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星儿有要当好摄政公主的自觉,对我这等功臣该如何嘉奖,该如何与我相处才能让我继续为朝廷效命,星儿又是否心里有数?”
帝王心术,又怎么会是只靠君君臣臣四个字,否则就不会有人欺君,更不会有人造反了。
荀少琛以为谢锦依会为难,会马上咬着唇愤怒又委屈地瞪着他,而他上前欺一步压着她看她惊慌失措,又或是原地不动放她一马,令她放松一些,都在他一念之间。
而她,从来就没有任何选择——或者说,只能从他给出的路中选。
谢锦依一看荀少琛那样子,就知道他没有将她的话当作一回事,但仍是顺着他的话接了过去:“当然,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
荀少琛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是么?我要的东西,星儿真的愿意给么?”
谢锦依没有马上说话,只等他笑完。
荀少琛渐渐收起了笑,目光仅仅绞在几步之外的少女,像是蛰伏中盯着猎物的猛兽:“星儿当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谢锦依干净利落地说出两个字:“复国。”
荀少琛微微眯了眯眼。
“李颂,”谢锦依继续道,“我将代表楚国与你订立盟约,楚国助你复国,并与复国后的南吴结盟,永世交好。”
“你将不再是荀少琛,不需要再顶着你厌恶痛恨的楚人身份,而是以南吴太子李颂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中,然后登基为南吴皇帝。”
“‘荀少琛’这个身份固然方便你掌握楚国,但也限制了你。哪怕你做了楚国的皇帝,你做得再好,在史书上也是‘楚帝荀少琛’,而南吴依旧已经灭亡。”
“可如果按我说的来,南吴将来能在史书上延续,甚至流芳百世。”
谢锦依将利害关系一一列出,最后看向坐在贵妃椅上的男人:“如何?李颂,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共赢之事,想必你舅舅也很乐意。”
荀少琛仍是看着她,没接话。
书房内落针可闻。
半晌后,他问道:“依星儿看,要如何结盟,才能保证我离开楚国后,楚国不会马上大举进兵来犯?”
谢锦依皱了皱眉,心想你以为我是你,盟约说背弃就背弃。
然而,荀少琛似乎也并不是要她回答,因为他紧接着又提议道:“联姻结盟,如何?”
联姻确实是结盟的常规手段,谢锦依也是清楚的,于是点了点头,说:“可以。你与钱家也是老熟人了,那就从钱家挑一位小姐,封为公主,赐谢姓,入皇室族谱,与南吴和亲。”
这可以说得上是非常有诚意了。
通常来说,和亲公主就是随便找个宫女,往外一送就是和亲,可谢锦依考虑到荀少琛与钱家的关系,还给和亲公主改谢姓入族谱,相当于是给了他好几层保障。
然而,荀少琛却说:“我不要钱家女,即使入皇族族谱,也不过是个假公主,我只要真正的皇室血脉。”
“只有你,星儿。若你亲自做这个和亲公主,我便答应你。”
谢锦依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让她来?
他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提出这种要求来?
谢锦依心里直冒火:“你想都不要想。荀少琛,我开出来的条件已经够好了。和亲不过是为了巩固盟约,即便没有和亲公主,楚国会不会攻打南吴,难道你不清楚吗?”
楚国现在和晋、越联手,哪怕是在燕楚联盟之前就已经定下的,但在世人看来,楚国依然是对燕国背信弃义。
这种事情如果还发生第二次,而且对方还是曾经的神策军主帅,曾经为楚国尽心尽力过,那楚国就真的被天下唾弃了。
而且荀少琛即使没有神策军,他也能自己重新带出一支军队来,以他在世人眼中的威望,南吴旧地的百姓必然是拥护他的,别说男丁踊跃,说不定连女子都恨不得化作男儿身。
楚国去打南吴,那不是纯纯脑子有坑吗?
荀少琛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谢锦依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但马上又忍住了,努力维持着谈判的状态,告诉自己不能畏缩,否则荀少琛又将她当成他养的小东西了。
她要让他知道,哪怕她没有实权,但能让他复国的,却正正是需要她这个摄政公主的虚衔!
