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目前为止,可能还是和上辈子一样相安无事的局面吧。
时至今日,秦绪也终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何为作茧自缚!
他盯着眼前言笑晏晏我行我素的女子许久,终是咬牙切齿撂下两个字:“疯子!”
然后,一扭头,甩袖而去。
沈阅原先一直隐藏很好的情绪,却在这一刻不知怎的彻底失控,她蓦的起身,抄起桌上那把算盘疯了似的狠狠朝着院子里砸去。
差了一点,没砸到秦绪,算盘在地上四分五裂,算珠崩落,弹射了几颗在他后脑勺也依旧很疼。
秦绪回头,就看沈阅站在花厅门口,近乎有些面目狰狞的瞪着他。
可他终究拿着她无可奈何,咬咬牙,还是忍着脾气转身走了。
他走后,沈阅心中依旧义愤难平,挫败痛苦的情绪排山倒海般朝她心上压来,她一边大口喘息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却是忍了又忍,强忍着没有再砸东西发泄,而是走到院子里,蹲在那一颗一颗把散落的算珠捡起来。
秦绪来时,气势汹汹,声势浩大,走时却灰头土脸,挫败无声。
程林宇等人察言观色,也都沉默的跟着他,不敢妄发一言。
然则等出了大门口,大家正等着他上辇车时,他却脚步一顿,突然一把攥住程林宇手腕,问道:“你说……秦照到底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探子已经出京想办法打听了。”这程林宇哪能回答?只保守跟着应付了一句:“不过当夜那壶酒,除了跟过去的小宫女,另外也就只过了安王妃的手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可能……但……您还是怀疑是她动的手脚吗?”
“我倒希望是她做的手脚。”秦绪冷道。
程林宇大为不解。
秦绪:“朕那位五皇叔,怎么都算个痴情种了,若是沈氏放的他……”
他回头,目光冰冷阴鸷盯着安王府大门上方的牌匾片刻,又一字一句道:“那么……她就还有利用价值!”
他这趟来,本来是冲着沈阅有孕的这个把柄,想把她带走,以备来日和秦照对峙时候做筹码的,结果扑了个空不说……
他甚至没能从那丫头身上试探出任何的有用消息来。
实在是前面无声无息在沈阅手里吃了大亏,这就导致他现在听她说什么,看她做什么都不敢信了,一切都只能再回头仔细揣摩。
甚至,有可能就是因为上回的下毒事件,他亲手将沈阅这颗棋子的作用透支掉了。
若是直接将她留到两军阵前,在秦照对她毫无芥蒂且情根深种时,利用她甚至可以威胁秦照直接退兵归降吧?
总之现在这个局面,对秦绪而言的确是有够叫他焦头烂额的。
帝王的辇车回宫,安王府门前重新恢复了安静。
也仅仅是在秦绪回宫的一个时辰之后,安王府的后巷里再次来了不速之客,一辆朴素无华的布篷马车停下。
驾车的素樱跳下车,又撩开车帘,扶了裹着宽大披风戴着兜帽的高挑身影自车上下来,敲开了安王府的后门。
贺太后会来,沈阅也并不意外。
她支开了李少婉,将人请进主院的内书房,并且让了书案后头的主位给对方坐,自己则是规规矩矩直接跪在了地上。
贺太后没坐,她进屋只是在挂着那副充满童趣的墨宝前面仰头看了一阵,然后踱步走到阳光充裕的窗户前面站着,看院子里的风景。
有些刺目的光影之下,沈阅不太能够看清她的表情,她也直白的开门见山:“该知道的你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天然带了几分威压,却并不显得恶劣或者咄咄逼人。
沈阅垂下眼睑,苦笑了下:“儿媳以为母后是当对我兴师问罪的。”
贺太后叹了口气,没说话。
事到如今,沈阅也不与她打太极,索性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儿媳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抑或者不该做……凡是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的,我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我既无力左右,也无力推动,是该问问母后您是作何打算的。”
贺太后闭了闭眼。
她终于转头,看向端正跪在自己面前,这个表情稚嫩却坚定的姑娘。
她是记得的,多年以前,这个姑娘的生母也曾这般跪在她面前,不卑不亢大义凛然的聊身为女子的艰辛无奈,聊她自己的决心与抱负。
时隔十六年,像是一个宿命般的轮回。
当年叫她欣赏震撼和惋惜过的女子,又仿佛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回到了她的视野。
贺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可是往事不可追,她终又很快的稳定了心神,涩然道:“你心中其实该是对哀家积怨颇深吧,因为哀家未曾早些站出来主持大局?”
