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平也满脸通红,没想到白佳慧会这么不留情面。
他嗫嚅着说:“佳慧,我以前不是赞同妈要把你分出去,我只是想着你们双方分开,冷静一下,合在一起反而闹得不好看,我没想到你那么……”
那么绝情,居然真的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白佳慧看着这个拿老实巴交、憨厚言语掩盖肚肠的人,忍不住呸了一声:“你所谓的让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就是让我冷静下来,认了你妈把家里所有有营养的都给福团,我的三妮一点儿没有,让我的三妮做福团的丫鬟呗。”
“你也算是个男人?也算是个父亲?”白佳慧拿着铁耙子,驱赶楚志平,“别挡着我上工!”
楚志平被飞舞的铁耙子逼得连连后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楚志平也不好意思了,他低吼一句:“佳慧,别闹了!”
楚志平皱着眉头说:“佳慧!你看看你现在像是什么样子,你一个女人,难道以后就一直翻地吗?你和我回去,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三妮想想。”
楚志平一副好爸爸的模样。
当然,他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自己能为三妮考虑,他就是好爸爸。有的人就是这样,能骗过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以致于自己稍微做点“人事儿” 他自己就先感动得痛哭流涕了。
地里上工的有些人还真被楚志平的话绕了进去。
乡下不少岁数大的人,虽然知理,但十分传统,仍然觉得不管父母两人有什么矛盾,为了孩子也要能忍则忍。
偏偏,白佳慧今天就是要扒下楚志平、年春花家这层皮。
否则以后她和三妮在队里生活,别人不得说她们俩太绝情?白佳慧现在不肯吃亏,过去几十年,她吃的亏够多了,现在一点也不要。
白佳慧叉着腰:“楚志平,你也说得出这种话来?你真是老鹰打饱嗝,鸡儿吃多了!不然你说不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我翻地上工,累是累了点儿,但我赚的每一分,都能花在三妮身上。之前我去农副产品市场,我买了一些鸡蛋,也能进到三妮肚子里。”
七十年代末,其实有农副产品市场,但是,仅限于买卖农副产品。比如鸡蛋、鸭蛋,其余一切都不能自由买卖,只能在供销社凭票据购买。
“在你家,三妮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你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为了三妮好!我问你,你敢不敢做保证,以后福团吃一个鸡蛋,就给三妮吃一个鸡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佳慧一点儿面子也没给楚志平留。
楚志平哪怕现在再想哀求白佳慧回去,再想一家团圆,可他到底是个孝子,他做不到啊。
楚志平的脸都快焦烂了,嘴唇翕动:“佳慧……我,你知道家里没有那么多鸡蛋,我保证,以后每月给三妮吃一个鸡蛋好不好?”
白佳慧讽刺地看着他:“福团一月吃三十个,三妮一月吃一个,你真是福团的好二伯!”
“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你赶紧走,你再在这里纠缠,耽误上工,我就去找队长了。”
其余队员们这时也反应过来,对啊,楚志平口口声声为了孩子。
可是当福团的好二伯的是他,甘心让自己女儿给福团提鞋的还是她,怎么到现在他来指责白佳慧不当一个好母亲呢?
一个老辈子道:“算了,志平,你走吧。”
“三妮那孩子最近好不容易长点肉,你们两个又没离婚,只是分了家分了锅,算下来,孩子们还是有个完整的家。”
“但你硬逼着佳慧三妮回去,我怕她们俩都过不起你妈的日子呢。”
这个老人家一脸真挚,楚志平一阵恍惚,什么时候,他家在队员们心目中变成了龙潭虎穴?
大家居然都认为他妈一个做奶奶的,他一个做爸爸的,居然会虐待自己的亲孙、亲女。
楚志平没有办法,眼睛发红,眼角带着泪,他是真心想白佳慧和他回去的,他现在家不成家,人不成人,人人都在背后说他蠢。
可楚志平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楚志平对那个老辈子说:“大娘,我没办法。我不可能全然不要我妈,我妈当初养我,过得苦!我这次来接佳慧,是想着最近家里房子垮了,要是佳慧这次也不回去,我妈那个人认死理。”
“她之后说不定就说新修起来的房子,没有佳慧的份儿,不让佳慧住了。我夹在她们俩中间也难做人呐。”
那个老辈子点点头,但有些不理解:“那你明知你妈那个人太认死理,办事不对,不想着做做你妈的工作?你打算一辈子靠佳慧让她?”
