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抬头,将周遭客栈一扫而过。
这里属扬州繁华地带,往来客商打尖落脚聚集地,故而客栈云集,步行一刻钟之内的也有十几间。
关山上前:“殿下,要不要属下去挨家问问。”
“不可。”顾云庭立时拒绝,“容易让父亲和大哥察觉,不要声张。”
她没有买到想要的书,必然会寻机再去找,她是住在扬州城?顾云庭很快否认了自己的念头,若住在此处,又何必打扮成男子模样,想来是为了出行方便。
若要买书,怎么会单独跑来扬州,会不会是特意过来。
他又忍不住窃喜,心高高抛起来。
陛下要巡视江南的消息早就传开,虽是暗访,但她应当有办法得信,那么她会不会是专程为他来的。
一想到这儿,他唇角禁不住翘了翘,心神有一瞬间的荡漾。
也只这一个理由了。
方才她看见他了,是不是会去某个地方等他。
顾云庭脑筋越来越明白,既然没有买到想要的书,明日定会再去旁的书肆打转,而即便扬州城,能卖这几种书的地方也不多,能有两三家便着实不易。
翌日天色将明,顾云庭便起身梳洗,换了套雪青色襕衫,包幞头,束革带,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白玉玉佩,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出门去了最大的一间书肆。
昨儿一夜,邵明姮便购置了两箱笼书册,都是分种类存放,孩子的书目很好凑齐,只给哥哥买的那些不大好找,她想着临走前再去看看,顺道购齐正好用哥哥的马车帮忙拉回去。
他们三人三马只能用布袋子来驼,路上也容易颠烂了。
清早刚用完饭,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讶然。
“阿姮!”
“哥哥!”邵明姮欢快地站起来,上前迎了过去。
也是凑巧,邵怀安与邵明姮所住客栈隔着护城河,只盏茶光景便能赶到。
“你买到书了?!”邵明姮惊讶地翻开箱笼,看到她没找见的几本,回头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日再去瞧瞧,实在买不到也只能作罢,哥哥从哪买的?”
“就是扬州城最大的那间书肆,只那儿才有。”邵怀安将东西收拾好,全都打包随时装车,看见她衣裳划破边,便起身找来针线。
邵明姮坐在矮杌上,他弯腰站着,熟练地穿针引线,将那斜长的一条口子补成一道霞光,绯色的一片暗花,与原本的花纹交相辉映,很是贴合。
“你这身胡服穿起来像个俊俏的小郎君。”邵怀安收了针线,边说边安排人装车,“得亏你来了,否则真会耽搁农时,那我们这一趟便就白费了。”
“哥哥要好生谢谢我。”邵明姮拍拍手,眼见着外头浮上乌云,天阴沉起来,他们两人忙走去窗边,仰头看天。
“这云一时半会儿散不开。”邵怀安皱眉。
邵明姮跟着说道:“不急不急,傍晚那会儿肯定停雨,这阵仗应该是疾风骤雨,小半天光景。”
两人没出门,又坐在窗边喝了一个时辰的茶,邵明姮便将开学堂的事儿细细与他道来。
邵怀安连连点头,忍不住赞赏:“你比哥哥想的都多,饥饱解决的同时,也不能耽搁读书,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去出人头地,但读书识字总是好的,哪怕会看账,管家,看菜谱..都可以,读书明理,也能益智,是得好生扶持一把。”
“哥哥若得空,也要过去授课。”
“那是自然。”
聊到傍晚,雨真的停了。
几人迅速牵马启程,趁着天色未黑,便朝城门口方向徐徐走去。
城中人多,又不便跑马,故而他们走的不快。
却说在书肆等了一整日的顾云庭,直到一场大雨才清醒过来。
晨起时的欢愉被失落取代,走到掌柜的钱,从怀里摸出荷包。
那掌柜的瞥了眼,暗道:相貌堂堂的郎君怎么用如此蹩脚的荷包,真真不符身份。
面上却是笑着,结了账,躬身将人送走。
“殿下,要找吗?”
关山见他满脸郁结,说话时不免谨慎。
顾云庭抬头瞥了眼,虽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去相信,或许该去城门口守着。
难道就因为昨夜遇到他,远远见了一面,她便要逃?
他并非要抓她回来,他只想很想她,若可以,她多等几日,他可以随她一道儿离开。
她就那么不愿意?
