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渡我——周镜【完结】
时间:2023-02-24 12:35:19

  虞乔的笑垮了下来,长发顺着瘦削的脖颈掉进锁骨,她耸了耸肩:“所以说我是真不喜欢来你这,心理医生太可怕了。”
  蔺从文笑了:“不想来你也最好规律地来,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来吧。”他掏出了纸笔,“和我说说你最近的情况。”
  虞乔倾身往前端起那杯晾温的绿茶抿了一口,不情不愿道:“我说挺好的没骗你。最近不太失眠了,食欲也还可以。停药之后也没有出现异常。”
  蔺从文仔细听着:“心情呢,最近情绪低落吗?”
  “就那样。”
  ……
  他陆陆续续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都是虞乔每次来都要回答一遍的。她驾轻就熟地根据最近的状况回答。
  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后,二人终于聊完,蔺从文沉思片刻:“状况是好转不少,既然你早就把药停了,不吃也罢。心理疾病主要是靠自愈,药物干预只是辅助。”
  “蔺医生你是大好人。”虞乔诚恳,“我真的不想再吃药了。”
  蔺从文笑,将茶壶中的残茶泼掉,重新沏了一盏递给虞乔:“不吃就不吃。不要有心理压力,开心最重要。”
  “谢谢蔺医生。”
  “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蔺从文写完医嘱和病历,起身从一旁打印机里抽出来,“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今晚不行。”虞乔尝了一口茶,清香可口,不由得感叹蔺从文果然是会享受,“今晚要去见一个导演,下次有时间我约你,你这次计划在国内待多久。”
  “至少半年吧。”蔺从文说,“短期内应该是不会走了。”
  “好。”虞乔起身,接过自己的就诊记录,“那我先走了蔺医生。”
  “我送你。”蔺从文顺手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虞乔一边和他聊天一边戴上口罩,说到她最近上映的新剧时,蔺从文捧场:“我可是每天准时看,演技越来越好了。”
  “您就别说这样的违心话了。”虞乔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我都快被骂死了,正在考虑要不要报个演技班系统学一学呢。”
  蔺从文笑了,看到她下颌处有一颗扣子勾住了头发,一边帮她解一边说:“太谦虚了,虽然比不上老一辈,但在新一辈里还算是很优秀的。”
  头发解开,虞乔抬手把一头长发拢到肩后,正准备说话,余光里忽然瞟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原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的手还保持着拢头发的动作,僵了一下。
  蔺从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私立医院安静而空旷,尤其是上午的精神心理科,整个走廊几乎只有她们两个人。
  因此不远处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便显得格外瞩目。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硬质布料修饰出颀长身形,抬眸看过来时的五官清朗如墨,通身气质冷而洁净,让人一眼难忘。
  猝不及防的见面,虞乔缓缓放下手,张了张口,脑中一片空白。
  “虞乔。”蔺从文叫她。
  “啊。”她回神。
  “送你下楼。”
  她的视线仍然未从周宴深身上离开:“不用了蔺医生,您回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
  蔺从文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猜到了些什么,微微颔首之后转身回去。
  周宴深的视线淡淡从她身上略过,接了个电话。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前走,好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电梯在虞乔身后的方向,他走过来,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忽然停住,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
  虞乔攥紧手里的就诊单。
  周宴深停在她面前,他们的衣服同色,沉而低调的黑,他高出她许多,肩宽腿长,也因此将款式普通的风衣穿出考究之感。
  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气息,洁而净,像是清晨的海风,如此熟悉,钻进鼻子里的瞬间,几乎霎时让虞乔鼻尖一酸。
  她低下头,盯着被自己攥出褶皱的纸张,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宴深没说话,盯她两秒,抬手去抽她手里的就诊报告单。
  动作太快,虞乔没反应过来。纸张瞬间从掌心抽离,“哗啦”一下,被周宴深夺走。