要是性格懦弱的媳妇,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委屈自己了。
可白佳慧明显不是那样的人,楚志平这么做,家要散,聚不起来。
楚志平张了张嘴,回答不上来话……
他……他没办法啊。
最终,他发现只靠自己无法让白佳慧回心转意,就连队员们也不会帮他。
楚志平让在地旁磨磨蹭蹭的楚学文、楚学武过来,想让两个孩子让白佳慧回心转意。
孩子就是母亲的软肋。
楚学文楚学武不想踩到松软的泥地里,他们的鞋子一旦踩下去,沾上了泥,福团妹妹爱干净,说不定就不和他们玩儿了。
楚学武嘟哝道:“爸。妈不回去就不回去呗,一会儿我鞋脏了。”
楚志平一听这么没良心的话,本就对兄弟俩失望的他一巴掌打在楚学武背上:“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的鞋谁给你做的?”
“这鞋,还是当初你妈给你们做的!你还不去谢谢妈妈,说你们想妈妈,让妈妈回来?”
这招虽然浅显,但是有用。
试问天下有哪个正常的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们站在自己面前说想自己,会不心动呢?
恐怕有些心软的母亲,明知前面是龙潭虎穴,也会为了孩子一股脑儿地跳下去。
白佳慧现在光是看着楚学文、楚学武,眼眶就已经酸涩起来。
可惜,楚学文、楚学武那就是两个白眼狼,一心只有福团妹妹。
楚学武被爸爸拍了一巴掌,觉得委屈得很,嚷嚷道:“爸!妈给我们做双鞋又咋了?至于特意朝她道谢吗?她是我们妈,那是她该做的!”
楚学文没像楚学武那般嚷嚷,但那眼神也冷幽幽,一点儿对白佳慧的孺慕之情都没看出来。
白佳慧的心从头凉到底。
这段时间分了家,可她没有对不起楚学文楚学武,大冷的天,楚学文楚学武的一切衣服都是白佳慧手洗。
年春花刁钻霸道,不让白佳慧用家里的洗衣石板,白佳慧便拿楚学武楚学文的衣服去鱼池旁边洗。
她的手都冻出了冻疮,只有三妮一直陪在她身边。
白佳慧心冷透,看向自己拼命生下来的两个儿子:“你们不乐意给我说句谢谢,每次你们吃饭前,给福团说谢谢怎么说得这么快、这么乐意?!”
地里上工的队员们也看向楚学文楚学武,这么大的人了,该懂事了。
怎么吃饭前都能给福团说句谢谢,不能给生自己养自己的亲妈说句谢谢?
可楚学武就是自以为有理地顶嘴:“那是我们说着玩儿的,哄哄福团妹妹高兴。妈,你就是太小心眼儿了。”
楚学文楚学武今年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
乡下有人十四岁就生孩子结婚,在物质娱乐匮乏、思想落后的地方,男男女女多早结婚都是“常事”
楚学武刚才听见妈妈诋毁福团,他心里早就存着对白佳慧的不忿和愤懑。
现在一股脑儿倒豆子地说出来:“妈,福团妹妹这么可怜,你一定要和她计较?福团吃了几个鸡蛋你都要拿出来说,福团妹妹比三妮受宠你也不高兴。”
“可奶奶和我们就是喜欢福团妹妹,就是不喜欢三妮,这能怪福团吗?”
楚学文也点头:“就是!”
白佳慧看着两个孩子,身子微微摇晃,她总算知道了队里为什么会起那样的风言风语。
楚学文楚学武这样子,简直就像是要为了福团六亲不认!
白佳慧颤抖双手,她这一刻什么都顾不上了,放下铁耙子就朝外边走。
楚学文见她走,觉得不好:“妈,你去哪儿?”
“妈这就去找福团,看她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白佳慧现在痛下决心,要分开楚学文楚学武和福团三人。
再让这三人混在一起,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丑事。
白佳慧说:“以后你们俩再也不许和福团玩儿,我现在去找福团,让她也别和你们一起玩儿。”
白佳慧真是气上心头,楚志平倒也觉得应该这样做,不拦白佳慧。
可是,楚学文、楚学武这哥俩怎么受得了?
听见白佳慧让福团不和他们一块玩儿,加上白佳慧现在怒气冲冲的脸色,楚学文楚学武哥俩对视一眼,一起扑上去,抱住白佳慧的腰,对她又抓又打。
“不许!你敢!我们不会让你去欺负福团妹妹!”
“谁敢欺负福团妹妹我就打谁!”
雨点般的拳头打在白佳慧身上,这么大的孩子,打人已经很疼。
可这一刻,白佳慧最疼的是心,连楚志平和其他队员都愣在原地,没想到楚学文、楚学武兄弟这么不叫人!
