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那晚徐映月说的话,回去思索再三后,便召了谢沉霜入宫。
去传话的内侍不知内情,只说是陛下急召。谢沉霜匆匆入宫后,宣帝却丢给了他一份奏折。
还是一份奏请告老还乡的奏折。
上奏之人是孔老太傅,亦是谢沉霜昔日的授业恩师,去岁谢沉霜不在上京那一年,亦是孔老太傅暂替谢沉霜,为大皇子授课。
如今谢沉霜归来,孔老太傅便上书说他年事已高,希望宣帝能准他回乡。
宣帝道:“太傅言辞恳切,朕已经允了,日后还由你为毓儿授课吧。”
谢沉霜是姜毓的开蒙之师,如今孔老太傅辞官回乡,由他继续为姜毓授课倒也无不可。只是——
“陛下将后话一并讲完吧。”谢沉霜并未立即应允,而是淡淡道。
“你知道,朕刚找回了流落民间的皇妹。”
谢沉霜垂下眼脸,举手行礼:“臣恭贺陛下。”
宣帝看着他,意有所指:“沉霜啊,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但臣要说的,只有这个。”谢沉霜站在那里,眼睫微垂,神色寡淡。
宣帝知道他的脾气,遂身子前倾,同他好声好气商量:“反正你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干脆将朕的皇妹也一并教了吧。”
饶是谢沉霜一贯冷静自持,也被宣帝这话惊诧到了。
姜曦歌顶了这位真公主的身份,那么这位真公主应当与姜曦歌同岁,谢沉霜提醒宣帝:“敢问陛下,公主今年芳龄几何?”
“十五啊!”
“那陛下觉得臣教公主合适吗?”
“合适啊。”宣帝答的理所当然。
谢沉霜提醒他:“陛下,公主芳龄十五,不是五岁。”
“朕知道啊!”宣帝答的义正严辞,“又不是让你单独为她授课,毓儿也在呢!再说了,抛却你们相差七岁不谈,你与朕情同手足,朕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有何不妥的?”
“何处都不妥。”谢沉霜不愿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沉霜,你不要这么无情嘛。”宣帝从御案后站起来,一面同谢沉霜走过来,一面同他道,“朕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朕这妹妹流民民间十五载,刚回宫时,还会甜甜叫朕皇兄,如今一堆礼仪学的,与朕说话就透着一股子疏离。你知道的,天家骨肉亲情本就稀薄,朕不想这个妹妹,日后也同曦歌这般冷淡。”
宣帝已走到了谢沉霜面前,他拍了拍谢沉霜肩膀,语气里带了几分恳切:“沉霜,你就帮帮朕吧。”
“若是旁的事,臣自当为陛下分忧,但此事不行。”谢沉霜垂眸,依旧不为所动。
宣帝气的直瞪眼:“谢沉霜,你这人怎么这般无情?”
“若陛下执意如此,那就请陛下为大皇子另择良师。”谢沉霜神色肃冷。
宣帝正要再说话时,但见殿外有人朝这边行来,他想了想,道:“行吧,屏风后的桌案上有几篇文章,你去帮朕誊抄一下。”
谢沉霜饶过屏风去了。
他刚走,便有内侍进来,道:“陛下,小公主来了。”
叶蓁本是行五,但姜曦歌顶了她的身份,如今她是姜国最小的公主,所以众人都称她小公主。
“让她进来。”
没一会儿,一身鹅黄裙子的叶蓁,便从殿外进来:“皇兄,您找我?”
屏风后的谢沉霜提笔蘸墨,正欲落笔时,听见殿外的女声时,他手腕猛地一抖,笔尖的墨吧嗒砸到纸上,晕开了一团墨渍。
宣帝知道谢沉霜的脾气,他劝不动他,索性便让叶蓁试试。
宣帝走到叶蓁身侧,压低声音,同她道:“是这样的,朕为你寻了个太傅。但是这位太傅觉得,你亲自同他说,方才显得有诚意。所以你自己同他说吧。”
叶蓁:“?!”
什么太傅,架子这么大?!
而且太后已让人教她礼仪了,宣帝怎么又给她寻了个太傅?她哪能学得来这么多东西啊!
叶蓁还没来得及拒绝,宣帝已扭头道:“沉霜,出来吧。”
听到这两个字时,叶蓁眉心猛地一跳,倏忽转头。
屏风后的谢沉霜搁笔起身。
第23章 应允(二更)
◎臣谢重顾见过公主,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
春风暖软, 日光熠熠。
叶蓁睁大眼睛,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屏风。
她看着屏风后那人搁笔起身,看着那人走过屏风上的山川河流, 看着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出来拨开竹帘, 那人从竹帘后走出来。
殿内雕花窗大开, 在那人出来的那一瞬, 日光悉数扑进来,将他笼在光里。
叶蓁猛地攥紧袖角, 顿觉呼吸不畅。
霜霜!竟然真的是他!
