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伤心,只是事情已经做了,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她便不想再去提起有关孩子的事。
这会儿她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欲言又止。
李少婉不解,面露疑惑。
沈阅这才迟疑道:“这次的事,说到底算是我与我们家人连累你的,其实……我是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虽然……我知道这话没什么用。”
事情也才刚过去了一天多,若不是昨天沈阅他们回来,这府里忙乱热闹起来,李少婉觉得自己应该还陷在那段恐怖的回忆里走不出来。
此时提起,虽是不免依旧心悸,她却讶然发现自己已然坦然了许多。
于是,她看着病床上虚弱苍白的沈阅,片刻之后,也扯出一个有些难看和勉强的笑容来:“用不着道歉,这事又不是你的错,如果真要细究起来,可能还该是我谢谢你的。”
沈阅抿了抿唇。
她真正想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但是却又有几分的问不出口。
李少婉瞧着她这模样,突然就又苦涩的笑了下,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里既然没有外人,那我也实话说了……那天我遇到的若不是你三哥,别人家的闲事我未必肯管。”
当时在追捕闻家人的是东宫派出来的禁军,以李少婉的眼界认知,自然知道这样的祸事不能惹,甚至就哪怕她与沈阅是手帕交,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慎重权衡利弊的。
甚至于那一天,都不是闻成礼主动求的她帮忙,她就是义无反顾的帮了。
只是……
秦绪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她是订了亲的人了,虽然从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也没想过要逾矩,也的的确确是动过心的。
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少女心事,其实原来当真瞒不了人的。
李少婉低头摆弄着手指,以掩饰自己的难堪。
沈阅不想为难她,但自己闻家欠了她这么大一个人情,又连累她吃了大亏,总不能就全然不管不问了。
所以,斟酌再三,她还是再次迟疑着开口:“那我三哥他……”
“跟他没关系。”李少婉猛地抬头,急切不敢叫她把话说完。
少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难堪,但她随后就竭力冷静了下来,苦涩道:“我们没什么的,这次……也全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闻三公子既没求我,也没逼我,是我自己主动掺合进来的。”
有些话,还是一次说开了的好,而有些心事,其实也还需要有人倾听的。
李少婉索性也不再扭捏,直视迎上沈阅的目光,情绪慢慢平和冷静了下来。
“阿阅,我跟你说实话,其实前天晚上当太子东宫的人找到我时,我是后悔过的,想到可能会因此连累我的家人,在被带去东宫的那一路上我都一直在不停的摇摆不定。即使我们是朋友,也即使我……”闻成礼的名字,她到底是没能提起,只是绕开了他,“我想过要明哲保身的背叛你们的。”
人之常情罢了,能舍己为人的都是圣人,不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沈阅自是不会苛责什么,毕竟是关乎一家人性命前程的事,她点头:“换成是我,我也会。”
李少婉知道她是为宽自己的心,一瞬间就破涕为笑。
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
她脑袋枕到沈阅手边,抓着她的袖子擦眼泪,不想叫她看到自己哭起来丑陋的模样。
等缓了缓情绪,再重新起身看向对方时,少女的眸色就变得清明又坚定。
她执起好友的手,笑容也一瞬间变得开朗许多:“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没做错,即使是歪打正着……太子那样的人,他是不配为君,不配叫我们都心悦诚服臣服在他脚下的。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他,若是将来真的叫他做了这天下之主,那便是天下人的劫数与灾难。”
她视线又移到沈阅腹部,露出疼惜的神情,但依旧还是用坚定的语气道:“我不怕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我。我知道后面的这段日子应该很艰难,你也不要气馁,我陪着你一起扛过去。”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不到真的走投无路万念俱灰时,是谁也狠不下心肠舍弃自己的亲骨肉的。
与现在沈阅所承受的相比,她的事情都显得无关痛痒了。
沈阅望着面前少女眼中迫切的希翼之光,心中却无力的再度涌上无限酸涩。
她不知道自己承诺了到底还有没有力气做到,但终究是没舍得叫对方失望。
片刻,微微点了下头。
李少婉见状,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随后愉悦的提出:“那这几天我就搬来你院子里住吧,方便照看一下你。”
沈阅小产的事,本来是想瞒下阖府上下所有人的,一开始的打算是通过勒令两个贴身丫鬟保密来掩住这事儿,阴差阳错,李少婉撞见了,这样反而比那两个丫头更可靠。
盛情难却,沈阅便点头应允了。
百里之外,秦照醒来已经是在他离京后的第三个夜里,离他饮下那杯毒酒刚好三十六个时辰。
点灯熬油守在旁边的一个亲卫见他睁眼,突然兴奋的一蹦三尺高:“殿下!殿下您醒了?”
