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越的原主与她同名同姓,姓曲名悠字意怜,乃北胤一个六品史官家的嫡长女,今年十七岁。
这一年是永宁十五年,年初便是燃烛楼一案,朝野动荡,原主的父亲曲承因与顾之言有牵连,已下狱三月有余。
曲承两袖清风,虽出身书香世家,但亲戚单薄,穷得叮当响。原主的母亲尹湘如忙着为曲承上下打点,散尽家财,曲府连仆役都所剩无几。
曲悠刚来就面临着饿死风险,不得不代替病床上的母亲执掌中馈。
古代的官宦家眷动手能力弱得可怜,她用了半个月之久培养府中的赵姨娘学会了买菜烧菜、娇滴滴的两个妹妹学会了针线缝补,就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弟弟都能提水洒扫了。
曲悠还来不及满意,当门便砸下来一道圣旨,将她赐婚给了时任刑部侍郎的周檀。
尹湘如领旨谢恩之后,连话都没说出口便昏了过去。
原主在汴京城内原本是个出名的才女,与执政高家的女儿并称京都双殊,二人在莳花宴上联诗一百零八句,一时传为美谈。
“曲意应怜,舒云揽月”,加之原主生得色若春晓,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可曲承深知女儿性子娇弱、又自负才学,担忧她在勾心斗角的后宅活不下去,故而一时谢绝了所有亲事,打算慢慢甄选一寒门学子。
谁知风云一朝突变,曲承下狱,偌大曲府一时之间无依无靠。尹湘如昏过去之后,曲悠塞了件首饰打探了一下,奉旨宦官便道是德帝今晨在贵妃那里听说了她,随口将她指给了前两天刚遭了刺杀的周檀。
周檀刚叛了顾门,任刑部侍郎不到三个月,正是声名最恶之时,天下文人恨不得生啖其肉,若是谁得知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估计会气得血喷三尺。
曲悠想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帝王之心果然多疑,就算周檀出卖师门以求自保,德帝还是要赐一门羞辱性的亲事给他冲喜。
曲承若不得出狱,他便有了罪臣之妻,恐常遭耻笑;曲承若官复原职,他娶清流后嗣,无异于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尹湘如自然对这门亲事百般不愿,可圣旨已下,全无半分转圜可能。曲悠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她知道,这门亲事一定会成,她没有反抗的余地,不仅因为有圣旨,更因为那是历史的选择。
周檀的个人生活介绍太少,他只娶了一次妻,妻子只记载了姓氏,在《春檀集》的末尾,有一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
但如果她没有记错,周檀的夫人正是“曲氏”。
被赐婚的曲氏。
曲悠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历史典籍,也看了不少穿越书剧,深知一件事情——
历史是不可篡改的。
世界上存在着蝴蝶效应,简单一个变量就可以掀翻重来,她穿越这件事已经发生,史书犹在,她并不想干涉此地各色人物的任何一个选择,只想深入到那些已发生的事情中去探知更多。
她是外来的人,是历史的记录者,而非书写者。
能做的也只有在难被后人窥到的罅隙中自成天地。
周檀虽生性薄凉,无一交心之友,但对他的攻讦并无对妻子的暴行,况且他还“好美色”,只要自己想得开,大概就可以和他保持各自安好的关系。
毕竟悼亡诗在《春檀集》末尾,任凭对方手段狠辣,她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既然死不了,那就苟活着吧。
她有更重要的事。
——周檀后来会认识那个主修《削花令》的佚名。
那个困扰她千遍百遍、任凭她翻烂了胤史都没有找到痕迹的佚名!
只要苟得足够久,她绝对有机会知道佚名是何来历。
对方有钱、有权、很忙,就是声名烂了点,她过去不仅可以救出原主的父亲、让他们一家团聚,而且曲悠猜测,她能过得比在曲府做深闺女子更自由一些。
大胤的风土人情、山川河海,历史上本朝那些千古风流的人士,还有她钻研六年的律法……她都想去探索一番。
曲悠想到这里,学术热情噌噌长,穿越这件事没法用唯物主义解释,可她此刻真切地意识到,她离自己探究很多很多年的东西只有一步之遥。
怎能不心潮澎湃。
曲嘉熙见她发呆,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曲悠这才回神,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吃吧,白鹅煨新笋,蒸熟之后回锅收汁,最是滑嫩,你陪了母亲一日,辛苦了。”
曲嘉熙吃得津津有味:“大姐姐,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你如此会做饭……”
她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等等,鹅?哪里来的鹅?”
