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拜道:“大师棋艺高超,弟子甘拜下风。”
法空大师摇头道:“你心有旁骛,岂但下棋输,求佛之路也是要输的。”
了慧:“大师……”
法空大师念句阿弥陀佛。
“修行之心,应当坚如磐石。从你开始犹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再适合修行了。强行自欺欺人,只会误人又误己。”
法空大师叫了慧想清楚,别人无法替他拿主意。
了慧眼睛望向禅房的白衣菩萨画像,爱众生之心和爱沈迦玉之心,如水一般清澈。
他拜别法空大师。
……
沈迦玉犯下累累血债,更存谋逆之心,柔羌老国王的人马一直在追杀她。
有人在山野无意中看到了沈迦玉的踪影,知她正躲在北地皇寺中,被一个和尚收留。
大波卫兵前来捉拿沈迦玉,饶是她英武过人以一敌三,终究也败下阵来。
兵长逼迫了慧:“交出逆贼,饶你狗命。”
明晃晃刀刃横在了慧脖颈间,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血溅当场。
了慧却讲:“不认识。”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了慧头一次说谎。
兵长狞笑道:“好,那爷爷先杀掉你这个小和尚。”
卫兵中有人认出了慧是有名的神医,国王陛下都曾拜访过他,及时求情。
兵长遂网开一面:“你只需要说出沈迦玉逃去哪了,我们便放你,陛下还会另出三千两香油钱修缮佛面。那女人是魔头,放过她苍生便会遭殃,小师父应该慈悲为怀吧?”
沈迦玉其实哪也没去,躲在寺庙装萝卜的地窖中。开启地窖的机关就在了慧脚下……他甚至都不用说话,只消得轻轻一指。
然而了慧置若罔闻,仍道:“未知。”
兵长大怒,命人折磨了慧,拧住他两条纤瘦胳膊,猛踹他腹部,扇他耳光,把他像陀螺一样摔在地上又抽起。
了慧鼻青脸肿,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地窖门淌下来,正好滴在沈迦玉额头上。
沈迦玉怒气难忍,欲冲出救人,可地窖门被了慧从外面锁住,她从地底下根本无法扳开。
兵长揪着了慧血淋淋的僧袍:“说不说?”
了慧眼皮肿得老高,一颗牙摔掉,口腔里也全是血。他索性阖上眼睛,蔑视兵长的威胁。
兵长恶狠狠:“秃驴,反天了。”
说着,钢刀咔嚓落下,斩断他一根食指。
了慧痛声长嘶,疼得浑身抽搐,摔在地上打滚,高洁的身躯扭曲成一只卑微的蛆。
骨头生生断裂,是何等的剧痛。
了慧几度疼晕厥过去,复又被官兵的冷水泼醒。
兵长碾碎他断指,再次逼问:“嘴硬就把你脑袋斩下,和尚还有恃无恐?”
一行清泪从了慧眼眶溢出,他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沈迦玉从地窖里砰砰砰锤门,意欲冲出去决斗。了慧的身躯牢牢把暗门压住,断指处血流成河,他自己也被血染成小红人。
血混合着泪,渗到地下,滴滴答。
沈迦玉用指腹蘸了下那鲜红液体,怅然若失。
她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真有好人的,了慧就是。
焉有像他如此……傻之人?
举眉慈悲低眉怜,面若观音圣子心。
最终了慧是被寺里小僧侣抬回去的。
他常遍百草,本最擅长医术,性命攸关时刻却不能为自己止血。断指之处失血过多,加之前两个月来他一直放自己的血为沈迦玉补养身子,了慧面色惨白,濒临咽气。
沈迦玉来到他床边,看他烧得糊涂,口中呓语。
她凑近欲听一听他在念叨什么,是喊她名字吗……岂料却是模模糊糊的金刚经。
沈迦玉一阵气沮,这和尚当真迂腐到极点,快死了还在念经。
其实了慧满腹才学,又通医道,何必画地为牢,自囚于穷乡僻壤之间?
