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夫人交头接耳,待她又比之前热络了不少,王怡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连入席都把她安排在了自己身边。
曲悠一边以手掩面、害羞地答着四方人的询问,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回去。
从前在学院,她就是历史系少见的八卦能手,如今不过一会儿,便大致记住了众人身份,还从王怡然口中套出了吴府中两个妾室对她不太尊敬、吴渀事多不管的重要消息。
方才周檀过来,一是为了吸引众人的好奇心,叫她有机会将“颇受宠信”这件事说出来——他连婚事都是皇帝赐的,被贬还是因为东宫党争,倘若太子成功登基,还愁没有出头之日?
如今闲散度日,也是觉得自己迟早一日能够还朝,有恃无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假装自矜,就是叫众人多信几分,毕竟这些妇人信了,回去肯定会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告知家里。
鄀州这群人总有与吴渀离心的,听了这番话,脑子灵活些估计就要再思量一番鄀州局势了。
至于第二嘛……女子天生好美色,他过来转了一圈,必定在众人心中留下了不少好感。
果不其然,二人计策十分奏效,王怡然生辰宴后,曲悠突然成了鄀州的香饽饽,不管是谁家开宴,总要过来送几张帖子。
她也一反常态,来者不拒,每次都送些时兴衣料首饰上门,就算之前有几个对她怀揣敌意的妇人,不消几日,也成了她的好友。
这请得最多的,还是王怡然。
王怡然虽然刚刚年过三十,但早生华发,疲态明显,见她于衣物妆容一道颇有心得,便时常来讨教。
曲悠对付师长人母年纪的女子十分熟练,每次都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王怡然经常被她装扮完美、满怀希望地回府中去,过几日再郁郁归来,请她喝西境上佳的葡萄美酒。
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曲悠终于摸清楚了她与吴渀的关系。
当初这门婚事是吴渀一心求来的,自他被王举迁救下之后,对王怡然甜言蜜语、有求必应,他虽相貌寝陋,但王举迁见他一往情深,便做主将妹妹嫁给了他。
王怡然被这人打动,二人婚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吴渀也在王举迁的帮助下在鄀州步步高升,一路做到了知州。
直到二人的亲子意外离世。
王怡然没有与她细说此事,只是醉后反复道“都是我的过错”,曲悠猜测,王怡然的孩子既然是在她生辰那日溺水的,吴渀极有可能以王怡然照顾不周的缘由迁怒于她,致使她这么多年过去还在自责。
不管是为何,王怡然从此之后与吴渀离心,吴渀也开始纳通房妾室,常年冷落她。
但他又深谙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道理,时不时便给王怡然送些当年的物件以表情思,顺便重复一遍“我也爱你但我看见你就想起当年丧子痛苦”。王怡然被这心绪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是因着此事,王举迁在一直不计理由地帮扶着吴渀,纵他越来越不像样子,也无可奈何。
曲悠回忆起吴渀的容貌,打了个寒颤。
恋爱脑要不得。
况且她听着这情况,兄妹二人为何如此像是被这诡计多端的吴渀给骗了呢。
她由此生疑,私下派人去查了查,这一查不要紧,居然真叫她找到了多年之前伺候王怡然的婢女,本来她还对这人半信半疑,结果她刚刚设计叫二人见面,王怡然便惊疑地认出了她。
婢女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她的脚下,痛诉了当年险些丧命的遭遇——那日王怡然之子落水,分明是吴渀与另一位已经抬成了通房的婢女偷情时所致。
事后,吴渀不仅将此事怪到了王怡然头上,还将当时知情的仆役全部杖杀,她是隔着假山瞧到的,这才逃了一命,自此便辞出了吴府。这么多年过去,她实在是见不得王怡然痛苦,才不得不冒死前来告知。
她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信,王怡然当即便昏了过去,醒来后怒气冲冲地回了府。
恰好第二日周檀便要去官府交接一应事宜,他以此为借口在府中大摆了一场宴席。
由于曲悠近日来的好人缘,此番宴席的排场,竟然不亚于之前王怡然生辰。
不出所料,王怡然派了个侍女过来,言辞恳切地说自己身子不爽、今日不能过来了,吴渀也称有急事处理,只派来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侧、长相周正的师爷。
四月初,正是惠风和畅的天气,前通判府中树木不少,于是周檀便把宴席摆在了露天的庭中,依旧是男女分桌不分席,隔着庭院遥遥而坐。
曲悠搞了些汴都文人爱玩的戏码,从府中引了两条溪水过来,曲水流觞。鄀州少见这样的巧思,连带着王举迁等一干武将也颇感兴趣,周檀神色淡然地与他们推杯换盏,一时宾主尽欢。
天色渐暮,在第一个人准备起身告辞之时,不知从何处“哗啦啦”地跑来一群劲装冷面的侍卫,将摆了宴席的中庭严丝合缝地围了起来。
众人当即傻了眼,王举迁手中还端着周檀刚递过来的酒,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直爽性子,立刻将酒杯重重地放了下来,厉声问道:“小周大人,这是何意?”