曲悠慢条斯理地答道:“自是聘礼送来那两只鹅其中的一只。”
周檀此时尚还生死不知,他的表亲任氏接了圣旨后代为送聘,只送了白鹅两只、钱一百贯、质地不一的新布一箱,米面柴油若干。
寒酸甚至带着羞辱意的聘礼,任氏似乎颇为记恨周檀,但又忌惮他的权位,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如今怕是打量着周檀快死了,才敢如此。
送聘的人嘴脸敷衍傲慢,甚至说:“曲姑娘不必羞恼,周大人伤重不治,所谓冲喜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待姑娘过了门,发了丧,周府的家财,不尽是姑娘所有了吗?”
曲悠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反正周檀也死不了。
“大姐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周侍郎啊?”曲嘉熙咽了口中的肉,泪汪汪地小声说,“我听说,他不是个好人,背信弃义、欺师负友,况且陛下旨意中都说是‘冲喜’,那他岂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还没说完,病床上的尹湘如就虚弱地唤了一声:“阿怜……”
“母亲,您醒了?”曲嘉熙连忙回身,急切问道。
尹湘如微微点头,示意她先出去,曲嘉熙行了个礼,曲悠把那碗间笋煨鹅塞到了她的手里,才在尹湘如床前坐下。
“阿怜,这门亲事……不能结,你年纪轻轻,怎能嫁给人冲喜?”尹湘如甫能开口,便握住她的手,垂泪道,“不到二十就守寡,还是赐婚,你以后怎么办?就算他活下来了,我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这样的人怎能托付终身?你应付不了,还不知受何等磋磨。我与几个国公夫人还有些交情,周旋一番,或许……”
“母亲,”曲悠打断了她,苦笑道,“如何周旋,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尹湘如扶着额头,痛苦地蹙起眉:“我是你的母亲,怎能看你往火坑中去?”
“我对这门亲事没有意见,”曲悠淡然道,“父亲尚在牢狱之中,家中积蓄日少,再如此下去,恐怕连宅子都要变卖。母亲的身体需要喝药,向文要读书,嘉玉和嘉熙吃不了苦。”
“当然,我也并不全是为了父母亲和弟弟妹妹才肯答应。”
尹湘如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你……”
曲悠继续说道:“或许母亲觉得,婚姻是终身大事,不容马虎。嫁人之后,便要终日讨巧邀宠、做小伏低,囿于后宅方寸之地,依靠夫君的片刻垂怜过活。”
“可我不想如此,我自有大好河山可去,我要看人文风物,赏世间百味,见识我不曾见过的一切、探究我一直追寻的疑惑……不管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是生是死,我所向往的,都是大世界。”
作者有话说:
少为纨绔子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真如隔世。——张岱《自为墓志铭》
第3章 曲有误(二)
◎出嫁◎
尹湘如沉默良久,才道:“阿怜,原来你已长大了。”
她爱怜地拂过曲悠的头发,微微含泪道:“你父亲觉得你娇弱,我却一直觉得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你若想得开,最好不过。可是母亲仍觉得,你应当相配更好的人,万一对方实在无赖……”
曲悠接口道:“我自然不会让自己吃亏,母亲放心吧。”
她跪坐在床边给对方磕了个头,其实她对于古人的跪拜礼颇有微词,不过尹湘如垂泪看着她的模样,总让她想起妈妈。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她连对方的样子都不记得。妈妈是个忙碌的律师,没有再嫁,一手把她带大,所以刚高考完茫然之际她就选了法律。
妈妈总是朝夕加班、不苟言笑,只有在她决定跨专业考研的时候落过眼泪,她还记得当时妈妈的手冰凉:“你喜欢就去吧,只是以后,妈帮不上你了。”
也不知道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
望着榻上的尹湘如,曲悠难得地生了些酸涩之情,就算她知道这些人于她而言都是一千年前的古人,母亲对孩子的情感也不免让人动容。
两日转瞬即过。
成婚前一夜,曲悠难得失眠了,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实在很难相信自己已经身处于只能在书本上见过的历史当中。
随后她起身,由着任氏派来的两个敷衍的侍女为她换了婚服、束了顶冠、上了艳妆。
这圣旨下得突然,任氏的人又担心周檀伤重不治随时会死,所以匆匆忙忙地定了婚期。
曲悠拿着一柄绢丝小扇,正准备出门,曲嘉熙和曲嘉玉两个妹妹却推门进来,拦住了她。
曲嘉熙是赵姨娘的女儿,向来与她和母亲交好,也不掩饰,抱着她就开始哇哇大哭:“大姐姐……”
曲嘉玉则是个别扭性子,总是不承她的情,不料今日她却一改前态,低着头犹犹豫豫地上前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碧玉簪子。
曲悠惊讶地看她一眼,曲嘉玉立刻瞪回来:“这是我攒着的,今天给大姐姐添妆,咱们家一时败落了,但也是书香世家,不能叫人瞧不起!大姐姐以后也不要动不动就哭了,免得叫人家欺负!”