谢沉霜甫一出来, 便看见了宣帝身侧的人。
那姑娘穿着鹅黄折枝裙,腰细肩薄,脖颈纤柔白皙,站在袅袅的春光里,似一朵柔韧的迎春花。
是上元节那夜,站在姜曦歌身侧的那个姑娘。
宣帝轻咳一声, 打破沉寂:“沉霜, 这是朕前段时间,刚寻回来的皇妹。蓁蓁, 这是皇兄为你寻的太傅。”但能不能让他肯为你授课,就看你的本事了。
蓁蓁?谢沉霜眼脸微动, 立刻去看叶蓁。
同谢沉霜分开时,叶蓁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重逢。
后来,在来上京的路上, 她便想着, 来上京之后, 她偷偷的,远远的,去看谢沉霜一眼就好了。
却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这般。
在谢沉霜抬眸看过来那一瞬,叶蓁仓惶垂下眼睫,避开了谢沉霜的视线。
叶蓁心跳如擂,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她怕谢沉霜看出她的紧张,也怕谢沉霜认出她来。
宣帝不知两人过往的纠葛,他还偏头,小声同叶蓁道:“快说。”
“说、说什么?”叶蓁结结巴巴道。
“让他做你的太傅。”
叶蓁:“……”
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只有衣摆拂过地砖,发出的窸窣声响。
是谢沉霜,他朝这边过来了。
叶蓁一颗心倏忽被吊起来,缩在袖中的手指,已被她绞的生疼。
谢沉霜却在十步开外停下了。
俄而风止,叶蓁听到谢沉霜道:“臣谢重顾见过公主,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
叶蓁杏眼撑圆,她惊愕抬眸,就看着谢沉霜站在那里,眼神清明向她行礼。
宣帝则是一脸难以置信。
先前谢沉霜不是不愿意吗?他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
但眼下可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宣帝立刻拍板:“那就这么定下了,沉霜为你授课,以后就是你的太傅了。从明日起,你便去勤思殿,与毓儿一同进学。”
太傅一事敲定之后,宣帝便放叶蓁先离开了。
从殿里出来后,被风一吹,叶蓁才惊觉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撷芳殿的小宫娥折枝,正在玉阶下等她,看见叶蓁出来,折枝欢欢喜喜正要迎过去时,就见已经出来的叶蓁,突然又回头往殿里看去。
但却没有再看见谢沉霜。
“公主!”折枝跑过来。
叶蓁收回目光:“走吧。”
待叶蓁离开之后,宣帝才看向谢沉霜,好奇问:“你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一直以来,谢沉霜都是说一不二的。
谢沉霜收回目光,淡淡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宣帝:“?!”
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宣帝狐疑看了谢沉霜好几眼,但谢沉霜面沉如水,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作罢,又命宫人摆了棋盘:“左右无事,你陪朕对弈几局。”
谢沉霜应了,他们相对而坐,一面对弈,一面闲聊。
开局宣帝便赢了。
宣帝与谢沉霜对弈,向来是输得多赢得少,今日开局便赢了,宣帝龙颜大悦:“沉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要小心了啊!”
“第一局而已。”谢沉霜神色淡淡的,面上波澜不惊。
宣帝从前输了很多次,这次虽然赢了,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两人又开始下第二局。
但没想到,第二局他又赢了。
宣帝顿时抚掌大笑,催促道:“再来再来。”
从前只有谢沉霜将他杀的片甲不留的份上,今日这般好的机会,他怎么能不扳回一局。
第三局棋下到一半时,谢沉霜盯着棋盘出神片刻,突然将棋子扔回棋盒里,道:“不下了。”
“不下了?!为什么不下了?!”宣帝不明所以,“这棋才下到一半,胜负未分呢!”