心中沉闷不虞,骑马时连那匹马都与他做对。
拧着脖子吼着热气,不情不愿迈开蹄子,也不知道是吃太饱还是没吃饱,走几步,停下来甩甩尾巴。
顾云庭实在憋得厉害,终是没忍住,一鞭子甩下。
那马先是一怔,随后撒开蹄子往前狂奔,转瞬便疾驰到城门口,一记猛刹,顾云庭险些栽下来。
那马喘着粗气嗬嗬作响,后腿不耐烦的刨土,然后朝着背身而立的顾云庭倏地一弹。
刚下过雨,泥水浑浊黏腻,那身崭新的雪青色襕衫登时布满泥点子,不仅如此,他的后颈,手心,也全是泥水,甚至能闻到土腥味。
他回头,对上那马有恃无恐的眼睛。
瞪了会儿,顿觉自己无趣可怜。
好生装扮一新,到头来却被一匹马给毁了,待会儿若是看见她,该是怎样狼狈。
他想着或许该去换一身,又怕错过邵小娘子,只得愤愤不堪地吐了口气,攥着拳头等在原地。
天色渐黑,城中的灯笼陆续亮起来。
城楼上的士兵正好换岗,齐整的步伐铿锵有力,咚咚咚几声响,顾云庭漫不经心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瞟了眼,却登时一怔。
一行商贾打扮的人远远走来,当中那位唇红齿白,眸色清润,饶是做男装打扮,仍遮不住与生俱来的风流,她握着缰绳,时不时往身后马车扫一眼,随即又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另一只手不时覆在腰间的荷包,她朝自己看了眼,又迅速撇开。
然而——
她又兀的转过头。
四目相对,犹如电击一般。
邵明姮愣在马上,握着荷包的手使劲攥住,手心全是汗。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心神一慌,又不敢露怯,忙稳住身形坐直了些。
马匹走的稳重,逐渐朝他靠近。
他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邵明姮想避开他的凝视,却又很难做到目光斜移,因为他就站在正前方,不可避,不能避。
于是她迎上去,用最温和平静的眼神回望。
他应当不是为了捉她,否则此处早就围满士兵,而现在只他一人在那儿,千丝万缕的情绪笼在眸中,似要黏上自己一般。
只有几丈远了。
邵明姮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握缰绳的手有些发滑。
然后,守城士兵将她拦停。
邵明姮尽量不去看旁边人,手指却忍不住发抖,从荷包中摸出鱼纹令牌,递向士兵。
有只手半路截下,细长的手指捏住对面那端,强烈的注视令她不得不抬起眼皮。
漆黑的眸子,似有许多话想说,酝酿着,翻腾着,就那么热切渴望地看着她。
温热的拇指摁住她的虎口,邵明姮脸一热,下意识想要后撤,他却更快,从下整个儿包裹住她的小手,连同令牌一并握住。
士兵早已知道顾云庭是谁,便恭敬的退到身后,一语不发。
邵明姮弯腰居高临下望着她,手被攥住,无法抽离。
他的唇动了下,随后用力一拽,左臂揽住她的腰将人从马上扯了下来,脚步上前,她后退,被圈在一人一马当中。
“邵小娘子,我....”
“哒哒”的马蹄声像是密集的鼓点,剧烈地沿着地面传至耳畔。
顾云庭侧眸扫了眼,神色骤变,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没了机会,他双手握住她的腰,往上一抱,随后猛拍马背,“快走!”
骏马疾奔,甩开点点泥泞。
脸上一凉,他顾不得擦拭,跟着上前两步,却见那骏马驶过城门,很快身影模糊。
城门处恢复平静,他低眸,站在槐树下慢条斯理擦拭脸庞,脖颈,心中像被洪水席卷而过,除了崩塌沦陷的破败以外,空的只剩坑洞。
顾云慕勒紧缰绳,一跃跳下。
“二郎,你在这儿作甚?”他走上前,把缰绳递到侍卫手中,一拍他肩膀将人推到偏僻处,“父亲方才找你,有事要商议,一整日跑哪去了,嗯?”
眼睛往城外觑了眼,顾云庭回他:“在书肆坐了会儿,刚停雨才出门。”
“看不完的书。”顾云慕笑,“走,今夜随父亲和我见几个扬州官员,还有盐商。”
“不想去。”顾云庭满腔怨愤,若不是顾云慕,他至少能跟邵小娘子说句话,哪怕约定下一次见面,约好时辰地点,可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只能生生由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
心不停的往上冒酸水,又酸又胀。
“你若是不想去,亲自同父亲说,我可不做传话的。”顾云慕别有用意地眨了眨眼,附在他耳畔说道,“你就不想想见见扬州瘦马?听闻她们可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小娘子,腰细胸鼓,模样俊俏,嗓音儿也特意调/教过,单是听声音便能酥了骨头,你跟着开开眼。”
顾云庭反感地推开他的手臂,冷声道:“我今夜要去看大夫,治咳疾。”
“你那咳疾不耽误事,”顾云慕跟在他身后,几步便并行走动,“身子不好也无妨,你就在那儿坐着,那些瘦马懂事儿,会伺候,保准叫你食髓知味,永生难忘。”
顾云庭看向他的腰,阴恻恻的眼神看的顾云慕打了个冷颤,“二郎,你看我作甚?”