曲悠摸了摸她的头:“嘉玉以后不许耍小性子了,好好照顾弟弟和妹妹。”
曲嘉玉的眼睛瞬间红了,她掩饰着,恨恨地一跺脚,抬手揉了揉眼睛,说:“知道了!”
随后她便往房门出跑去,从门后拎出了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少年:“这小子哭哭啼啼一晚上了,喂,你要说就赶紧说,别在这里磨蹭,误了大姐姐的吉时。”
被她拎出来的正是和她一母同胞的曲向文。
曲承的正妻尹湘如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曲承不得不纳了姨娘二三,传续香火,所幸曲承自诩清流名士,对嫡庶尊卑极为看重,几个姨娘倒也恭顺尊敬。
曲嘉熙是和尹氏交好的赵姨娘所出,天真烂漫,曲嘉玉和曲向文的生母则是老家送来的方姨娘,方姨娘不敢搞大动作,但总是暗戳戳地挑唆着儿子和女儿宅斗“争家产”。
但就曲悠的观察来看,她招数低劣,经常弄巧成拙,曲向文和曲嘉玉都没长歪,可见方姨娘也不算个心地恶毒之人。曲承出事之后,她套了车回老家借钱去了,此刻尚未归家。
曲向文是个小古板,最开始曲悠教他洒扫烹煮之时总是十分不屑,嚷嚷着“君子远庖厨”,后来倒也乖乖听话了。
此刻他攥着拳头唤:“大姐姐……”
“向文,你以后好好读书,”曲悠叹道,“你长大了,要顾着你姐姐们,不要让她们总是为你操心。”
曲向文猛点头,他抚了抚曲悠裙摆上的褶皱,小声道:“大姐姐,我定会好好读书,挣个功名出来,到时候,我就不怕……不怕那个姓周的了,他要是欺负你,我给你做主。”
曲悠笑道:“好。”
她拿着那把扇子遮在面前,上堂去拜别了母亲,尹湘如哭得几乎拿不住茶盏,不住地说着“你父亲若在就好了”,最后被赵姨娘搀了下去。
被扶上寒酸花轿的时候,曲悠终于生了些酸涩之意,然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点恐慌。
原主其实和她本来的样子长得很像,只是多年娇养,更加精致柔美。她长得漂亮,在现实生活中也被许多人追求过,但她执拗地向往着一些虚无缥缈的“心有灵犀”,这么多年都不曾谈过恋爱。
一朝穿越直通婚姻,对方还是自己的史学研究中的重要对象,也不知是福是祸。
但是人生和她的史料一般,就在于探索未知嘛。
曲悠拿着帕子擦了擦脸,腹诽道自己从前分明没有这么伤春悲秋的。
花轿穿过汴都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周檀的府邸,他伤重不能起身,是远方表弟任时鸣代为迎的亲,到了堂上,便有人抱了一只公鸡来和她行礼。
周檀如今的声名,来婚宴的人寥寥无几,甚至站不满一堂。他父母不在,也没有别的长辈可拜,只有面前花梨木桌上的两块灵位。
曲悠照着之前嬷嬷教的屈膝行礼,只要不跪拜,她就当沉浸式体验婚仪,可以忍受。
跟那只系了红绸的公鸡对拜时,曲悠听见了堂下按捺不住的嘲笑声音。
行完了礼,她正打算随着乳母的牵引红绸到婚房中去,却突然听得一阵议论之声,隔着绢丝的扇面,她看见有一个高束着马尾的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走了进来。
一侧的乳母没忍住惊呼一声:“二公子!”
周檀原是有弟弟的。
父母在临安遭横祸双亡后,周檀带着尚还年幼的弟弟上京来投了远亲任氏,随后奋发苦读,连中三元,让周家连带着任家都感到他光宗耀祖了。
只是燃烛楼一案后,任氏的主君、周檀的表叔父受了牵连,被判流徙三千里,任氏四处求情借款才让他勉力留京,而在此期间,周檀竟毫不动容,连银子都没有出一两。
自此之后任氏便和周檀再无来往,就连周檀的亲弟弟周杨都在家祠之中与他断绝了关系,自甘入了任氏家谱。
若非这次是圣旨赐婚,他又实在没有别的亲戚,断不会找到任氏。
任氏估计也不愿为他操持。
周扬年初便投了军,从此再没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谁也不知周杨会来,众人皆十分诧异。
任时鸣走了两步,上前低声问道:“阿杨,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让兄长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