她的认同,她皇弟的认同,才能洗脱他这个“南朝余孽”对楚居心不良的嫌疑,他才能真正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
然而,谢锦依心里是这么想,但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她哪怕强行忍着不跑,身上的寒毛已经竖了起来。
荀少琛虽然与重锐一样都是将军,也都练武,但外形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比起重锐身高体壮的力量感,荀少琛身形颀长,不穿盔甲或武袍时,在诗会上一出现,便能引得各家小姐频频相看,其他公子们也都甘拜下风。
谢锦依从前也曾经很喜欢这样的荀少琛,喜欢他举手投足间都跟仙人一样,更喜欢他对其他人也像仙人一样有礼却始终疏离,唯独对她是特别的。
直到她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之所以对她特别,只是因为她的身份。等到她的身份没用了,他便本相毕露,对她亮出锋利的獠牙。
而直到最后,她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行宫深处时,他仍是带着这副温文尔雅的皮相,假惺惺地温柔地抚着她,抚着那些被他用各种手段留下来的痕迹。
世人看到的是他这堪称模范的外形与举止,可她看到的只是一头穿着衣冠的猛兽。
谢锦依看着荀少琛,就忍不住替重锐愤愤不平:重锐那么好,却被人说是野狼,那些人眼睛都是瞎的!
荀少琛停在她跟前,因为比她高出许多,他微微低头,垂眼看着她:“星儿,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谢锦依冷哼一声:“你与张奕潜伏在楚国,不就是为了报仇和找机会复国?如今复国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了。”
“至于复仇,你是杀我一次还不够,还想杀第二次?”
“不,说是杀太简单了,”她眼里忍不住带上嘲讽之色,“比起痛快死去,你要的是先折磨,听人哭叫求饶。上辈子那段日子还不够,要在这一世继续,想将我带回南吴继续折弄?”
她神色冰冷:“荀少琛,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蠢吗?不但给你倒贴复国,还上赶着犯贱让你玩,你真当我只有这条路可选?”
“大不了……”她笑了笑,脸色渐渐变得无所谓,“不过一死,又不是没死过。”
荀少琛不喜欢她将生死挂在嘴边。
她就在他跟前,他只要伸手就能抓住她,将她扯进怀里。
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互相较劲。
一个想要回到从前那段安宁的时光:好好待她,消除与她的隔阂,重新让她全身心依赖地、开心地叫着他少琛哥哥,而不是强压之下哭泣求饶时不得不叫;
一个想要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回不去了,他也许久没碰她,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嚣着要释放情和欲,让她周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日日夜夜下不来榻,无暇再想其他男人。
他原本以为第一个已经是不可及的奢望了,毕竟她如此怕他,所以他才想着哪怕得不到她的心,至少也要得到她的身体,总好过一无所有。
他恨重锐,然而也不得不承认,重锐替她消除了恐惧,哪怕不是她出使燕国前那般单纯天真。
荀少琛握了握拳,压住那股爆虐的情绪,声音低哑:“我要的是你,星儿。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也只能是我的。”
他上一世时确实从头到尾都在复仇。哪怕是对她,他明明早就察觉自己有不一样的情愫,却还是将她放在国仇之后,用复仇的理由来圈着她。
可若真只是复仇,他都已经掌控着她的身子了,又怎么在意她心中是否有其他男人,在听到她为重锐求情时,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怒,而是对重锐的嫉恨。
她方才说的那些,若是换作上一世,他应该是会答应的,也不会要她亲自联姻,而是就此分隔两地,从此一心一意复兴南吴。
也许他会在南吴的御书房中,时不时想起她,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他知道不应该对她产生任何除仇恨之外的感情。
可经历过前世她死后那刻骨的苦痛,他才终于认清事实:他早就离不开她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只要你嫁给我,星儿。”荀少琛看着谢锦依,放轻了声音,缓慢而清晰,莫名有股诱引的意味,“我会好好对你,也会辅助你皇弟成为一代明君,将大楚扶回正轨。”
比起她刚才对他提出的条件,他这些对楚国更有利。
她刚才说的确实可行,却也有不小的风险,需要给南吴借兵借钱,一众大臣是否同意先不说,但是民间因此引起的纷乱,都是不小的麻烦。
而他提的条件,楚国甚至都不会有分文损失,甚至他成为驸马加入皇室,能够挽回谢楚皇室那狼藉的声名。
荀少琛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抚摸面前的少女:“你皇兄所希望的,我都能替你办到,只要你——”
啪!
谢锦依毫不犹豫地打开他的手,不让他碰自己,打断他道:“你做梦。”
她几乎都要被气得笑出来了,说:“荀少琛,不,李颂,你以为我会信你吗?我看起来就这么蠢,会掉进同一个坑两次?”
