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屁!”
老鸨没说透彻,她眼睛厉害着,方才进门便看见顾云慕两只手厚厚的茧子,再看他宽肩窄腰,孔武雄壮,说话时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肯定是当官的,官职还不能小了。
管他是谁,能往手里送钱的,都是祖宗。
她瞟了眼龟公,塞给他一粒银钱,道:“在这儿听着点,万一这位爷中途叫人,你可得利索着去喊,甭管哪个姑娘,都给送进去,别叫他失了分寸,给咱们弄出人命来。”
吃了药的,憋成那副模样,疯起来定不能轻了。
老鸨扇着帕子往前走,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她又是一个哆嗦,忙附上笑脸问道:“小郎君,可是姑娘们没伺候好?”
冷面神一样,一看就是欲望难纾。
顾云庭面色更加难看,径直往前走了两步,老鸨暗暗嘶了声跟在身侧,关切地望去,凭她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位小郎君也吃了药,且药效不轻,虽极力忍着,但唇瓣的颜色不对劲,眼眸蓄着风浪,快要翻涌出来。
再细看,额头,鼻梁颈子里,全是汗,隔远了瞧不出,但两人离着这么近,她自是看的清清楚楚。
“小郎君,是不是头一遭来,舍不下脸面?”老鸨体贴的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心知肚明的笑,“一回生二回熟,尝过一次便知此中妙处,我们这儿的鸳鸯姑娘最是温柔可亲,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因为家道衰败沦落至此,我给你送屋里来?”
她挡着门框,似乎笃定他一定会同意。
顾云庭冷眼乜去,似要杀人:“滚!”
“小郎君,你...”
“再说一句,我叫人把你的头拧下来。”
老鸨当即闭嘴,门咣当从内合上。
顾云庭想不出顾云慕是何时给他用毒的,明明避开他触碰的所有东西,便是茶水也都自行斟倒,入口吃食,香料膏子,他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浑身血液肆意冲荡,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想不出哪里出的错,一抬手,桌上的茶盏掉落。
指尖抠进掌心,仍压不下那股躁动。
他艰难走到床前,将衣裳悉数解开,扔到地上,随后直挺挺躺在床上。
双臂摊在身侧,长腿几乎触到床尾,一丝凉意渗入,他紧闭着眸眼,强行使自己定心稳神,但也仅仅片刻,脑子里便由不得自己。
明晃晃的灯烛下,有个小娘子拢着衾被将自己团团裹起来,只露出雪白柔软的小脸,乌发散开披在脑后,浓密的睫毛不时眨动,望着桌上的案录聚精会神。
顾云庭眸色浑浊,就那么看着半空着虚幻的人影。
她忽然抬起头来,冲自己甜甜一笑,乌黑的瞳仁雪亮澄澈,红唇那样软,那样红,嫩的像樱桃,像饱满的蜜果,他咽了咽喉咙,想狠狠咬一口。
又舍不得。
“邵小娘子....”
光影猛地一颤,画面斗转。
日光从半开的楹窗洒在桌案上,将那白皙的脸映照的透亮莹润,她披着一件对襟衣领绣兔毛的褙子,右手执笔,蘸了点朱砂,随后认真勾画,麻纸上的梅花点点簇簇,生动明艳,就像她濡湿的唇瓣。
顾云庭觉得自己疯了,眼睛总是下意识看向那处。
他伸手,食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唇,她忽然抬起眼睫,半弯的眸眼盛着涟涟水光,声音柔柔,乖巧到难以置信。
“要吗?”