  下一瞬,没等他来得及看,虞乔迅速反应,立刻反手抓住了纸张一角,小半张碎片被扯下来,她也没管,继续扯着整张纸向上。
  周宴深眸色加深,指腹用力一拉。
  “虞乔。”他冷冷喊了她一声。
  她手指微微颤抖,随即两只手一起去夺。
  气氛剑拔弩张,无声的硝烟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仿佛一点即燃。虞乔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没攥到的部分全部撕下来,揉成了纸团。
  有细碎的纸屑从空中落下,仿佛成了实体的灰尘。
  就诊报告单只剩下周宴深手里的小半截,上面是仁景医院规整漂亮的抬头,毫无任何有用信息。
  他的视线缓缓从那废纸移到她的脸上,掌心合拢,那半截纸成了一团废团,被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
  楼下车里,容夏等得昏昏欲睡,门突然从外面打开,虞乔一言不发地坐进后面。
  “姐你回来了。”容夏瞬间精神,“要不要吃饭,还是送你回家。”
  “回家。”虞乔撂下两个字,闭上眼睛。
  容夏只当她是早起困了,示意阿诚慢点开车,又将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虞乔阖眼,在车辆的缓缓驶动中,只觉得有海水四面八方在渐渐将她淹没。
  周宴深为什么会出现在仁景的心理科。
  她从来不觉得周宴深会是有心理问题的人。他家庭优渥,父母疼爱,又从小便有着过人的智商,一路在老师的宠爱和同龄人的艳羡中长大。
  无可挑剔的人生,虞乔从没见过比他更顺风顺水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她高二初见周宴深的时候,便无可自拔地被他吸引。少年骄傲而坦荡,像最清澈的海,每一丝波浪都干净通透。
  虞乔从小长得便漂亮,性格也不拘谨,高中时同学之间都能一起玩,但不爱跟人交心,没有别的女生那样手挽手的知心朋友。
  她不觉得有什么,但架不住青春时期少男少女们的好奇心,隐约听到过几次,班里的男生问那些女生为什么。
  虞乔端着水杯站在教室窗外,靠着冰凉的白瓷墙,清楚听到窗后有个女生嗤了一声,而后语调略有些阴阳怪气道:“人家长得漂亮,心气也高看不上我们。”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整天独来独往的。”
  “大美女总是傲气的啦。”
  “不是这样的吧。”一群嬉笑的讨论声里,有个女生怯生生地替她说话:“我高一和虞乔一班,她性格挺好的对人也好。只是喜欢自己一个人,不喜欢和别人手挽手吧。”
  “切,虚伪得要死。”
  ……
  虞乔等他们说完,快上课的时候才端着水杯走进去。其中两个女生的位置在她后面,看见她,脸上的心虚一闪而过,随即跟她打招呼:“你回来了虞乔。”
  “打水的人太多了所以排了一会队,”虞乔仍然泰然自若地笑,把手里粉红色的水杯放到两个女生的桌子上,“你的水。”
  那女生愣了一下,仿佛这一刻才想起自己拜托了虞乔帮她接水,喏喏的:“谢谢你。”
  “不客气。”虞乔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这节课要用的教材资料。
  恰好这时周宴深回来,他坐下之前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她扬起笑容,“为什么这么问?”
  周宴深疑惑地皱了皱眉,目光停在她笑意不达眼底的眸中。
  “你好像,”他措辞谨慎,“不太开心。”
  “哪有。”虞乔翻开书,用笔戳了戳他,“我挺开心的,上课了,快转过去。”
  进入高二之后,陵江中学为学生增加了晚自习,每天下午下课之后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然后七点开始晚自习。
  虞乔懒得去人挤人的食堂买饭吃,从书包里拿了两根猫咪吃的火腿肠跑去操场后面的草丛里喂流浪猫。
  那流浪猫是一对母子,她蹲在它们面前,把火腿肠掰成几段,抱着膝盖出神地听着学校广播站放的音乐。
  操场这边没有广播,音乐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模糊糊听得不是很清楚。
  “虞乔。”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出声。虞乔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少年修长的腿。
  她仰头,周宴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在她身后,他个子高而挺拔,站在半轮夕阳里,金红色的光在他身后晕出光圈,朦胧而壮阔。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吓死人了……”她下意识说。
  话说到一半,少年突然俯身,向她伸出手。
  虞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他清凌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被夕阳在脸上投落出阴影。
  “起来。”他握住她的手,指节修长而干净,稍一用力把她拉起来。
  猫咪母子此时吃完了地上的火腿肠,冲虞乔“喵呜”叫了一声,而后转身跑远。
  虞乔想回头看一眼,却被周宴深的话拉住注意力。
  他说:“你给它们喂火腿肠,你吃饭了吗?”
