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来欧佩尔就在副驾驶座上扭动不安了。但助理与女司机一脸平静,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好像早已习惯这孩子举止古怪。
白绒没法不注意。
小女孩时不时看向后视镜,给纳瓦尔使眼色,那小脑袋大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跟葡萄似的。
纳瓦尔将视线投向窗外。
欧佩尔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在座位上跳起来。
纳瓦尔转过脸来,迅速而潦草地问白绒:“白小姐,请问您收过学生吗?不知道您有没有意愿为我侄女教授小提琴?我是说,暑期雇您为音乐教师。我们家住在波尔多——嗯,距离巴黎确实很远。”
白绒愣住。
她还没接话,欧佩尔不满地望向纳瓦尔。
纳瓦尔又闭了闭眼,补充道:“您知道波尔多?那地方有许多美酒。如果您还没来过法国南部,可以考虑当作一次暑期旅行,衣食住行无需操心,授课之余还可自由安排时间游玩。”
白绒:奇怪。
他的语气怎么显得那么大方……
白绒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摇摇头,“纳瓦尔先生,我还没有收过学生。对于您的邀请,我感到十分荣幸,但我暑期另有安排,抱歉。”
“好的。”他立刻说。
白绒可是看出来了,拒绝的瞬间,他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满意。
好像邀请她纯粹是客套一下。
拜托,谁要他客套了啊?
她还在犯迷糊,欧佩尔转过身来,面向她问:“您不愿意当我的老师吗?”
看小女孩委屈巴巴的,白绒愣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不是这样的,抱歉,我有音乐会演出安排。”
——不,是我实在太懒了。
——暑假应该放肆玩乐。
“可是……”
纳瓦尔出声,打断了小女孩的话:“欧佩尔,适可而止,你不应该再打扰这位小姐。”
小女孩嘟起嘴,垂下肩膀,缩在女司机臂弯里,不说话了。
白绒笑一下,对女孩道:“你之前学过小提琴?或许,等我将来毕业后,时间安排更自由些,可以再考虑看看?小公主,你要知道,你学琴不能在短时间内随意更换教师,毕竟每一位老师的方法——”
突然,没声音了。
这话怎么中断在这里?纳瓦尔正要转头,肩膀上一沉。
*
这回,任谁也无需花时间去判断发生了什么事。
都知道下雨天助眠。
也不至于这样助眠?
何况,再看街上,行人都不再撑伞,很明显雨已经停了。
欧佩尔盯着白绒,嘴角缓缓往上勾了起来。
纳瓦尔低头瞥一眼。
“白小姐?”
他抬手,试着拍拍她的肩,毫无响应。他再拍一下,动静全无。
欧佩尔:“她又睡着了!”
纳瓦尔沉默半晌,问司机:“迪欧,她是不是还没有说具体地址?”
“噢,是的,先生。”
“但你似乎记得她家的地址?我们上次送过她回……”
“不,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在第五区。”司机茫然地摇头。
“……”
纳瓦尔保持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瞧着闭眼靠在他肩上的女孩,片刻,视线落在她的白色包包上。
他拿过包包来,犹豫片刻后,打开了。
翻来翻去,不见任何地址或家人的联系方式。
但包包里滚落出了一个药瓶。
哐啷!
纳瓦尔捡起来,见瓶子空空的,包装有点旧,像是早就吃完药剩下的空瓶,按习惯留在最里层的内袋中而已。品牌是美国的,表面被小小的便签纸贴满了,纸上全是中文,遮盖了原有标签。
他看不懂中文。
原本他还担心这女孩是否有什么心脏类疾病发作,但他马上就确定自己是多虑了。
阵雨过后,傍晚最后一丝斜阳余晖从车窗外折射进来,铺在卡其色大衣内金灿灿的紧身ᴶˢᴳ*礼裙上,也铺在女孩恬静的脸蛋上。暖光下,清晰可见柔嫩脸颊上一点点细微而自然的绒毛,以及红润健康的面色。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身体无任何不良反应。
“……”
*
迷迷糊糊间,白绒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能确定是在国内。
八月,钱塘江涨潮,她在某天课后经过那附近,跟着拥挤的人群奔到江边。她背着琴盒,踉踉跄跄,站在滔天大浪边上,眼看那危险而巨大的浪墙一阵接一阵涌来,好似水中魔王,要卷走世间所有事物。
人们尖叫连连,她混在其中,挤得狼狈,费力地想将小提琴扔进那汹涌深阔的潮水中去,让它永远随波逐流,流逝到浩瀚的大海里。旁边观潮的游客发现她举止异常,及时阻止道:“哎!小姑娘,你干什么?别这样做,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有事来跟阿姨聊聊,再怎么说,也不可以乱扔琴啊……这可不环保!”
