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半晌,思琳消化掉怪事后,才面无表情地说:“很正常,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想睡懒觉。”
“不是懒觉,是病啊。当然,睡懒觉我也确实喜欢……”白绒很无奈。
“噢,好吧,但介绍我来的那个女孩没有告诉我你的病。”
“啊?那你……”
“没关系,我不介意。”思琳开始把乱七八糟的颜料逐批搬到客厅空旷角落,“有很多人醒着,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跟睡着了差不多。”
白绒:“……”
为什么突然哲学。
“谢谢!其实我除了早睡晚起的作息习惯,只剩记性差的缺点了。你稍等,我去给你泡花茶,坐下来慢慢说,水应该已经烧开了。”
白绒迈着欢快步伐跳到吧台边,拿起杯子,倒水的动作渐慢,“咦?水怎么还是冰的,热水壶坏了吗……”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剩下的水倒去水槽。
思琳搬颜料时经过,瞥一眼,“你好像没有按开关。”
白绒往下方看去,尴尬笑笑,把开关打开了。
她转身正要走开——
思琳:“你忘记重新加水了。”
白绒愣一下,匆匆把水加满。
水壶却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白绒迷惑了。
“插头还没有插上。”思琳摇头,从进门到现在难得笑一下,“莉莉安,你跟电有什么仇?开关忘开,插头忘插,没听说过第二次工业革命吗?”
白绒叹口气,“你现在知道,我的记性有多么差了。”
“好像是没有记性。”
白绒赶快换一个扭转印象的话题:“你懂做饭吗?”
“不懂。”
“——我也不懂!”
两人生活技能为零的人住在一起了,也不知有什么值得惊喜的,但白绒很满意,最后只嘱咐一句:“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晚上请不要带男人回来。”
*
下午四点左右,外面天气放晴,白绒约上新室友一起出门去逛逛,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
噢,可怜的白绒,十八岁已经像老太太那样整个冬天离不开帽子,衣帽间里充斥着各式贝雷帽、毛线帽,出门前她总是要戴上一顶帽子,否则冷风吹到她太阳穴发疼。
幸好,新室友看起来也是个“怪人”,大概能容忍同类。
果然,通过聊天可知,这位新室友每天就游荡在卢浮宫、画廊、咖啡馆一类场所,自由到胜过广场上的鸽子们,左岸是她消磨时光的好地方。这是白绒所羡慕的。
“希望我每天练琴几小时不会吵到你。我会关门,但效果不明显。”
“无所谓,下午或晚上,我常常会外出去画画。”
“那就太好了。”
两人一起磨磨蹭蹭出了门,由于思琳不喜欢逛商场,白绒便跟她一起去集市,挑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最后,东西太多,几乎塞满了白绒的大背包,两人才调头回去。
白绒很少拿手提包,因为不能使用自己的双手做劳力——这倒不是娇柔做作,只是出于一个小提琴手的基本素养与风险意识。
“你之前住在哪里?思琳。”
“一些咖啡馆楼上,用作仓库的小空间。”
“啊,那种地方能住吗?”
“我只是一个穷画画的,不露宿街头就应当庆幸。”
“你这样过得像流浪一样,家里会担心你吧?”
“没有任何人管我。”思琳耸耸肩,“倒是有人买过我的画,但他完全不关心画者的死活,只管低价拿到作品。他像在市场为一千克牛排砍价那样跟我压价,而我画那幅画的夜里蜷缩在咖啡馆楼上冻得瑟瑟发抖,冻疮几乎爬满肿胀而干裂的小指头,谁在意呢。”
这种艺术家的生活,白绒可听不懂,没办法接话。
看得出来,思琳这种人是整天为艺术要死要活的,但白绒却是“放过我吧我平时熬比赛、争乐团职位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你谈艺术,多赚钱就是为了方便以后吃好睡好”那种人。
回到家,一进公寓大门,白绒欢欢喜喜走向厨房准备洗水果,回头,却见那法国女孩呆在原地。
“怎么了?”
思琳抬起手,“袋子破了。”
轻飘飘的塑料袋上,有一个大洞,里面只剩两串“瘦瘦的”紫葡萄枝和几个苹果,其它水果无影无踪。小西梅一个不剩,大概掉了一路。
怎么说呢,街边流浪汉肯定是吃饱了。
白绒抱住脑袋,“你手中袋子什么时候变轻的,你没有感觉吗?”
