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棉,你真的辨别不出真假吗?】
恶鬼模仿得再像,也是有所不同的。
真正的吴成槿是温暖的,恶鬼是冰冷的;
真正的吴成槿拥有人的皮肉,不会发光,恶鬼身上会散发荧光;
真正的吴成槿温柔到骨子里,恶鬼的温柔浮于表面,眼神残酷且空洞;
真正的吴成槿会亲吻你的额头和手心,恶鬼更喜欢啃咬你的脖子;
真正的吴成槿很喜欢美味的食物,恶鬼吃得很少;
真正的吴成槿怕鬼,从来不会伤害动物,恶鬼放肆又嗜血……
【堂棉,你真的,不知道吴成槿已经死了吗?】
他留的遗言,放在枕头下面,你看到了。
他的运动鞋,被搜救人员找到了。你抱着他的鞋恸哭。
你疯了,日日夜夜,在湖边找他,你找到了他的耳坠,笑了好久。
两周过去了,搜救人员好心告诉你,吴成槿,没有生还的可能。
就在山下,你为他立了一块墓碑……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自杀吗?】
【难道不是你,过于胆小,过于擅长自我欺骗,忽略了所有征兆?】
【你明明可以救他的。】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疯了。
浑身好痛,我摔在雪地上。
有人在叫我,可是那声音我根本听不清楚。
我在雪地上,疯狂奔跑。
一步又一步,朝着太阳的方向,奔跑。
雪太亮了,亮得刺眼。
我什么都看不清。
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马上,去山崖。
我要马上跳下去。
只要这样,一切痛苦就可以结束。
只要这样,我才可以跟上我的阿槿。
我怕他等了太久,先走了。
我怕我追不上他了。
大概,我快要死了。
我的眼前,滑过温馨、美丽的画面。我在做梦。
那是温柔又可爱的阿槿。
他穿着围腰,在厨房里认真地做晚餐,嘴里哼着歌,完全是我理想的样子。
我去拿碗筷,盛饭,他将我最爱的炖菜端上餐桌。
咱俩在桌子两端坐好,我期待不已。
他揭开锅盖。
里面没有美味的食物。
只有白色的、蓝色的药片,密密麻麻,全部都是。
阿槿用没有情绪的眼神望着我,声音没有起伏:“我一直都在强颜欢笑,扮演你最爱的模样,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你就没有发现呢?”
惊醒时,我快忘记了呼吸。
“棉棉、棉棉。”有人在呼唤我。
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的。
深蓝色的外套,白皙的脖颈和下巴,左耳的银色吊坠,睫毛上的霜。
“滚开!”
我推开他,而他纹丝不动。
他捧起我的脸:“是我啊,阿槿!”
他的手顺着我的小手指,缓缓覆盖了我的手背,依然是冰凉的。
我怔忪地望向他的双眼,红红的,明显有哭过。那双眼中的疯狂和肆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强的熟悉感,忧郁的,温柔的,此刻,当我靠近他的时候,温暖漫溢而出。
“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你刚才竟然想跳崖!还好我按住了你,然后你就晕倒了!”
“阿、阿槿、阿槿。”我像是忘记了该如何说话,不断重复他的名字。
他把我的发勾在耳后,爱怜地、一次又一次地梳理我的头发,这是他习惯的、无意识的动作,他亲吻我的额头,眼泪落上我的脸颊。
我无比确定,这一个,是真正的吴成槿。
有了比较,我才发现真假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真正的吴成槿的声音更加清澈柔和,假的要低沉一些。假的可以模仿部分动作,但是情绪和无意识的行为还是难以模仿的!
有了这个发现,我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
“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为什么要跳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你是人是鬼,我疯了……我疯掉了……”
待我情绪稳定后,他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
一年前,2月21日,他跳下山崖后,被恶鬼吞噬了。
他失去了肉身,而他的精神被困在恶鬼的身体里。
他能通过恶鬼的眼睛观察外界,当他发现恶鬼幻化成他的模样,欺骗我时,他非常焦急,可是他自身只是个精神体,无法警告我。
可是,奇迹出现了,今天,当他看见我要跳崖时,他竟然突破了恶鬼的防线,占据了恶鬼的身体,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冷静下来的我想了想:“也就是说,现在你使用的是恶鬼的身体,那么他知道你的存在吗?”
“他知道,但他以为我只是他体内无数精神体中的一个,没想到我会占据他的身体。”
“你和恶鬼的关系,就像是多重人格。他是主人格,你是分人格。”
“可以这么说。”阿槿道,“我不想一直待在恶鬼体内,太可怕了。每个精神体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无法动弹。仇恨、恶意、死亡无处不在,每天我都听着鬼魂的恸哭,无法安眠。我想拥有自由。”
“你有没有可能打败主人格,彻底占据他的身体?”