“……”
醒来后,白绒艰难地喘气,不明白为什么做那样的怪梦。
她睁眼,眼前有种熟悉的感觉。
咦,怎么天花板上又有精致文艺的雕花?这法国的房子真是……
白绒愣住。
她猛然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这床陌生的触感提醒了她,绝非在她的公寓里。
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小提琴盒正安稳地放置在窗边桌上。窗帘遮挡了光,琴盒没有受到阳光直晒。
哦,那么漂亮、可爱的琴,陪伴她那么久,她为什么要在梦里面那样恶劣地对待它?
看来,不能随便睡陌生房间,虚构的噩梦都做得这样可怕。
*
这栋房子似乎有点大。白绒下了楼,一路轻轻地走,悄无声息地打量四周。
到处是拱形门,一扇又一扇,显得比迷宫还绕。
各厅室零星摆置着大大小小的白色雕塑,与墙面整体的乳白色相配,一眼望去都是白色,但角落有不少绿植点缀,色彩便不显单调。壁炉旁,巨大的分格落地镜占据了半面墙,衬得空间非常宽敞。除走廊铺黑白棋盘格地砖,其余地板通铺鱼骨纹原木,从沙发到窗帘布艺也都采用柔软的织物面料,视觉上温馨极了,因此即便这家中静悄悄,也并不给人冷清感。
白绒推开拐角的白色双扇门,才终于进入客厅。
右侧,餐厅一角,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女孩闻声转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看到小女孩,白绒差点以为自己真是来到了对方口中所述的“古堡”。难道她还没清醒?她再瞧室内装潢,顺便扫一眼落地窗外的花园、街景,以确认这真的只是市区的一栋现代化风格别墅而已。
“Coucou!”
小女孩独自坐在那里,用轻快的语调跟她打招呼,看出她已经简单梳洗过,人比较清醒,便问:“您睡得怎么样?”
白绒走过去,坐下,提议不再说敬语,小女孩立刻点头。
白绒犹豫后,压低声音问:“我……我昨天在车上不小心睡着了,是吗?”
“克洛伊,请送一份开心果焦糖蜗牛卷和一杯牛奶过来好吗?”欧佩尔对厨房的女仆喊完,再答复她,“是的,莉莉安,你睡了很久,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早上九点,你不饿吗?”
白绒揉了揉脑袋,叹气。
“纳瓦尔先生在吗?”
欧佩尔漫不经心指了指廊道尽头,一边吃可颂,一边含糊道:“安德烈叔叔正在会客室开会。据说,我们家的酒庄出了一点事。”
女仆将早餐端上来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也过来了,对白绒简单自我介绍,再解释了一下昨晚的事。
白绒就知道情况是那样的。
管家请她稍等片刻,纳瓦尔开完会就会过来。
白绒点头,开始吃早餐,并问欧佩尔:“你刚才说酒庄,什么酒庄?你们家有酒庄吗?”
提这个问的时候,白绒预测的是那种小规模葡萄种植园,像波尔多那类地方,有成千上万座酒庄,还是比较常见的。
“香颂酒庄。”
咳咳,白绒用力咽下牛奶。
这不是上次跟中国投资商们在晚餐桌上品过酒的那间酒庄?在南法有几百顷葡萄园那间……
白绒愣了愣,飞速回想。
昨天,在车上的对话,关于,聘假期音乐教师的事,没记错的话……
那些零散的语句,顷刻全都倒回她脑子里。
总结条件:包吃住。
所以,她是拒绝了一座大酒庄的诱惑对吗?
作者有话说:
绒绒现在那个嘴馋呀。来瓶营养液给绒绒兑换一颗后悔药好吗?
