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掉沾上蛋糕的校服外套,折好,放进抽屉。
而后垂着眼,将自己手上沾的蛋糕擦得干干净净。
虞乔从人群里离开,悄悄走到他旁边,手握成个圈,猛地喊一声“喂!”
周宴深被吓了一跳,侧眸看到是她,表情先是一愣,而后浅浅蹙眉。
“别皱眉。”她坐下,手指点他额前的空气,笑嘻嘻的,“会长皱纹的。”
下一秒手指却被少年捏住。
只不过是隔着纸巾。
指腹的温度通过纸巾传递,虞乔一下没反应过来,耳根先于脸颊慢慢泛红。
周宴深隔着纸巾将她的手指捏下来,用一张湿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她手上的奶油。
他半垂的睫毛黑而长,工笔画一般的眉眼下鼻骨高挺,唇抿着,好像没有被校园里纷纷扰扰的节日气氛叨扰半分。
“周宴深,”她好奇地看着他,歪头,“你是不是有洁癖啊。”
“没有,”他松开她的手,顿了一顿,对上她在光下亮亮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我只是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那就是洁癖嘛。”
他们相识于少年时期,在一起那么多年,虞乔熟悉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后面的含义。
递手帕的动作维持了很久。
周宴深没有接。
如果不是戴着口罩,虞乔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早就已经垮了。
不知道过来多久之后,好像没有几秒,又好像是因为拉锯而让时间在她心里变得漫长,周宴深终于出声,说了重逢后和她的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谢谢,不用了。”
疏离冷漠的语气。
手帕在虞乔手里被攥紧,她睫毛狠狠颤了一下:“周……”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周宴深已经抬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回房关上了门。
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还残存在空气中,虞乔保持着那个动作,良久,手臂缓缓垂下。
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容夏心里掀起惊天骇浪。
难道她之前的猜测是错的,虞乔和那个男人确实是旧相识?
跟在虞乔身边三年,容夏知道她有多眼高于顶。娱乐圈内有很多剧组夫妻,常常是因戏生情几个月,杀青而散,图得不过是一个快意人生。
但虞乔从来没有,她洁身自好,空长一张含情脸,让圈内不少男明星错付心意。
胆战心惊地关上门,转身容夏听见虞乔喊她:“夏夏。”
“怎么了姐。”她连忙应,“要吃早饭吗?”
“不吃。”虞乔说,“打电话问问航空公司,航班什么时候能起飞。”
“好。”容夏听话地去打电话,回来告诉虞乔航司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至少要等台风离岛。
虞乔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也冷静了下来,她瞥见一脸纠结的容夏,揉了揉眉心:“想问什么就问吧。”
容夏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真没有?”
“没有……”
虞乔支着脸,笑了下:“那记得不要告诉Alin。”
“啊……”容夏呆住。
她揉了揉容夏的头,回房换了一身运动装,把头发扎成马尾,准备下楼去健身房跑步。
虞乔其实没有什么跑步的习惯,但是压力大的时候会去跑一跑。
景丽的健身房在地下一层,通体黑色的装修,健身器材齐全而整齐,巨大的落地窗前陈设着一列跑步机。
窗外还下着雨,天色不像刚起时那样浓稠了,隐隐透出些亮。
虞乔先把速度调到了八,塞上耳机慢慢跑起来。
这个速度很舒服,适应之后她又往上调到了十,跑着跑着,心跳逐渐加快,额角溢出汗水,她仰了下脖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汗水逐渐滴落的时候,虞乔回想起来以前在陵中体测之前练八百米的时候。
陵江一中每学年都有体测,在每年的十一月份,测试内容中她最头痛的就是八百米。
于是临近体测的那段时间,虞乔只好每天利用每天晚上吃饭的时间去操场跑步。
有同样困扰的人很多,操场上跑步的人乌央乌央成群,她在偏外圈的跑道跑过一圈又一圈,越跑越精神,浑身上下热烘烘的,于是干脆和别人一样脱了外套丢在跑道里面的草地上。
再回到跑道上的时候,身旁有人离她越来越近,扭头一看竟然是周宴深。
“你怎么也来了?”虞乔喜出望外。
“来跑步。”周宴深扭头,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和你一起会打扰你吗?”