阿槿摇摇头:“恶鬼本身的力量极度强大,作为单个精神体难以跟他抗衡。而且,哪怕打败了他,获得了这具身体,后果也是可怕的。这具身体本身就是诅咒,让恶鬼存在千年无法解脱。我不想成为鬼。”
我直视他,问:“阿槿,我该怎么帮你?”
第8章
阿槿叹息一声:“趁恶鬼恢复意识之前,跟猎人离开,猎人会带你下山。棉棉,我已经死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不管,我道:“只要能救你,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
“你救不了我,快走吧。”
他神情阴郁,眼中满是拒绝,把我推向猎人。
我努力控制自己,但是声音依然在发抖:“阿槿,为什么你永远都认为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一直将我拒之门外?我在你的心里,就这么靠不住吗?”
“棉棉,你不要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难道不是,你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我才胡思乱想吗?”
在这一刻,我的情绪爆发了、崩溃了:“吴成槿,你说实话,和我在一起的整整一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开心?一直在强颜欢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但是认定了我不可能救得了你,于是一直在瞒我、骗我,对不对?!现在,就连这位猎人,就连恶鬼,都比我更了解你,我到底是你的什么?凭什么我只能被动接受你的死讯?”
几只松鼠,大概,被我的咆哮吓到了。
它们在树枝上跳跃,碎雪从冷杉上掉落,掉在我的头上、身上。
扑灭了我的怒火。
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滑稽。
我是在怪他吗?
不,我是在怪我自己。
因为我太愚蠢、太盲目。
我恨透了我自己。
“对不起,棉棉,是我错了。”阿槿温柔地拂去我身上的雪,“我应该相信你。如果你要帮我,你需要跟恶鬼去他的巢穴,在他恢复成鬼身时,夺走他的‘内核’。被夺走内核后,他会吐出吞噬的所有魂魄,到时候,我将获得自由。但是太危险了。”
猎人:“恶鬼很狡猾,只会在巢穴恢复鬼身。但是,目前跟着进入恶鬼巢穴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姑娘还是跟我走吧。”
我对猎人说:“大叔,谢谢你来救我,但是我不能走。我要救阿槿。救他就是救我自己。”
猎人离开了。
此刻,已经是夜晚了。我和阿槿相互依偎着,坐在大树下。
雪停了,天静了。
我们坐在山巅,离天空很近、很近。
细碎的璀璨星辰从乌云的缝隙流溢而出,像一条闪闪发光的大鱼,在空中变换姿态,缓缓游动。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阿槿说,太多的话,堵塞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唯有眼泪,不断从眼角溢出,擦都擦不干净。
“棉棉,你刚才问,你是我的谁。那我现在告诉你。”
我安静地听着。
“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有了这句话,我感觉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应对。只要他在我身边。
他道:“但正是因为,我爱你,我变成了胆小鬼,不敢让你看见我丑陋的一面。”
“你丑的样子,我见过呀,你肚子上长肉肉的时候,你不刮胡子的时候,你黑眼圈像熊猫的时候,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呀。”我的头顶蹭蹭他的脖子。
他笑了,身体带着我颤动:“不是说外表,是内在。我的内在腐朽了,从很早、很早以前,它们变成了一滩黑水。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无法睡眠,什么都不想做,也做不到。当我笑着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一条绳子锁住了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我开始欢欣雀跃。然后我开始融化,融化成肮脏的黏液。我的嘴巴在这头,眼球在那头,手指像豌豆,七零八落……哈,像极了墙上挂着的那幅毕加索抽象画……棉棉,你会害怕吗?”
我想起了他对“伍尔夫溺水而死”的感想。
他曾说:有的人,哪怕安静的时候,也有种被追逐的感觉,他的太阳穴似乎被人摁着,他的血脉在奔腾,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不畅,浑身疼痛。反而,当他沉入冰冷的水中,大自然会帮他吸收痛苦,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他感觉到的不再是自身的痛苦,而是自然的循环。
啊,我的阿槿生病了。从很早以前就生病了。
我跪坐在他跟前,轻抚他柔软的发丝,强烈的心疼和自责折磨着我。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额头:“我怎么会害怕呢?谢谢你告诉我,希望你告诉我更多、更多有关你的事……”
他倚靠着树干,仰望着我,双眼忧郁而清澈,仿佛一个可怜的孩子。
我忍不住吻在他的脸颊上。
被我亲吻的时候,他笑着眯起眼睛。
又忍不住将唇印在他的眼睫上。痒痒的。
他颤颤地、深吸了一口气。
又开始下雪了,他的吻印在我的唇上,那般轻盈,宛若一片晶莹的雪花。
和他亲吻的时候,我甚至舍不得闭眼,我想看他的一切——把所有细节,都深深印入脑海。
所以,我亲眼看见,一抹残忍的红色出现在这双清澈的眼眸中。
下一刻,他突然将我摁倒在雪地上,霸道地吻了上来,或者说,是咬。
他咬在我的唇上,有些痛,有些麻。
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