“我看大哥那地儿有多壮。”
顾云慕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隔着衣裳能看出来,总之肯定比你强!”
顾云庭淡声回道:“未必。”
“顾维璟,你什么意思?”顾云慕受不得这种事情的激怒,非要争个上下输赢,这事关颜面,尤其是同顾云庭相比,他那瘦削的身子骨,能比得过自己?
顾云庭不搭理他,越走越快,听见那声音便觉得烦闷。
偏顾云慕不肯罢休,非要听他承认他不如自己,恨不能当街掀开,同他比个大小。
最后愤懑一跺脚,“顾维璟,我还不信了!”
“你等着,我总有法子治你!”
顾云庭凉眸一扫,暗暗哼了声:挡了我和邵小娘子说话,谁治谁还说不定。
途径药肆,他却没抓药,将银子放在案面,掌柜的立时附耳上来,听完话后赶忙跑到内屋,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瓷瓶出来。
神秘兮兮说道:“用此药,需得慎重,每夜一丸,不可贪多。”
顾云庭嗯了声,将那瓷瓶收入袖中。
入夜,顾云慕从楼上下来,见顾辅成和顾云庭都在堂中坐着喝茶,便跟着坐过去,侍弄茶水的小厮躬身倒了盏热茶。
茶香四溢,带着怡人的甜味。
顾云慕一口饮净,咦了声,道:“这茶水喝着果真爽口,甜而不腻。”
顾云庭往那茶壶看了眼,淡声回了句:“好喝,便多喝几盏。”
横竖不能浪费那一整瓶药丸。
作者有话说:
抱一个宝儿~
第87章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脏了◎
深夜, 淮阳河畔丝竹袅袅,笑声盈荡。
顾辅成做商贾装扮在乐馆与当地官员议事,楼下的声音不时飘到二楼堂中, 隔着细密的珠帘,直往耳朵里钻。
旁侧顾云慕有点坐立难安,时而并拢双腿,时而轻轻在袍子下掂脚,面皮紧绷,浑身燥热,汗水一层层地往外冒,整个人犹如被水打湿, 又猛的塞回蒸屉,热腾腾的水雾快把他蒸熟了。
偏涨得难受,还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小腹处的热流横冲直撞, 令他忍不住打了个颤。
便觉鸡皮疙瘩起来, 脑子里的弦倏地扯断。
他猛然站立,硬生生咽回喉咙里的闷滞狂躁。
顾辅成看来, 眼神疑惑。
顾云慕只得拱手一抱:“父皇, 儿臣身子不大舒坦, 想出去透口气。”
说罢, 待顾辅成应允后,逃也似的离开厅堂,乐声骤然增大, 就像飘忽而至的薄纱, 笼在他头顶, 慢缠细绕, 令他口干舌燥,快要疯了。
疾步冲到最末端的房间,与那老鸨睨了眼,咬着牙根吩咐:“送个瘦马进来。”
老鸨道好,还未转身,又被顾云慕叫住。
他面额颈部青筋暴鼓,野兽般瞪着双猩红的眼睛,一开口,如同喷火似的,只这般对上凝视,老鸨便觉慌乱。
瞧这位客人的神情,若姑娘进门,还能有命出来吗?
她心里直打鼓,难免犹豫,正当此时,顾云慕一把拽下腰间的荷包,里头满当当的金叶子洒出,伴着一声低沉的吼声:“多叫几个。”
老鸨立时眉开眼笑,弯腰抓起那荷包点头:“好嘞!您先喝口茶等等,我马上就把姑娘送进来。”
烛光狂摇,屋内一片狼藉。
身着薄纱衣裳的瘦马排成一溜,只觉浓香烈烈,热雾萦绕。
雪白肌肤透过纱幔清晰可见,她们自小被被教导着侍奉,举手投足,挑眉轻笑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顾云慕只觉得再也压抑不住,一下掀翻了桌子。
伴着一声脆响,花瓶掉在地上,砸的稀碎,新折的芍药花瓣捻烂,渗出鲜红的汁液,随着挤压花汁流成一绺绺的芬芳。
门外人给那老鸨使了个眼色,走开些说道,“明儿这几位姑娘都得歇着,不能忙活了。”
老鸨数着荷包中的金叶子,嘴角止不住的上翘:“累也值当,我自是亏不了她们。若每日都来这么个人物,咱们乐馆可不要发达了,瞧瞧这手笔,哪是寻常公子哥能摆的起的阔绰,这人身份气度不同凡响。”
龟公讪讪一笑,打趣:“能进馆里的非富即贵,当然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