他的热血登时汇聚到一处,快要炸裂。
他当然要。
然就在他想抚摸她脸庞,握住她后颈的时候,手指猛然一空。
巨大的落差使他更加难受,皮肤滚烫,喉咙干的不成样子。
他翻身,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眼睛用力睁了睁,对准胸口,慢慢划开血痕。
疼痛使他稍微清醒,热血沿着胸膛外下流,那股子焦躁,郁愤饥饿渐渐缓了一分。
他握紧匕首,每当气血上涌时,便从那割开皮肉。
如此三五回,他觉得自己通体冰凉。
有人叩门,他扭头瞥了眼,没有吭声。
没插门闩,但关山和秦翀在外头守着,寻常人进不来。
就在他闭眸喘息的时候,吱呀一声轻响,细微的脚步挪动,一缕冷风跟着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冷言冷语发问。
“谁准你进来的。”
女子走的很慢,似乎也在观察。
房中有血腥气,还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她有一瞬的犹豫,便站在屏风后思量了少顷,随后毅然决然走出。
绯色杭绸襦裙,裙摆拂过地面带起阵阵清香,臂间挽着泥金帔子,纤瘦的脖颈像一段青涩的枝子,高高挽起的发髻,簪着一对步摇,随走动晃开泠泠响声。
额间贴着花钿,带着绯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她走到离床前一丈远,停住。
虽只瞥了一眼,但脑子轰隆一声,面庞火热,急急侧过身,几乎想立时避开。
却又猛地刹住脚步。
床上有血,染透了白色绸布,他手的颜色不对劲儿,发白甚至发青。
竖起耳朵细听,仿佛连呼吸都极其微弱。
她心一揪,快步走上前,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倒吸了口气。
他白皙清瘦的胸膛上,划了数道刀痕,血水还在往外流,那本就白净的面庞愈发没有血色,病态的柔弱,像是没了活人的气味,右手还握着匕首,刀尖的血泛着寒光。
她扫了眼屋内布局,随后走到柜前,打开,从内翻出一摞纱绸,找剪子剪成长布条,随后攥着干净帕子擦他身上的血,刚碰到,便见他紧闭的眸子倏地睁开。
眼底深邃冷淡,像是数九寒冬的霜雪,没有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那把锋利的匕首一下抵到她的脖颈,刀尖刺着皮肤,她一动不动,就那么淡淡望着他。
便见霜雪倏然飘散,像下了场雨,浓稠的墨色晕开,薄雾缭绕,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握着匕首的手往后一撤,他动了动唇,脑中时而模糊时而混乱。
“邵小娘子,你怎么又来了。”
他沮丧地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挫败的无力感。
邵明姮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垂下眼皮继续清理伤口,一道道划痕用了狠劲,翻开血肉的惨烈。
她忍不住皱眉,小心翼翼给他撒上伤药,用长布条裹上,手指触到他的脊背,他像是一具尸体,很是配合的抬起身子,一圈圈裹缠好,便见血水很快透出布条,他像是没有痛感,面无表情的僵躺着。
邵明姮松了口气,想起此行的目的。
她解开腰间荷包,取出那枚金质鱼纹令牌,先是放到他枕边,又觉得太过明显,便想了想,抬起他枕头往下塞。
顾云庭忽然伸出双臂,猝不及防,邵明姮被他一把抱住。
她绷紧了神经,便觉得那手在发抖,拇指移到她眼尾,轻轻抚摸。
“咦?”
他发出古怪的诧异声,像是在纳闷。
邵明姮往外挣了下,那拇指不提防,被拽开。
她趁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而顾云庭则将手指举到眼前,端望着,拇指和食指捻动,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抬头,迷惑的望向邵明姮。
“一定是梦。”
他浑身乏力,又冷又疼,脑中像是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虚无一片。
邵明姮找出被子,给他盖上。
他像睡着了,睫毛投在眼底青影。
“谢谢你。”先前只知令牌是出城通关的凭证,知道珍贵,但不知它如此珍贵,普天之下只有两枚,一枚在顾云慕身上,另一枚便在此处。
她该物归原主的。
“邵小娘子,我....”他呢喃不清,又一直不停的絮叨。
邵明姮蹙了蹙眉,低头侧身凑到他唇边,温热的气息袭来,他的声音像是雨后的青苔,一点点破开泥缝。
“我会去找你的。”
“等我。”
“石榴开花了...结果子时是你的生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喜欢石榴树,我知道...不是,你不是喜欢石榴树,你喜欢和你看石榴的人...”
邵明姮只觉一股热气传来,她想起身,忽被一双大手握住脸颊,掰正。
面对面望着那双朦胧昏沉的眼睛。
他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唇上。
他想,这一次,一定要亲到。
于是他暗自鼓了鼓力,撑着上身起来,唇落在她的唇,意料中的柔软。
邵明姮望见他伤口沁血,本想推开,又慢慢抵到缠好的布条上,五指虚虚推着,任由他和缓的亲吻。
也只很短的时间,他“咚”的一下跌回枕间,彻底昏睡过去。
邵明姮没有动,坐在床沿时,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团麻乱,心口狂跳。
她望向他虚白的脸,反手摸着自己的腮颊,很热,然后移到胸口,手掌都能感受到那咚咚咚的声音。
“顾维璟,我没有喜欢你。”
她站起来,又很是认真的自言自语了一遍,“只是你对我太好了,而我没有任何回报。”
“是觉得亏欠,不是喜欢。”
她说服自己,然后转身往外走,衣裙被压住,拽的她往后踉跄了一步。
跌坐下去,双手摁到他手臂。
她咬了咬唇,狠心扯开,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往后不要对我太好,我会理所当然,也会视而不见。”
她戴好面纱,出门时,关山忍不住小声道:“姮姑娘,你等殿下醒来再走,成吗?”