她要招他为谋士,助她打天下。
了慧为她受到如此巨大苦楚,如果他肯投在她麾下,将来她称帝时愿册封他为君后,与他共享江山。
她这是认真在给了慧机会,思考他们的未来。
可了慧醒来时,却拒绝了她提议。他并不认为她描绘的未来有多迷人,也不觉得打江山能落得什么好处。
“你会送命的。”
他发自肺腑对她说……虽然他自己现在孱弱病态,先送命的可能是他。
沈迦玉听他指责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好感烟消云散,对了慧舍命救自己的愧疚和怜悯也转化为愤怒。
“你真是个胆小鬼,懦夫,你是我见过最怯弱的男人。”
了慧很固执,拒绝她提议,还给她讲许多大道理。天下有什么可打的呢,血仇有什么可报的。那些个官兵砍断他手指,他照样无怨无悔。
沈迦玉深深意识到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难做盟友,便只能当敌人。
两人原本是住在山中了慧茅庐中的,只因那间茅庐被官兵焚毁,了慧才暂时让沈迦玉躲在寺宇中。
蛮兵来寺庙大肆搜罗一阵,闹得庙中和尚们人心惶惶,以为真有厉害至极的女魔头藏身在此处。
连住持也劝了慧:“你若知道那女魔头的下落,还是快快交出来吧。”
为了古刹着想,也为了寺中百余号僧人性命着想。
病恹恹的了慧心力交瘁,进退维谷,如居火炭之上。
他拼着性命,断掉一根手指才保下来沈迦玉,岂能说交出去就交出去?违背仁义道德,佛祖会怪罪他。
想来想去,唯有送沈迦玉离开。
他身如芥子,实在护不住她。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那些争端和杀戮。
了慧清贫一身,实在没太多盘缠给沈迦玉。唯一盼着的就是她能够平安,能够好好活下来,也别乱杀别人。
沈迦玉道:“我这一走,可能后会无期。”
了慧毫无血色的唇干裂起皮,微微笑:“是贫僧与施主缘分已尽。”
沈迦玉厌恶这套说辞,唯有自己不肯努力,才把罪尤丢给缘分二字,随波逐流。
“那我走了。”
沈迦玉早就想离开了慧,是他一直婆婆妈妈纠缠她。今日终于能够离去,她胸怀酣畅得很。
刚要打点行囊,忽闻禅房外极轻的唏嘘声。沈迦玉立时警觉,冲出去察看,竟是个庙里的小和尚正在偷听。
见英姿飒飒的沈迦玉,小和尚颤颤巍巍跌倒在地上,满是恐惧:“救……救命,了慧居然真藏匿女魔头在寺里,我……我要报告官爷,救命……”
小和尚惶急想跑。
沈迦玉双眉一轩,岂能容他跑,飞步上前将小和尚捉住。小和尚身量矮小,堪堪到沈迦玉胸口,沈迦玉正好掐中他脖子。
“救……”
小和尚双脚离地,嗓子里溢出喑哑的求救。
了慧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冲出来,闻此大惊,急而求道:“女施主!莫伤他性命!”
沈迦玉听他到现在竟还疏离管自己叫“女施主”,一阵无名火袭上心头。
哪管得了其他,她手上发狠劲儿,咔嚓一声,小和尚脖子被捏断。黑血从嘴角流下,眼见不活了。
“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许久没杀人,过过杀瘾好痛快。
了慧哀呼一声,悲痛欲绝地伏在他师弟软塌塌的尸身上,泪流成河。
怎么可以胡乱杀人?
他师弟偶然看见,制住就好了,再不济拦住师弟好好解释,缘何非要伤人?
沈迦玉却以为了慧懦弱之仁,他向来半点胆色没有。
她现在可是在逃命啊,任由这小和尚泄露行踪,死的可就是她了。
“了慧……”
沈迦玉唤他名字,想要摸一摸他肩膀。
了慧冷冰冰避开。
他充血的眼神,是剜,是怨。
他辛辛苦苦感化了沈迦玉两个月,最后徒然无功,沈迦玉该杀人还是杀人。
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更对沈迦玉失望至极。
第82章 木鱼
沈迦玉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神深深刺到, 好像她是什么怪物,惹他反感。
她没有犯错,她是正当防卫。
她要做冒天下大不韪的谋反之事, 若如了慧一般心慈手软婆婆妈妈, 早在柔羌王追杀中死掉几百回了。
见了慧拒绝, 沈迦玉也黑着脸缩回手去。
“非但杀你师弟,将来我攫取到北域天下后,还要把所有蛮子、连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统统杀光。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救我后悔吗?”
这是气话, 其实庙里和尚跟沈迦玉素无仇怨,她之所以这么讲只为和了慧对着干。
可了慧显然当真,他方才可是亲眼目睹沈迦玉掐死他师弟, 咔嚓一声, 活生生的人脖颈就断了, 她说的任何话他都有理由相信。
“那我呢?”