第10章 、嗜睡症
“五分钟后,我的法文教师就要到了。”欧佩尔看看座钟,叹口气,“我真不想上课。这位教师对我很严格——大概因为我的动词变位总是出错。还好,今年秋天我就要去学校了。”
白绒心想,哈哈,原来你们法国小孩也要遭受法语的折磨呀。
“莉莉安,你知道吗?安德烈叔叔的记性非常好,我真希望有他那样的记忆力,学过就能过目不忘。”小女孩在凳子上荡着双腿,慢悠悠喝着葡萄果汁,“这也许很夸张——他三秒钟可以记十串电话号码,一分钟记完一整座城市的交通地图……”
白绒还在想那酒庄的事,闻言,回过神来,笑了,“啊?这我可不相信。我只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这类报道,现实中还从没见过这种人。”
“没有到超忆症那种地步,不过,的确比大多数人强。”欧佩尔耸耸肩。
哦?如果是真的,那这特点可真招人嫉妒啊,白绒自嘲地想,她几乎是没有记忆力这个东西的。
五分钟后,欧佩尔的法文老师准点到了。小女孩不舍地跟白绒挥挥手,在管家的引领下随老师去了三楼书房。
白绒独自等待在楼下。
冬日阴暗的天光从园内的梧桐枝干间洒下,铺在沙发上。
这样的天气,街道上总是非常萧瑟寂静,行人稀少,一地枯叶倍显冷清。
几分钟后,走廊尽头终于传出一些动静。会客室似乎有单独的门出入,人经过花园可直接离开,无需绕来大厅。这会,会议大概是结束了,白绒隔着玻璃窗看见一些男士走到室外,陆续散去。
白绒拿起包包,等两分钟。
没有任何人过来。
她起身,缓步走向那廊道尽头的会客室,靠近门边时,发现门微微敞开着,里面还有人影。
穿着西服正装的男人,正背对门口方向,坐在会议桌的主座上。
桌边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的表情极引人瞩目,五官皱巴巴的,满脸涨红,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似的。
“是的,纳瓦尔先生,我必须承认,这是不应该有的失误。我会在一个礼拜内查清楚,到底是装瓶环节有问题,还是……”
纳瓦尔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打断对方的话:“我认为,是你有问题。”
这平静无波的声音,令室内安静了两秒。
中年男人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惊慌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被解雇了,西蒙,明天会有新的运营管理者上任。”
“我不明白!纳瓦尔先生,您是否在开玩笑……”
“西蒙,你最好祈祷我相信这只是失误。”
纳瓦尔拿出一张纸,轻放在桌上。
中年男人拿起那纸一看,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不!您不能将我告上法庭……您没有立场这样做!您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底层管理者……”
纳瓦尔翻开手边文件夹,“你跟那间酒庄暗中往来的所有证据,都在这上面。西蒙,我不喜欢与不明事理的人谈话,很明显,现在你应该直接跟我说真话。”
大概沉默了半分钟那么长时间。白绒站在门后,犹豫是否走开。
最后,中年男人颤抖着声音道:“好,我承认,我是受铁塔酒庄安排做了这件事,但那完全是因为我患病的母亲急需几十万欧元做手术……我请求您!既然事情最终未造成实际的不良后果……”
“没造成惨烈后果,是因为发现得及时。西蒙,你昏了头,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要担负的法律责任。回去吧,等到法庭上再解释。”
“不,这会毁掉我的人生!纳瓦尔,你不能这样无情!这只是做给媒体看的,我怎么可能真的让红酒出问题?我为香颂酒庄工作二十年,从你祖父生前……”中年男人跪下去,抓住纳瓦尔的手腕,浑身发抖,“您如果决心毁掉我,我母亲也会在病症中死去……”
纳瓦尔甩开他的手,坐在原位,扫对方一眼,“抱歉,我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甚至愿意将法庭的判决书送到医院,请你母亲亲眼看看。”
白绒听到这里,没完全听懂,但中年男人开始痛哭流涕,画面似乎挺悲惨的。
这还没结束。
纳瓦尔坐在主座上,跷起一条腿,姿态轻松,“西蒙,你知道吗?一条背叛ᴶˢᴳ*主人的狗,就算家破人亡,也不值得人心软。”
白绒总结:下属犯错,但还没有酿成实际的错误,却遭遇了这种人格的侮辱。
她不愿再看,转身走回去,安静坐在沙发上。
两分钟后,纳瓦尔出来了。
事情似乎结束了,他的神色如常,见到她,点头,轻声打了招呼。
“早上好,白小姐。”
“早上好,先生。”
那样的神色,既不显得冷,也不显得热,白绒没跟他见过几次,却感觉那副表情快要刻在脑海里了。这对她的记性来说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