“当然不会。”虞乔边说话边跑,笑着看向他的时候耳边碎发被逆风扬起,声音也被风切得断断续续,“和学霸一起跑步,我也能成为学霸吗?”
二人一起沿着操场跑了好几圈,直到虞乔体力不支,她只觉得整个人灵魂与肉–体分离了一样,气喘吁吁地停下,腿一软差点摔倒。
周宴深及时扶住了她,少年体力好,跑了这么多圈也不见狼狈,只是额角的黑发被汗打湿,呼吸比平时稍微乱了一点。
虞乔一手撑着膝盖抬头望他,困惑又嫉妒:“你不累吗?”
“还好。”周宴深说完注意到她的目光,顿了下又补充道,“还是挺累的。”
她撇撇嘴,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捞起旁边的瓶装水想拧开。
跑步消耗了太多力气,她掌心又出了汗,滑滑的,怎么拧都拧不开。气急败坏之际,手里的矿泉水忽然被周宴深夺走,手腕一动,轻轻松松拧开了盖子。
他有洁癖,没坐在地上,只是单膝蹲在她面前,把手递给了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干净的笑意。
虞乔盘起腿,接过瓶子,仰头喝水的时候还能从透明的塑料瓶身看到他专注注视她的目光。
十一月的陵江昼短夜长,天色暗得快。少年的轮廓清俊斯朗,在橘黄色路灯光线的笼罩之下好看得让人心动。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虞乔一边喝水一边分神注意他的目光,被他看得慢慢不自然起来,瞪了他一眼说:“你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看。”
周宴深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距离很近,秋风掠过他衣摆空隙,他顿了一下说:“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这样盯着我。”
“为什么?”
“因为,”虞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近在眼前的膝盖,往前移小半步,倾身往前,“我这样盯着你,你会舒服吗?”
少女的气息一瞬间袭来,云朵般柔软带着花香,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过几秒,周宴深略显狼狈地别开头,耳根处悄悄染上绯色。
虞乔哼笑了声:“你看,你也不喜欢吧。”
“不是,”他低声,“不是不喜欢。”
虞乔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周宴深不自然地起身,拂了下衣角,伸出手,“快上课了,我们回去吧。”
“好。”虞乔弯弯眉眼,抬手放到他手心里,被他轻轻一拉借力站起来。
晚间的风凉丝丝的,吹在人身上脸上格外舒适。虞乔抱着衣服和周宴深并肩,一边聊天一边走回教室。
背后的夕阳早已沉到地平线以下,月上梢头,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在经过不平的地带时扭曲缠绕在一起。
落地窗外细雨如刀,天色昏暗得像一张被织得密不透风的大网。
虞乔抬手抹掉汗,紧紧抿着唇,将跑步机的速度又加了一格。
十一,十二,十三,十三点五……
她不断加速,平常她最多用十二跑,今天已经加到了十四。
虞乔咬着牙,堵着一口气提速,整个身体都好像不属于自己,眼前微微泛着白光,汗从额头流到睫毛,模糊了视线。
不清晰的视线里,出现一幕幕从前与周宴深相处的场景。
愈是美好,便显得显示愈发不堪。
窗外的雨势陡然加大,倾盆般冲刷着道路,溅到玻璃上,灰色的痕迹扭曲蜿蜒而下。
体力渐渐不支,她隐隐觉得自己把唇咬出了血丝,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身体里像有团火在烧,汗珠大滴大滴滚下来。
力气抽丝剥茧般在离开她的身体,虞乔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泛红,她终于撑不住,猛地按下停止键,随着慢慢降低的速度停下来。
低着头,手撑在膝盖上,她喘着气,眼眶处酸胀地疼。
健身房里跑步区的人迹寥寥,唯有几个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所以周宴深从入口处进来的时候格外显眼,他换了一身运动装,黑色上衣浅灰色长裤,身材颀长,每一处比例都恰到好处。
虞乔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抬眸,碎发全然贴着脸颊,雪白肌肤染上绯色,汗珠如同晶莹的滴露黏着乌发,眉梢眼角不自觉透出妩媚风情。
她直勾勾地看着周宴深走过来,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经过她身边时,虞乔想也没想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很凉,他的衣服上满是寒气,四面八方地冒出来驱赶着她的手。
心里像扎进了一片玻璃,刺痛激得虞乔的手微微颤抖,她慢慢直起身,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周宴深,你就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吗?”