沈阅突然迎上她的视线,唇角同样凄苦无奈的扬起一抹笑:“这天下从来就不可能是哪个女子当家掌权的天下,母后的难处儿媳又如何不懂?何况殿下在京时也与儿媳说过,陛下和他,于您而言都是手心手背,无论于公于私,儿媳明白,身处这乱局当中,最难的其实是母后您。”
贺太后闻言,心头剧烈一震。
但她飞快的掐了下掌心,没叫情绪从脸上露出来。
可是沈阅从她短暂迟疑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这手感情牌打出来的成效。
“母后!”于是,她再接再厉,叩首在贺太后脚下:“不,太后娘娘,我知道之前我做的有些事情于您而言是极大的伤害,我不求您体谅,也勿须您的谅解,只是这一次,我求您,求您站在安王殿下这一边。”
她重新抬起腰板儿,直视面前女子的面容。
“这么多年,其实您一直都是在偏袒陛下的不是吗?”
“如果他做得好,对的起您的牺牲,对的起安王殿下的一再忍让,对得起这天下百姓的期望,那我也无话可说。”
“可是这么多年,他都做了什么?坐在别人的血肉白骨为他垫起的龙椅上,蝇营狗苟的算计。无视重臣之家忍辱负重的牺牲,心安理得享受您这个亲生母亲对他的付出,又因自己小肚鸡肠的猜疑,对自己至亲骨肉的兄弟屡次下手迫害。”
“所有人都在为他铺路让路,却全无一人得善终,都要被他恩将仇报。”
“若是抛开您是陛下生母这一点,咱们平心而论,这样的世道,真的是对的吗?还是因为他是您的亲儿子,您一定要选择视而不见,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我想,这也不是先帝的初衷吧。如果他当初知道陛下会是这样的人,他的皇孙会是这样的人,他真的还会做下当初的安排与打算吗?”
“太后娘娘……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但您不是啊,您这不是成全安王,您成全的是大越皇族传承了六代人的天下和这天下的百姓。”
沈阅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说完。
虽然秦熙已经驾崩,但她心底里压根不承认秦绪这个新帝,所以言语间的“陛下”指的还是宫里躺在棺椁里的那一位。
甚至于,她也知道,这所有的道理都不需要她讲给贺太后听,她那样的人,在宫闱争斗中活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道理是须得自己这样的小辈讲给她听的?
只是——
她最近做的那些事,杀了人家的亲儿子,又伤了人家的亲孙子,她想着或者自己该给对方一个台阶。
贺太后并未打断她,心平气和听她说完,然后才问:“那你呢?”
沈阅愣了愣。
然后,她坚定的抿抿唇,再次迎上了对方的目光:“我知道我此前诸多行事并不光彩,我也希望他能成就这天下,所以我不会成为他身上的污点,将来……只要您可以坚定立场,我可以不回他的身边去。”
一个女子,除了无法选择的出身,后半生的荣辱富贵则全是她所嫁的那个男人给的。
贺太后此行,知道她是会求自己帮秦照的,却当真未曾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决绝。
女子表情倔强又隐忍,眼中有泪,但更多的是坚定。
可是……
贺太后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虽然近年来他们母子已经不怎么接触,但哪怕只听听他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事……
他连命都肯为沈阅舍了,现在面前这小女子这般大义凛然……
却怕不是要剜了她那小儿子的心肝儿吧?
用她自己,去换个天下给他?她要成就的是这天下,可不是成就他!
秦照最想要什么?