“我一路都在跟你聊天。”
……已知不是靠谱的室友了。
小西梅就算了,白绒真为那一颗颗可爱的葡萄心痛啊。
*
经过一下午相处,白绒发现跟思琳这个人说话不能说太多,一旦超过五句,难免陷入一种她听不懂对方观点的局面,所以,她进屋不久就带着新购置的东西回卧房整理布置了。
她本来是想先躺一小时的,但是,一个目光长远的懒人绝不会贪图一时享乐,为躺得舒适,她开始风风火火地整理房间。
给床铺上奶油色的牛奶绒床单被套后,白绒已经感觉到很累了,抖被子时,指尖不小心勾倒了衣架,针织裙口袋里滚了一枚亮闪闪的硬币出来。
白绒把硬币按在地上。
黄昏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外洒进来,照暖一室奶白色装潢,也照亮拥挤的白色书架,以及她手中那五十法郎,一切都很明亮刺眼。
奇怪,她什么时候把这个小东西放衣服口袋了?她记得那晚她塞到小提琴盒里的储物盒中了呀。
要命,记性越来越差。
白绒搭了木梯子,准备把硬币放到书架上的零钱罐中。
视线无意略过书架时,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她低头凑近,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的眼,敏锐捕捉到封面上加粗姓氏字体中她认识的那个姓。
“德·纳瓦尔家族……”
她将书取下来。
她记得,自己没有这类像娱乐杂志的书籍。这大概是旧房客留下的。
在翻到那个家族的介绍页时,白绒发现,德·纳瓦尔家族相比较别的贵族出过更多的文坛名人和艺术家,近几个世纪里,有不少她喊得出名字的诗人和画家,更有外交官、绅士、骑士……
眼前浮现了那双深邃而有距离感的眼,她想起那目光中隐含的一点不易察觉的轻视。
她立刻把书合上,塞回了书架。
嘁,有什么可骄傲的。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一切饮酒相关的情节、角色行为、文字描写,皆为文风需要(主要是塑造浪漫微醺氛围),现实生活中请大家饮酒适量,不要嗜酒成性。
忽然发现,目前写过的几个现言女主,一个玩赌,一个抽烟,一个喝酒…… (°ー°〃)怎么回事。
第6章 、农场婚礼
阴天午后,格鲁伯先生家宽敞的琴房内传出《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Op.6》第二遍练习声。
琴房在底楼,落地窗外临着幽静的花园,一只鸽子乖乖立在洁白的铃兰花下,听完了白绒演奏的曲子。
留着红胡子的中年教授背靠玻璃窗,按惯例指点完,嘱咐道:“尽量在暑期就准备好——最迟九月前,你要把这份曲目全部练熟,这样,秋季的PG国际大赛……”
格鲁伯,这位奥地利籍的小提琴家,是白绒父亲托许多关系才结交到的大师,目前长居巴黎任课。他与白绒约定的教学时间是每周末下午,时长两小时。现在已过下课时间,习惯“拖堂”的格鲁伯先生还毫无察觉,不管白绒在一旁怎样咳嗽、清嗓子,他都照常讲话。
白绒垂下双臂,将琴放在一边,小声嘀咕道:“我从没说我要参赛。”
格鲁伯先生差点跳起来。
窗外的鸽子吓飞了。
“你不想参加这场比赛?”
这在教授听来,就跟“你要终身放弃小提琴事业了”似的。
“你怎么了,莉莉安?最近你遭遇了什么挫折?假如你有心事,尽管找我ᴶˢᴳ*倾诉。”格鲁伯先生走近,开始手脚并用地夸张比划,“我在你的琴音里听见了小提琴所能发挥出的最细腻的音色,难道,你要浪费这把漂亮的琴,让它蒙上陈旧的松香屑吗?”