秦照觉得自己像是睡了漫长又无比空洞的一觉,此刻醒来除了唇齿间还留有些微昏死过去之前所尝到的鲜血的腥臭味,全身上下就都再无半点不适。
脑子里一时之间空荡荡的,叫他产生了一种恍然隔世一般的错觉。
他试着坐起身子。
不想那亲卫见他行动自如,顿时就更加惊喜的扭头冲出了屋外:“属下去喊长赢过来。”
话没说完,人就风一般的卷了出去。
秦照呆坐在床上,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环境许久都集中不起精神来思考。
只是恍恍惚惚间,心中若有所感,他循着本能慢慢将被子底下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抽出来,搁在被子上面摊开。
掌心里的,是一只珍珠耳坠子。
他与沈阅定亲那日,向她索要的定情信物。
他平时是摆在书房的一个小盒子里的,沈阅的那一只,他也知道她放在哪儿,只是两人都默契的从未彼此索要过,那次北上时他心血来潮就将这耳坠子找出来随身带着了。
后来回京那晚,沈阅将他从宫里赶出来时他就一直将它握在了掌心里。
一路上也无数次的扪心自问,他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可以轻易接受,也可以稍稍忍痛就割舍的人间过客吗?
那一段心路历程,充满了痛苦与煎熬,但这深切的痛,却仿佛突然将他彻底唤醒——
那一瞬间,像是断了片的记忆逐渐快速的续上,那一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重新浮现于脑海,刹那之间秦照就又觉出了一阵的恍惚。
就在他紧皱着眉头,面露痛苦之色时,长赢就带着另外几个侍卫闯了进来。
几人见他醒来,都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就差当场抱着他痛哭一场。
“殿下?您醒了?”长赢开口,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就仿佛他是什么脆弱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似的。
见着秦照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摊开在被褥上的掌心,并不回应,他又连忙凑上前来,仔细观察。
发现主子面色如常,只是看上去精神不济的模样,一时还是惊疑不定,扭头问身后的一个亲卫:“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殿下服毒了吗?”
那侍卫也摸不着头脑,见鬼一样看着床榻上刚刚苏醒,看上去毫无中毒迹象的男人。
那天,他们跟随秦照自京城连夜出逃,半路上秦照毒发坠马,被他们紧急送去附近镇子上求医,连着看了数家医馆,大夫都连连摆手,更怕惹上人命直接拒之门外,说是没救了。
天快亮时,就在几人带着秦照满街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时,得了飞鸽传书的长赢赶回来接应,当时的秦照已经几乎摸不到脉搏,只剩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息,眼见着这镇子上没的治了,长赢就又带他们搬着秦照继续南下,找了个更大些的城池继续求医救治。
可是那时候的他们主子,除了那具只冷了一半的身体不像是个完全死人,大夫看一个算一个都觉得他们带着个死人看病是脑子有病。
只是他们自己不死心罢了,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
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睡了三天两夜之后,秦照会自行醒来。
若非他们是行五出身,见多了死人白事的,还真要当他是诈尸,当场就吓死几个。
长赢欣喜又好奇的就差直接上手摸摸捏捏,试探一下自家主子重新活过来的手感了。
秦照却突然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长时间的滴水不进,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涩哑无力。
长赢立刻顾不上询问那亲卫,赶忙正色答话:“您自京城脱身的那晚在路上吐血昏迷的,自那以后,已经睡了三天两夜。不过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武他们说您是在王妃那里被逼服毒了啊?”
怎么回事?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她骗了呗!
秦照一瞬间只觉得眼眶酸涩,一个身经百战的大男人,这一刻竟是险险的就要落下泪来。
沈阅搬出孩子来吓唬他,他居然就轻易的信了她,甚至还一度质疑过她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情。
多可笑呵!