“我说没有永恒敌人,不过是将你我的私人恩怨放到百姓之后罢了,可不是说我不恨你,也不会相信你就此不恨我。”
她一脸嘲讽地看着荀少琛:“还是说,你已经恨我恨到连复国都不顾了?”
荀少琛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没有放过她任何表情,然后发现她说他恨她,是真的觉得他在恨她,而非故意说反话。
他喉咙微微发紧,连声音都有点沙:“你觉得我只是恨你?”
他知道再强行触碰她,她只会越抗拒,可眼见着她厌恶又防备地要退后,他终于是忍不住将她拽了回来,推到墙上,将她想扇他的手按住,扣在墙上。
眼看着她还要挣扎,他又道:“星儿,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的。”
谢锦依立时僵在原地,愤恨地瞪着他。
因为程方的叮嘱,荀少琛已经极力控制着自己,等到谢锦依晚上入睡之后,才悄无声息地进到她房间看她。
养了这么段时间,即使能下地了,也不见得有多好。
荀少琛压制着她,感到掌心那截手腕是冰凉的,眼下看着那张脸是苍白的,那张脸甚至因怒气而泛起病态的红,那段纤弱身躯起伏的呼吸时快时慢。
他看着少女眼里的神色,心道,不可能回得去了。
想要她像小时候一样全身心都系在他身上,想要她看他时双眼都带着星光,可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妄想,却又忍不住想要试着挽回,弥补前世后半生的种种假设。
试一试,全都试一试,哪怕最后全都没用,至少也不会后悔。
“那时我是恨你,”荀少琛感到那两个声音又在拉扯,每一声都在他心上撕裂着什么,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失控,“可我也不止恨你!星儿,我若只是恨你,又怎只与你亲近?”
“钱家那女人,我当初是立她为皇后了,但她侍寝时,伺候的也不过是我安排的侍卫,我根本没碰她。”
谢锦依一下子想到了冯绎与钱若兮的关系。
她原以为,荀少琛之所以让冯绎这么做,是因为荀少琛受伤不方便,没想到他前世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时间,谢锦依竟然不知道该可怜她自己,还是该可怜钱若兮。
她冷笑着说:“那我是不是要对你感恩戴德?不只是恨我?那除了恨还有什么呢?不就是你说的我身子好用吗?”
她知道,她已经跟前世一见到这男人就害怕的自己不一样了,可听到这样颠倒黑白的无耻话语,她还是忍不住被气得发抖。
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能这般无耻?
谢锦依眼角发红,恨恨地看着他,声音微颤,却仍是一字一句地反问:“你管那叫亲近吗?不过是一逞獣欲,又何必说得如此好听!”
她又使劲抽了抽手:“松开!”
男人一动不动,她根本抽不回来,极大的压迫感让她甚至都有点窒息,低头看了看位置,忍不住又想去踹他,刚一抬起脚就被压了下来。
她猛地抬起头,恨恨地看着身前的男人,眼里浮着一层水光,却仍是倔强地瞪着他。
荀少琛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她身子好用,是他说过的话——甚至就在她前些天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才刚刚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甚至,他前世时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张牙舞爪的模样。她顶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说出来的话既直白又尖锐,每一句都透着重锐的痕迹。
他想好好与她说话,可她总是对他竖起尖刺,不容他靠近半分。而他也总是轻易被她挑动情绪,他那平日与大臣周旋时的沉稳理智,一到这个时候统统失效。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荀少琛缓缓开口,眼底暗流汹涌,“待你伤好之后,我们便回楚宫完婚。”
谢锦依满脸不可置信,气极反笑地问:“荀少琛,你这是图什么?太恨我见不得我好,宁愿自毁婚姻,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也要拆散我和重锐?”
荀少琛眼看着她越说越曲解自己的意思,脸都要青了:“星儿,你到底要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
“‘胡言乱语’?”谢锦依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然呢?难不成你向我报仇,折磨来折磨去,竟然折磨出感情来了,甚至还说得上喜欢?”
喜欢二字话音都还未落,她就感到腕上微微一紧,是荀少琛不自觉地加了点力。
在这这一瞬间,她感到了男人的那点心绪变化。
她抬起眼,荀少琛垂着目光,沉默地看着她,两人谁也没说话,却又谁都不平静,气息起伏间,像两头对峙的困兽。
半晌后,谢锦依冷冷一笑,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