  晚饭时分,操场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多数是吃完饭结伴来散步聊天的。
  天气很好,不冷不热的初秋,游云在火红的晚霞映衬下仿佛华丽的绸缎般铺在天边。
  虞乔和周宴深坐在寥寥无人的操场看台上,分享他妈妈送过来的晚饭。
  白色的饭盒,里面是切开的三明治,用食物纸包装着,三明治里面夹着培根鸡蛋和鲜红的番茄。
  她饭量小,只拿了四分之一的一小块,认真地吃着。
  学校广播台换了一首歌,这次因为坐得高,虞乔听清楚了旋律和歌词,缱绻醇厚的女声里字字透着真情。
  “真好吃。”虞乔发自肺腑,“谢谢你。”
  周宴深摇摇头,凝视着她,他看人时总是专注又认真,给人一种自己是他的全世界的感觉:“不开心的事要说出来,不要埋在心里。”
  “没有啊。”她眨眨眼,笑说,“我真的没什么不开心的。”
  他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移开目光:“那就好。”
  这话后来周宴深对她说过很多次,他好像总能看穿她薄薄一层笑容下的难过,可是她不说,他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始终保持着不涉足别人隐私的最后一道防线。
  ——“Autumn leaves falling down like pieces into place.”
  “And I can picture it after all these days.”
  “And l know it's long gone.”
  低哑动人的女声缓缓从高中广播站流淌,穿越十多年的时空,再度徘徊在虞乔的耳周。
  她猛然睁开眼,怔神片刻,确定这是在回家的路上,前面坐着开车的阿诚和容夏。
  容夏从副驾驶回过头来:“姐你醒了。”
  “你放的什么歌?”虞乔揉揉额角,嗓音微哑。
  “《All To Well》,”容夏愣了下,“不喜欢吗我关掉。”
  她没出声,任由容夏把那首熟悉的歌关上,车内瞬间变得安静。
  阿诚把车停在楼下:“乔姐,到了。”
  “好。”虞乔回过神来,“辛苦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一来一回去了一趟医院已经耗费了一上午的时间,虞乔回到家,指针显示十二点,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包速冻馄饨,丢进锅里煮,草草吃完之后拉上卧室的窗帘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累,疲惫像无孔不入的风般席卷全身,她脑子涨得发疼,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一般喘不过气来,每一下呼吸都觉得难受。
  床头灯的烛火荧荧,橙黄色的光芒像高中学校后操场的夕阳,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色晴朗,猫咪在吃着火腿肠,一切都像一场梦。
  周宴深在夕阳里向她俯身,少年肩上披着如梦如幻的光,他笑得干净好看,对她伸出手:“阿乔,起来。”
  虞乔痴痴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抬手,却在触碰到少年掌心肌肤的前一秒,梦幻光影忽然如石子投入水中月般破散,无数的碎片从中心溅裂,四散化为漫天纷飞的大雪。
  周宴深站在漫天苍茫的雪色里,黑色大衣将肤色衬得越发冷白,他远远看着她,眼眶发红,仿佛含着无尽挣扎的痛苦。
  她的眼泪簌簌从眼眶里滚下来,抬脚却发现自己困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他走向她,虞乔抬手,碰到冰凉的玻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透明的,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
  周宴深望着她,指腹擦了下玻璃,那位置仿佛在擦拭她脸颊的眼泪。
  “别哭。”他单膝跪在地上,固执地擦着他触摸不到的眼泪,眼睛发红,重复着,“别哭。”
  她拼命摇头,眼泪越流越多,蔓延了整张脸,她一边哭,一边崩溃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
  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纹,随即开始四分五裂,刹那间垮掉的时候,无数玻璃碎片飞溅而来,周宴深抬手将她护在怀里。
  玻璃划伤了他的肌肤,温热的血液流淌,染红整片雪地,他面色发白,仍然好好地将她抱在怀里,手指微微颤抖着,轻拭她的眼泪。
  周宴深看着她,清冷又温柔,眼里的爱意一如从前,轻声说:“阿乔,别怕。”
  “别怕。”他低声如呢喃,“我在。”
  ……
  虞乔猛然从梦中醒来,满眼黑暗,床头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灭掉了。
  她一动不动,片刻后坐起来,抬手摸到脸上微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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