邵明姮摇头,淡声说道:“东西我放在他枕头下面了,麻烦帮我告诉他,不要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已经同旁人定亲了。”
.....
顾云庭是在巨疼中醒来的。
喉咙干涩的连喘气都疼,胸口发肿发胀,他微微起身,挣裂了一样,疼的倒下去,眼前一阵荤白。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口缠裹的布条,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他记得,昨夜抱住邵小娘子,亲了她。
但,她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那么昨夜的人到底是谁?
他头疼欲裂,用手捏住眉心。
原以为能抵得住药的折磨,却不成想连这点定力都没有,昏了头才会抱住旁人当成是她。
想起昨夜的混账样子,他面如死灰,像一滩死水无望的凝视着帐顶。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脏了。
第88章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他目光僵直, 整个人就像掉进寒潭里,不停往下沉,沉....
水漫过身体, 嘴巴,耳朵,五官被压迫着承受巨大的窒息感,濒临死亡的前一刻,他伸手去扯缠裹好的布条,用尽全力,一层层扯开,撕碎。
咬着牙, 一声不吭,恼怒,愤懑, 羞愧和对自己的厌恶痛恨。
数种情绪蜂拥而至, 悉数冲到颅顶令他双手不断拉扯, 发泄。
布帛碎裂的声音传到门外,关山与秦翀对视一眼, 随后叩门, 进入。
屏风后的人依旧躺在床上, 疲惫且厌倦的阖眸, 吩咐:“找把剪子来。”
关山去找来剪子,迟迟没有递过去。
面前人面庞清白,眸色深邃, 胸口的伤痕又溢出血珠, 几绺没有撕断的布条欲掉不掉的缠在身上, 形容有些狼狈。
“给我。”顾云庭抬手, 死气沉沉地开口。
关山犹疑了下,慢慢递过去。
顾云庭抓住剪子,正要下手,便听关山急急劝阻:“殿下,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脏。”
他只一个字,剪子夹住布条下端,许是没有对好,绞了一下,没绞断。
关山瞟他一眼,低声道:“姮姑娘昨夜好容易才给你缠裹好...”
顾云庭猛一哆嗦,眸光鹰隼般锐利的投来:“谁?”
“姮姑娘。”关山又去找伤药,解释道,“姮姑娘昨晚回城一趟,特意来找你,她...”
顾云庭倏地坐起来,手里的剪子险些戳到胸口,“昨晚真的是她?她人呢,在哪?”
“走了,只待了半个时辰便走了。”
顾云庭挺拔的肩膀微微耷拉,既欢喜又失落,低头扫了眼裹缠的布条,已然被撕拽的不成样子,他忙抬手整理,沿着血痕顺到前胸,又把扯断的重新系好,打了个死结,再往地上瞥去,小片的布帛洒了满地,他懊恼极了。
登时泄气般往后躺下,眼神毫无光彩。
“她是来还令牌的。”
“是。”
他什么都清楚,但还是有种隐隐的期待。
“可留什么话给我了?”
目光对上,关山下意识躲避。
“留是留了,只是.....”
“说吧。”他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关山心一横:“姮姑娘说,殿下以后别再找她,她定亲了。”
晴空一道霹雳,不偏不倚,当中劈在他头顶。
一身冷汗,浑身乏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都问不出来。
....
晌午,顾辅成用膳时,问了嘴大郎怎么还没起身。
顾云庭手中的箸筷一顿,抬眼淡声回他:“许是昨夜累着了。”
顾辅成拧眉,看他病秧秧的脸色,温声说道:“你大哥旁的都好,只没甚自制力,不懂得量力而行,适可而止,正事虽已办完,却也不该如此放纵。
你们兄弟俩,性情截然相反。你便属于太克制,太自律,有时需得稍稍打破这种圈禁,否则又怎知跳出来后的自在。”
他别有所指,顾云庭听得明白,故而没有接话。
说来说去,总是为着婚事,辗转迂回,想劝他忘了邵明姮。
他不想听,更不想忘。
只关山告诉他的那句话令人心塞,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脚步声响起,门口走进个人,一夜间,仿佛病了一场,两颊不正常的红,眼睛惺忪无神,进门还腿软了下,扶着门框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