谢沉霜垂眸。
眼下胜负未分,但他知道,这局棋下到最后,他还是会输。
谢沉霜面色平静:“臣久未与人对弈生疏了,改日再陪陛下尽兴吧。”
谢沉霜是为他办差,导致双目失明了大半年,如今听他这么说,宣帝便将棋子放回去,关切问:“你的眼睛如今可痊愈了?”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痊愈了。”谢沉霜眼神清明坐着,眼睫在眼窝处扫下一片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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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风和畅,春阳璨璨。
朱红宫墙下,叶蓁鹅黄的裙摆,在地砖上欢快旋开。发髻上的花鸟簪,随着叶蓁行走的动作,在春光里灵动扑闪着。
折枝觉得叶蓁很不对劲儿。
前几日学的仪态,被她丢了大半不说,从陛下那里出来之后,这一路上,叶蓁时而抬头抿唇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压都压不住,时而又纠结不安。
但没一会儿,又似担忧全消,笑容明媚道:“前面有桃花,走,我们去折一些带回去。”
她们两人抱着桃花,回到撷芳殿时,兰栎正在同内侍交代事情。看见叶蓁回来,便迎过来笑道:“陛下赏公主什么好东西了,公主这般开心?”
“皇兄让我从明天起,跟着毓儿去勤思殿进学。”叶蓁声色欢快,眼角眉梢里全是欢喜。
去勤思殿进学,那便意味着,叶蓁以后不用再学规矩礼仪了,兰栎也为叶蓁开心:“奴婢恭喜公主。”
叶蓁开朗爱笑,也没有公主的架子,平日里对宫人很好,撷芳殿上下都很喜欢她。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仰着笑脸冲叶蓁道喜。
她们这厢正说着话,寿安宫来人说,太后请叶蓁过去一趟。
兰栎心里咯噔一声,眼下太后让叶蓁过去,想必是已经听说了,宣帝让叶蓁去勤思殿进学一事。
叶蓁当即要过去,却被兰栎拦住:“公主换身衣裙再去吧。”
宫里就是这点不好,衣裙明明是干干净净的,但有时却要一天换好几身。叶蓁虽不习惯,但兰栎既然这样说了,她便也应允了。
叶蓁换了件梅子青的春裙,然后去了寿安宫。
进殿之后,叶蓁发现,姜曦歌竟然也在。
她们之间关系有些微妙,每次来太后这里,两人也像心照不宣似的,叶蓁下午来,姜曦歌中午来,两人鲜少会碰面。
但叶蓁只怔愣了一瞬,便如常道:“母后,皇姐。”
姜曦歌看了她一眼,淡淡应了声,太后冲叶蓁招手:“过来坐。”
叶蓁走过去,在太后左侧坐下。闲话几句后,太后便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你皇兄让你从明日起,去勤思殿同毓儿一起进学?”
姜曦歌听到这话,调香的手一顿,侧眸在叶蓁脸上扫了一眼。
但她们两人之间隔着太后,叶蓁并没有看见。
叶蓁与太后相处虽只有月余,但叶蓁已然能从太后的语调中,听出太后的态度。
今日太后问这话的语调,明显带有不赞同。
叶蓁忙抱住太后的胳膊,语气急切忐忑:“母后,兰栎姑姑跟我说,上京贵女讲究的知书达礼。可知书在前,达礼在后,我若一味只学礼仪,而不通事理,也不行的吧。”
太后不赞同此事,可她对叶蓁有愧。
太后没办法直接狠心拒绝,只能握住她的手,语气和蔼同她道:“蓁蓁,毓儿是皇子,他要学的是政论,你一个姑娘家,同他学不到一处去的。”
太后就是这样,听着语气柔和在与你商量,实则却不容反驳。
若是别的事,叶蓁或许就妥协了,但这件事,她不愿意妥协。叶蓁抬眸,眼神希冀望着太后,轻声道:“可是母后,我想去。”
太后顿住,叶蓁一贯乖巧,这是她第一次忤逆她。
无人说话,沉寂在殿内蔓延开来。
就在叶蓁一颗心即将沉入谷底时,有人突然问:“谢沉霜答应了?”
是姜曦歌。
她眉眼清冷看向叶蓁。
叶蓁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轻轻点头了。
姜曦歌便没再说话了,径自又垂眸调香去了。
殿内又陷入了寂静。
“母后。”叶蓁杏眸里写满了祈求。
冗长的沉默之后,太后终是妥协了:“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姜毓如今只有六岁,尚在开蒙阶段,让叶蓁一同进学,勉强也可以。
“多谢母后。”叶蓁立刻笑开。
太后留叶蓁和姜曦歌用了晚膳,等她们出来时,宫里已上了灯。
姜曦歌从不与叶蓁姐妹情深,甫一出寿安宫,她带着宫娥,便直接走了。
“皇姐。”叶蓁在身后叫她。
姜曦歌停下,冷眼看着叶蓁拎着裙子,不顾形象朝她跑过来。
“皇姐,上元节那夜,谢谢你拉我下来。要不然让那帮御史看见,回头他们肯定要弹劾我了。”叶蓁跑过来,娇俏冲姜曦歌笑,眼里的感激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