶,“给我一段时间,我处理好事情,一定会告诉你的。”
“多久?”
“不会很久,到时你想去哪都可以。”
邵明姮眼睛一亮,忽然又警惕的看着他,“为什么?”
顾云庭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长荣过来回话,“郎君,门外有人来,说是大长公主的仆从。”
顾云庭眉心微蹙,余光往外瞥了眼,问:“何事?”
“他说要给姮姑娘递邀帖,请她去赴菊花宴。”
顾云庭刚想回绝,但看见邵明姮冷冰冰的眼神,便改了主意,问她:“你想去?”
邵明姮反问:“你让我去吗?”
顾云庭自然不愿意的,私心来讲,其实他巴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他不知道别人的喜欢怎样,但他的喜欢仿佛有些偏执,他知道不太正常,但还是无法克制的去想。
他忍了忍,道:“你喜欢便去吧。”
邵明姮的眼睛很亮,露出微微欢喜的神采。
顾云庭望着她,脸上笑着,心脏却泡在酸水中。
...
翌日出门时,除去车夫还有四个随从,好像怕她跑了,便是在宴席上,也总有几双眼睛盯着她。
邵明姮不知道顾云庭究竟想作甚,明明拘着她,但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固执地把她留在身边。
刘灵有些无精打采,看见她便拉着胳膊抱怨:“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顾辅成封刘国公为定国大将军,封刘灵为平安县主,刘朔虽远在灵州,却也得以加封,如今是刘小都督。
邵明姮抬眼看向四下,解释:“我行动受阻,不是特别随意。”
刘灵酝酿了许久,终是没能憋住,“你哥去哪了?”
当初邵怀安被抓后,她急的冒火,跑到爹娘面前求他们相助,非但没有用,反被他们给关了起来,一连数日,等放出后,母亲才悄悄告诉她,邵怀安没死,被人救了。
“是二表哥救出来的人吧?”刘灵神秘兮兮附在她耳上,“我娘说,多半是二表哥干的,她不叫我乱问,但我想既是二表哥救的,那他肯定知道你哥在哪,他没告诉你吗?”
提到这儿,邵明姮心里堵滞:“没有。”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刘灵惊讶,正要再说话,便见褚明旭迎面走来。
“明姮姐姐,县主。”
“你也来了。”
前段时间,褚文景褚老先生从旧友处辗转得知褚明旭作为,当即驱车赶往京城确认,谁知那么巧,堪堪被他堵到褚明旭在公主车上胡闹,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直撅了过去。
后来萧吉玉把人抬到公主府,喂了参汤才苏醒过来。
其后的情形,便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邵明姮只知,后来褚老先生返回徐州,将书院关了,据说如今呈隐遁状态,闭门谁也不肯相见。
当着众人面,邵明姮自然没有提到褚文景老先生,只是看褚明旭神色如常,目光坚毅,便知他对大长公主心意笃定。
寒暄了少顷,临走褚明旭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邵明姮面不改色收到袖中,方才明白这场菊花宴的真正目的。
刘灵还在念叨怎么撬开二表哥的嘴,邵明姮却是半句话都听不进去,敷衍了几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辞别。
待坐在车内,她才敢打开纸条。
看完后只觉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复呼吸,她赶忙烧了纸,靠在车壁上阖眸思忖。
她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顾云庭已经发现父亲的藏匿之地,因为他同样将哥哥送去了河阳县。
马车颠簸,她的思绪渐渐捋顺。
应当没有,若是他一早发现了父亲踪迹,那便不会将哥哥藏在另一处院子。
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顾云庭为何将哥哥藏在河阳县?
邵明姮拧眉苦思,莫非同自己一个想法,借住河运送其离开,但他答应过自己,会让她见到哥哥。
她忽然坐直身体。
顾云庭还说过一句话,等他忙完,到时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难道他是想和自己一同离开?!
邵明姮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小厨房里,炊烟袅袅。
顾云庭站在房内,正与冯妈妈商量菜式。
听到脚步声,扭头,“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走出门,眉眼沁着薄薄的水雾,就那么专注的望向她。
邵明姮看他漆黑瞳仁里的深邃,只看了少顷便忙避开视线,侧身轻声道:“有些头疼,便先回来了。”
“怎么了?”
说着,他很是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而后额头贴上来,落在她柔软的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