思及此处,贺太后视线突然下移,落到了沈阅腹部。
沈阅下意识抬手挡了下。
她知道,秦绪来过之后,贺太后也很快就会知道她的孩子没了,更有甚者——
对方可能正是冲着这事儿来的。
人人都觉得她疯了,尤其在贺太后眼里,她这样的女人怕是多留在她儿子身边一日都会叫她觉得可怕。
所以,不等贺太后说什么,她立刻保证:“这件事,他也不会知道。”
就让秦照以为她当时就是撒了个谎吧,这样叫他放手,两人分开或者会更容易些。
贺太后见她会错了意,忍不住又是一声叹。
她也没在安王府滞留太久,和沈阅聊完,重新扶起兜帽,便由素樱扶着离开了。
却不想,刚出院子没几步,拐进后花园,就看到立在一簇老梅树下青衫矍铄的老者。
十余年未见的故人,遥遥对视一眼,彼此都自对方眼中回忆起当年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自己。
眨眼之间,又是十几年光景……
物是。人非。
闻太师什么也没说,贺太后也未言语,两人面上甚至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片刻之后,却又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各自转身走了。
贺太后是走密道,掩人耳目出来的。
为了不被人发现,路上也没耽搁,直接回了后宫。
等回到寝殿,关起殿门,她又兀自枯坐直到深夜。
素樱很识趣的不来打扰,但是三更过后,见她依旧不睡,担心她的身体,这才不得不又走了进来。
贺太后撑着脑袋坐在灯后,听见动静,抬起头,却是率先惨然一笑:“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心思单纯又有一腔的孤勇,可惜啊……未曾做过母亲她终究不懂,哀家若是就这么折了她,怕是以后连儿子都没了。”
别说她本身就已经对皇帝与秦绪失望至极,就算真要做什么抉择——
还至于拿儿媳做筹码去逼迫自己的儿子么?
素樱默了默:“那……”
贺太后眼底虽是未见挣扎,却露出很浓的厌倦神色来,她自嘲道:“历来后宫之中还不就那么些个下作手段么?先添一把火,再等个合适的时机吧。”
素樱与她主仆之间有默契,仿佛立刻会意她所指为何,也不多问。
贺太后又道:“过阵子柳氏出殡,趁着那日人多混乱,先将那丫头送出去,她跟太子两个凑在一起,迟早拼个鱼死网破。”
也不知道都哪儿来的那么大仇!
素樱应诺,之后就服侍她洗漱歇下,然后熄了灯。
之后,没过两天,在秦绪的登基大典之前还暂居在东宫的柳茗烟就出了事,孩子没了。
下手的人也不难查,顺藤摸瓜,很容易就找到侧妃杨氏头上。
并且杨氏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臣妾的确有罪,但这不过一报还一报,当初臣妾的孩儿便是葬于她手,不过是讨个公道罢了。”
她本来也不想动手的,眼见着近来柳茗烟也没那么得宠了,她娘家又正得力,孩子迟早还可以自己生,没必要冒险去惹一身腥,可是突然听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太子伤了身子,以后不能再有子嗣。
如此,柳茗烟肚子里的可就是将来唯一的龙种了。
这一次,杨氏也非是冲动行事,而是回家和杨旗问过,是杨旗指使她做的。
所以,当秦绪盛怒之下拔剑差点当场将她斩杀时,杨旗刚巧赶到,以十分强硬的态度将自己女儿护下了。
说法也是那一套——
一报还一报而已!
秦绪也不能争辩说这是他最后的血脉了,而且自秦照起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呈直捣黄龙之势时,杨旗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很有些功高震主起来。
这件事,双方对峙,终究还是不能没了孩子再舍命,秦绪退让,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还有等着以后秋后算账的机会。
可是,还不等他消气,他伤了根本不能人道的消息却是不知从何处再度走漏,这一次流传很广,很快传遍全京城,即使他喊了太医院的人出面澄清,也依旧不断有人质疑。
若在太平盛世里,秦绪想要击破“谣言”就多花点时间,让东宫里的侧妃侍妾们再传几个喜讯出来,就能将风声压下去,可如今正处在安王起兵直逼京城要夺他江山皇位的当口上……
他时间上来不及!
即使他为了大局能忍下屈辱,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可是也总不能三五天之内就拉个大肚子嫔妃出来说事儿吧?
朝臣们不傻,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秦绪只被自己的这件私事就整得焦头烂额,赶在年底前,先后将柳皇后以及大行皇帝秦熙的棺椁葬入皇陵,宫里却没顾上给他准备登基大典。
反而是赶在年底的最后一次早朝上,半数以上的朝臣以他“无子”做由头,联名弹劾,请求他为了祖宗基业,退位让贤。
至于这个“贤”是谁……
他们不说!
甚至有一两个刚烈的朝臣,争到激烈时当场撞柱死谏,逼他退位。
就在朝堂上吵翻天的时候,贺太后又亲自出面逼宫,她手上居然还有当年先帝给秦熙和秦照两人的遗诏一模一样的副本。
贺太后终究还是顾念一点自己的长子,只是借着由头,又提起秦绪曾经毒杀秦照的恶行……
双管齐下,秦绪被逼到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