他自认为情深似海,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到头来却能被她轻易的一个谎言蒙蔽,就那么弃了她,将她留在了京城那个龙潭虎穴之中,甚至后续可能还要承受秦绪知道真相以后丧心病狂的报复。
长赢见他低垂着眼睛许久不说话,也识趣的起身打算退开:“属下去请个大夫……”
话音未落,秦照却突然利落的掀开被子下地,一边套上靴子一边问:“这是在什么地方。”
长赢脚步顿住,立刻恭恭敬敬的答:“是在四海郡,城里的一家客栈,之前您一直不省人事,属下们……”
秦照:“马上收拾打点一下,启程南下。”
“啊?”长赢愣在当场。
秦照走去桌旁漱了口,又拿来披风往身上裹:“听不懂本王的话?”
“不是!”长赢连忙收摄心神,只一时还在察言观色的小心试探:“您是说咱们南下……回梁州吗?不……回……”
上回说是回京去接您媳妇,虽说她给您下药不地道……
思及此处,长赢也后知后觉的有了几分顿悟,震惊之余脸色又变得莫名紧张起来:“王妃和太师府的人都还被困在京城呢?就……先不管了吗?”
秦照强压下一切的情绪,稳着手系好披风的带子。
手指触到里面中衣领口的刺绣,突然记起那日回京时他身上穿的还是沈阅亲手做给他的中衣。
曾经无数个午后与深夜,她就那么安静的坐在榻上,一针一线做给他的。
男人再度涨红了眼眶,手指留恋着在那个本是别致的图案上摩挲了下就强忍着挪开了。
他面容冷肃盯着长赢,一字一句的嘱咐:“对外继续隐瞒消息,等过阵子就称本王身中剧毒,是被你们横着搬回梁州去,又由当地擅练毒的神医医治好的,懂了吗?”
既然出来了,现在他若立刻回头,那便是下下策。
沈阅在秦绪的眼皮子底下替换掉了毒酒,秦绪当时之所以肯放他离京,就是因为认定他饮下了毒酒。
他可以死里逃生,但……
绝不能叫秦绪察觉真相,否则沈阅就危险了。
长赢脑子转得也不算慢,仔细想了下也就明白了其中深意,连忙点头应下。
一行人,趁着夜色就收拾启程了。
分了两批,一批折返京城,看看能不能和里面安王府的人联络上,探听下沈阅以及宫里的消息,另一批跟随秦照,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梁州。
京城里,有关秦照身死的消息在秦绪的操纵之下也传得非常迅速。
毕竟以秦照的身份,若他没死,谁赶随便传这样的谣言?所以绝大多数人都直接便信了。
只是大家抻着脖子等,又迟迟不见安王府的人挂白幡操办后事,便不免各种猜疑朝廷和南境驻军之间能否顺利交接,万一南境忠心旧主不肯归顺的话……
那岂不是要引发内乱?
短时间内,京城里依旧人心惶惶。
而沈阅不肯轻易给秦照办后事,这一点看在秦绪眼里他丝毫不觉奇怪,如果她乖乖办了,那才叫人觉得可疑了。
这段时间,秦绪反而是在等贺太后,想等贺太后绷不住,主动找他求和。
然而左等右等,明明她那里应该听到秦照的死讯了,就是半点动作也无。
就在秦绪按耐不住,打算主动找贺太后摊牌时……
皇帝在被太医院宣布“中风”后的第六日,突然再度病情恶化,只一个时辰,宫里就敲响了丧钟,皇帝驾崩。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一般是在先帝驾崩的次日新帝就该登基理政,只是死者为大,登基大典要延后到白事收场以后举行。
当日,左右丞相就携六部尚书进宫请命,要求太子继位。
这阵子,已经不仅是京城,举国之内都因为秦照身死的噩耗弄得人心惶惶,一时之间贺太后只唯恐人心不稳,会引发内乱和外邦觊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许了。
如此,是年年末,冬月一十九日,大越太子秦绪正式称帝。
沈阅躲在家里称病,宫里治丧期间并未进宫哭灵祭拜,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她去。
而就在秦绪春风得意,风风光光操办着帝后二人后事的同时,十一月底,南方各地突然相继有战报紧急入京,所禀之事无一例外——
安王自南境起兵,挥军北上,直取京城而来。
秦照反了!
“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有谁亲眼看见了?他不是死了吗?是不是梁州那群乱臣贼子打着他的名号妄图虚张声势?”秦绪在御书房内砸了一整个多宝格的东西。
入宫送战报的信使战战兢兢跪伏在地:“是安王殿下亲自领兵,三日之内已经连拿五座城池,陛下您知道的,内城守卫的兵力都是些花架子,无论从人数规模还是战力上都与边军没法比,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