你就这么讨厌,抑或是,恨我吗?
讨厌到,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想再见一面。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周宴深一动不动,半晌,才垂眸分一个眼神。
雨不停下,砸到偌大的落地窗上,形成断续蜿蜒的雨迹,被引力拖着不断无力地下坠。
无声无息地下坠。
他的视线,从她攥着他衣服的纤细手背慢慢上移,移到她的脸上。
她比以前更漂亮,艳光四射,即便发丝被汗水浸湿,贴着脸颊也丝毫不损美貌。
良久。
周宴深缓缓开口:“你想要我跟你说什么?”
“好久不见?”
“虞乔,”他语带嘲弄,“有必要吗?”
第6章 春深
攥着他衣服的力道,逐渐松懈,直至完全松开。
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虞乔摸着自己左手食指空荡荡的地方,低声:“那我的东西总要还给我吧。”
周宴深神色动了动,抬手,骨骼分明的长指抚平她刚才攥住的衣角。
“什么东西。”
虞乔的背部线条绷得很直:“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咬字清晰。
的确是她的戒指,内圈还刻着她姓名的首字母:Y。
只不过,是周宴深送她的而已。她这些年瘦了许多,手指也变得越发细长,戒指遂有些松垮,虞乔本来打算这次回去便拿去改小的。
“不过几克破金属而已。”周宴深淡淡道:“要是想查购买者是谁,我想也查得到。”
“既然是几克破金属,那你为什么不还给我。”虞乔迎上他的目光,眼睑下不知道是因为跑步热出来的红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针锋相对间,空气好似安静得落针可闻,半晌,周宴深无波无澜道:“虞小姐想多了。”
说完,他绕过她,走向另一台跑步机。
虞乔仰头,死死咬了下牙,手攥成拳,眼皮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回到房间,容夏正在吃早饭,虞乔先去洗澡,花洒热水涌下流过肌肤,她才觉得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些许纾解。
她在做些什么?水雾漫到眼前,模糊视线,虞乔闭上眼,唾弃自己,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恶语相向的是她,说分手的是她,对他一天又一天固执的等待视而不见的还是她。
现在死缠烂打的还是她。
多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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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一共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一早,航司便打来电话通知晚上可以正常飞行。
这两天里,虞乔再没有见过周宴深。
餐厅,健身房,走廊,都没有见到过。
他好像离开了这家酒店。
短暂的重逢好像是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汽水泡泡,在阳光下一照,折射出来的耀眼光斑转瞬即逝。
披上大衣,容夏已经收拾完行李在门口等她。虞乔戴上口罩,临走之前最后看了对面仍旧是紧闭的房门一眼。
电梯下行。
容夏从未看到过虞乔这么沉默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从容,但绝不是这样空荡荡的孤寂,好像正在告别一样很不舍的东西。
这一路走来,网上对于她的恶评不在少数甚至是大多数,什么花瓶小三情儿潜规则上位各种各样不堪入目的话都有。
有多少人爱她,就有数以倍之的人恨她。
被泼脏水最严重的时候,是她第一部担任女一的古装剧大火的时候,男主演拥有很多的女友粉,粉丝看不得剧里男女主亲密的样子,在剧外开始铺天盖地地黑虞乔。
各路偷拍拼接的照片,没有证据凭空捏造的黑料,无数所谓的虞乔的“同学”跳出来信誓旦旦在网络上说:
——她以前就是做外–围女出身的。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我爸有点关系,听说她和圈内一个大佬不干不净,被玩得很厉害。
男演员的桃色绯闻往往被冠以风流之名,看客一笑而过,可要毁掉一个女演员,太容易了。
那时候容夏刚刚大学毕业,刚跟在虞乔身边当助理,陪她出席的第一个活动便被拼接的男演员粉丝砸鸡蛋。
鸡蛋液砸了满身,容夏在台下没来得及挡在面前,只能慌张地拿着外套给虞乔披上匆匆忙忙回到后台。
她本以为虞乔会翻脸生气,结果她没有,反过来安慰她自己没事,幸好只是鸡蛋而已,不是硫酸,洗洗就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