白绒坐下来,吞吞吐吐道:“抱歉,我最近病情反复,身体状况不好,而且,以我的情况从去年起背谱越来越困难,总是视奏,这怎么能……”
“所以,莉莉安,你更应该调理好身体,加倍用心去提早准备。你是否明确知道,这个金奖会给你带来多少资源?你将不再需要我去为你争取那些……”格鲁伯先生调动情绪的能力很强,总能轻易唤起白绒那点“良心”,令她想起,从小到大家中为她的音乐之路投注了多少金钱与精力——重点是精力。
长期以来,家中每个人都围着她转……她就是烂到泥沼里,也不敢带着小提琴堕落。
再说,格鲁伯先生掌握着她没有告诉家里人的秘密,她不得不在这位教授面前听话一点。
“好的,格鲁伯先生,比赛的事,我会再慎重考虑。”她回答。
教授叹气,摇摇头,转身去书架前找乐谱了。
白绒飞速瞥一眼墙上的时间。超时五分钟了。
看来这位先生又要热情地延长半小时课程。她不想正面提醒这位教授,便准备逃课。但,这堂课上只有她一个学生。
也就是说,作为唯一的学生……
一逃就会被发现。
当白绒背着包包、踮着脚、弯着腰缓步走到门后,一边轻轻打开琴房门,一边提起小提琴盒时,正在书架前翻乐谱的格鲁伯先生骤然回头——
“你要走了,莉莉安?”
白绒缓缓转过脸去,笑笑,用眼神示意对方看挂钟,“……抱歉,先生,我今天有一场商业演出。”
“什么演出?”
“杜兰太太家的婚礼。”
“噢,我认识那个家族。”格鲁伯先生走过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会同意你早退的。杜兰一家在艺术界颇有地位,你应该多去结交这类人。”
白绒僵硬笑笑。
不是早退,是正常下课啊。
格鲁伯先生又叹气,“记住,我跟你那位在中国时的小提琴老师不一样。你的技巧已达到较高水准,我对你的要求不是刻苦,而是找到自己的风格,并让你的琴音多一些音乐性,你目前乐句处理还不够好。莉莉安,请多花时间回想我的建议。你走吧。”
——好耶,下课啦!
白绒立即将琴盒甩到背上,又察觉,这样的动作显得过快,于是硬生生地放缓了脚步,瞥格鲁伯先生一眼。
对方嗤一声。
她放心地走了。
哎,比起这位教授,白绒还是更喜欢学校作曲系里的杜蒙教授,每次一到下课时间,那位女士总是比所有学生都更快收拾好包包,踩着高跟鞋蹦蹦跳跳奔出教室并喊道:“下课啦下课啦终于下课啦——”
*
黎卉的车已等在路边,直接带白绒回公寓换装准备。
由于天气依旧冷,那农场婚礼虽在室内举行,白绒换上金色长裙礼服后,还得找出围巾、帽子、长款羊绒大衣。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黎卉则站在她身后匆匆帮她盘头发。
她盯着镜子里站在身后的女孩,面无表情道:“怪不得你积极推荐人家乐团约我合作演出,原来,是怕今天跟前男友在婚礼上单独碰面尴尬,想拉个人陪着呢。”
黎卉僵硬地笑笑,“我也不想啊!上次虽然避开奥托了,但杜兰太太是我和他共同的熟人,这场婚礼我不能不去。哎……再说,我也是为你好,遭偷窃后钱包损失严重,有演出就多接一点嘛,不挣白不挣,怎么说也是跟小有名气的乐团合作。”
“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
“你在怪我吗?”发型刚编到一半,黎卉停下了,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并伸手到她面前晃一晃,“你忘了,我曾经在你发烧时为你煮粥,手上还被烫出伤疤?”
白绒刷睫毛的手一抖,缓缓回头,“那不是你的胎记?你以为,我记性差到这种地步?”
黎卉咳了咳,转移话题:“绒绒,你的皮肤真好。我真羡慕你这种不熬夜的人,发量多过窗外墙上的绿藤……”
“你很夸张。”
的确如此,白绒的头发乌黑、蓬松而柔顺,因经常戴帽子而没有留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两侧更显得发量多了。
镜子里的人,眉眼轮廓松弛,但不失精致,流畅脸型使她笑起来更添一丝文雅。只是,长着这样一张甜美文静的脸,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我跟格鲁伯先生说,不想参加这一届PG国际小提琴大赛了。”
黎卉编头发的动作又停下了,“可怜的格鲁伯大师,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个学生?难道,他从没想过写信给你父母告状吗?”
白绒瞪她一眼,得意道:“你知道,格鲁伯先生心很软,他了解我的病,高强度的练习会影响我的睡眠,白天更容易犯发作性睡病。这是事实。”
黎卉最清楚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掺假,“别找借口偷懒了。拜托,勤劳刻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闲逸淡泊还是中华民族的特有境界呢!”
黎卉摇摇头,习惯性劝道:“去参赛吧,白绒,你很快就会是有名气的独奏家,那场事故根本无法影响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