他妙目莫名心酸, 怔怔问,“你连我也杀么?”
佛子一只手还被纱布紧紧捆着, 从里面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
原本整齐牙齿也残缺了两颗,一颗被沈迦玉打掉,一颗被官兵打掉。
由于长期供养她喝血解毒,他面呈菜色, 形容枯槁, 像个患有虚劳亡血症的病人。
沈迦玉抿抿唇, 心下微起惜才之意。
她虽铁腕狠辣, 却也并非木石无情之人。了慧为她断指, 她看得到。
“我曾对你好过, 若你还俗投到我麾下, 咱们二人相扶相持,我纵横江湖之外,你运筹帷幄之内,定能事半功倍,逐鹿天下。”
稍稍顿顿,“我也说过若我称帝,你好处必定多多,我给你君后的至高位分,共享江山。”
沈迦玉语气甚为倨傲,高高在上,宛若富人给穷人施舍。
“跟随你,与你共享江山。”
了慧缓缓琢磨着,
“不跟随你呢,是否连尸骨都无存?”
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就是你对人的好?”
沈迦玉皱皱眉,猛然意识到自己异想天开了。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看似和谐的相处蒙蔽了她双眼,她竟忘记了慧一开始就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
黑与白永远是对立面。
她居然还试图拉他入伙?
要复仇的话,她将来当然还要剁下更多人的脑袋,无论有辜无辜。
这小僧愚慈至此,她杀人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若他真追随她,整天哭天抹泪,烦也要把人烦死。
了慧掌握太多她的过往,况且她又刚杀死他师弟,万一了慧真把秘密泄露出去,或者教柔羌王用雪葬花毒来对付她,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拒绝还俗也可以,须得对天发毒誓或者把你舌头割掉,我才能放心。”
了慧眸底溢出悲哀,泯不畏死。
“我不会还俗。”
“如果你想割我舌头就趁现在吧。若你将来作恶多端,我会把你秘密交付出去的。救你,我确实后悔了。”
后悔?
沈迦玉听他亲口吐出后悔二字,满腔情慾登时化为冰冷。她问他后不后悔,其实是想听他斩钉截铁回答“不后悔。”
他曾经奉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准则,认为见死不救与作恶无异——现在他却以救她命为悔。
沈迦玉喃喃念叨着:“后悔了……你前几日还说过希望我好好活着,如今便后悔了?那前几日的话算什么?”
了慧亦茅塞堵胸。
他心志远没口头说得那样坚决,就在昨日,他还询问法空禅师还俗之事。
沈迦玉是外刚内也刚,了慧则外柔而内刚。两颗刚心互撞,下场必定惨烈。
她质问:“你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了慧:“没有。”
“都是我一厢情愿?”
“都是。”
了慧清冷的双眸缓缓阖闭,即便满身遍体伤痕,也仍是那个六根清净、性如冰雪的佛子。
三生石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永永远远都不会爱上她。
沈迦玉自嘲地对天长笑。
“好,好个后悔。但我已经活过来了,你后悔也是徒然。”
了慧道:“我最后再饶女施主一次。趁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赶快走吧。”
“饶我,就凭你?你饶我?”
了慧垂眼抚摸着师弟冰冷的尸身,失神道:“饶你便是帮你保守秘密。那些兵将还在庙外巡逻,如果喊人抓你很容易。女施主,回头是岸。”
沈迦玉轻嗤一声:“这么说,我若磨蹭磨蹭,你便改变主意喊人抓我了?”
他道:“你杀孽太重,不得不除。”
沈迦玉听他口出狂言,闪过一抹暴戾:“那我可得先杀掉你灭口。”
她腰间挎着弯刀,英武有力,勾勾手指就能把了慧师弟掐死,要掐死了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拧着手腕骨节,一步步朝了慧逼近,等他求饶……了慧却犟然不为所动。
看你能倔多久?
沈迦玉掐住他脖颈,将他缓缓拎起。
了慧双履离开地面,青筋暴起,脸部被掐得充血肿胀。
他渐渐呼吸滞涩,只消得沈迦玉再多用一点点力气,他脖子就也和他师弟那般咔嚓断裂。
“发誓。对天发毒誓你不会泄露我的行踪,我便饶你。”
沈迦玉看见他空空如也的食指处,终究起了些恻隐之念。其实发誓都是屁话,她只想让了慧求求她,服个软,给她一个放过他的借口。
了慧脖子被抻得老长,呃呃喉咙艰难地蠕动着。
他苦笑道:“你……一定……要,要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