白佳慧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分了家,和女儿相依为命过得艰难万分,也要帮他们洗衣、担心他们可吃饱了可穿暖了的孩子。
她是个母亲不假,可母亲也会心痛、失望,母亲也会害怕自己活不下去。
这一刻,白佳慧心中对楚学文、楚学武大半的母爱都随着眼泪流了出去,被他们的拳头击碎。
她睁开眼,回转过身,抓住上头的楚学文、楚学武。白佳慧常年做农活,楚学文和楚学武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被她一把抓住。
“啪!”
两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白佳慧重重给了楚学文、楚学武一耳光。
两人这是第一次被白佳慧打,捂着脸愣在原地。
白佳慧手掌颤抖,却撑着力气道:“现在我还是你们妈,我十月怀胎生下你们,你们生病的时候我不眠不休照顾你们,你们当初病重,我背着你们走到镇医院,我磨破了一双鞋,脚底全是血,才把你们救回来。”
“现在,因为我要去找福团,你们就对我又踢又打?”
她咬着嘴唇,嘴边的肌肉颤动,看起来疯狂又伤心,常年下地让白佳慧已经不那么美丽,就是彻彻底底的农妇模样。
看起来不如福团白嫩,不如福团圆润可爱。
可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她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生活的风霜都侵袭在她身上,也包括曾经的三妮。
三妮曾经和二妮包揽家里的杂活儿,所以她又脏又瘦又小,在楚学文、楚学武眼里,就不如福团讨喜。
楚学文、楚学武被一巴掌打懵了,他们现在自尊心强得很,眼里对白佳慧就带上了恨意。
可白佳慧这时候,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眼里的恨。
“当初,你们亲妹妹被又骂又打,你们陪着福团玩,没有给亲妹妹出头。后来,你们亲妈我,被你们奶奶践踏,你们追着福团满山跑,从来没关心过你们亲妈亲妹妹一句,现在为了福团,你们是不是还想打死我?啊?”
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被诘问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们喜欢谁就保护谁,有错吗?
白佳慧如今,已经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说完这话,便感受到深深的疲惫:“楚志平,我们离婚吧。”
她一点留恋也没有了。
第九生产队这么久以来,没有人离婚,可看到眼前这一幕的队员们,都说不出白佳慧的不是来。
摊上这么两个为了福团连亲妈都敢打的孩子,和一个偏心眼的年春花、愚孝的老公,这日子,谁过得下去?
白佳慧在花婶儿的搀扶下离开,她已经哀莫大于心死,连眼泪都没有。
楚志平在原地怔愣好一会儿,离婚?
佳慧要和他离婚?楚志平不答应,不同意,他想冲上前去,可等他反应过来时,连白佳慧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楚志平不知怎么走到了这一步,他蹲在地边,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不敢面对。
白佳慧性子坚韧,平时能忍则忍,可当她忍不了下决定后,那就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她分家这个事儿就能看出。
楚志平觉得自己家散了,他要成为第九生产队第一对离婚的夫妻了。
可楚学文、楚学武这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离婚?他们知道离婚的意思,奶奶也经常说大不了让楚志平离婚。
奶奶还说,家里就是因为有白佳慧这种人在,才小肚鸡肠,盯着福团多吃了鸡蛋红糖,才搅得全家不安宁。
所以,楚学文楚学武觉得,离婚就离婚呗!
离婚后,白佳慧就不会对福团妹妹指手画脚,不会再欺负福团妹妹。
楚学文楚学武于是走向楚志平,脸颊有些红,说:“爸爸……”
楚志平一挥手把他们挥开,楚志平是个孝子啊。
他一个孝子,见到楚学文楚学武这俩这么不孝,心里的怒气就起来了。
楚学文楚学武被挥开,朝地旁的坎儿撞去,那儿正有一个男光棍儿在那抽旱烟,休息呢。
见到这俩兄弟被推过来,光棍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去去去。”
他手上有把子力气,将楚学文、楚学武兄弟俩推开。光棍儿可不是楚志平,楚志平挥开两人,手里有数。
可光棍儿不知轻重,楚学文、楚学武一个没站稳,在地里摔了个大马趴,不说自己的鞋子被弄脏,连衣服都被打湿了。
光棍儿美滋滋抽着旱烟,他嫌弃这两兄弟,倒不是他多为白佳慧鸣不平。
光棍儿能打这么久的光棍儿,那就是因为他没心没肺。
他心里门儿清,这乡下哪对夫妻离了婚,跟着母亲的孩子还好说,可跟着父亲的孩子啊,那就是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爱。
就像之前水碾子公社有对夫妻离婚,那一儿一女被后娘磋磨得不成样子,刚上完一年级,后娘就说家里事儿多,让孩子们在家做家务活,帮着队里放牛赚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