女眷们虽有惊慌,但到底是在鄀州城内长起来的,多见士兵,只是坐回了原处,向上首的周檀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周檀垂着眼睛,将手边喝尽了的酒杯倒扣在了桌面上,突然敛了之前的神色,不冷不热地道:“明日我便要赴任了,在此之前,想送给诸位大人一件礼物。”
众人还没有说话,便有三四个侍卫一人拎了两口袋白米走到了桌前,周檀抬头看了一眼,转向王举迁:“将军可知这是何物?”
王举迁怒道:“自然是粮食,难道有人不认得?”
周檀便回道:“好,黑衣,你带人下去,将这几袋粮食熬成米粥,分给庭中诸位一人一碗,看着些,可不许少了。”
黑衣立刻领命,带人抱着米袋子向后园走去。
旁人不知周檀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有几个性子暴躁些的便站起了身,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围着的侍卫面前,似乎是想要硬闯出府。
周檀带来鄀州的侍卫多有金陵白家签了死契的人,大都是当初走投无路被白家接济过的高手,也有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
曲悠听见旁边的女眷惊呼一声,抬眼就看见那个不知在军中任何职的大人已经被面前的侍卫在三招之内抢了佩剑,那侍卫面无表情地在他手肘、侧腰和腿部各敲了一下,那人便骤然失力,险些在他面前一头栽倒。
侍卫却伸手捞住了他,恭敬地将佩剑双手递还了回去。
这一招威慑极大,想往外去的几个人顿时停住了脚步,王举迁多年行军,一眼就看出这人是军中都少见的好手:“小周大人,你……”
曲悠见他神色,心想这招果然奏效,虽说他们带来的侍卫并不够多,现在庭中有一半都是家丁套上衣服假扮的,但只要能吓到人就可以。
周檀置若罔闻,重新添了茶漱口,半晌才不慌不乱地对上王举迁的目光,貌似十分真诚地道:“我说了,请诸位喝了粥再走,将军可不要推脱我的美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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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百丈冰(七) ◇
◎军粮◎
百丈冰(七)
王举迁也想知道周檀的目的, 半信半疑地冷哼了一声:“好,我倒要看看,小周大人这碗米粥之后有什么名堂。”
其他人见王举迁如此,便也安分了下来, 没有人再起身硬闯。
女眷们交头接耳, 曲悠身侧的中将夫人立刻离了她老远, 她倒也不慌, 优哉游哉地吃完了手边的点心。
有人压低了声音问:“少夫人,小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曲悠捂着胸口, 艰难地把口中的点心咽下去,由于咽得太快,直接被噎出了泪花,像是真被吓到了一般:“呃……大夫人问我, 我、我不过是后宅女子,怎能知晓夫君的谋划?”
也不知道她们信了没有。
不过一会儿, 方才拎着口袋的侍卫们带了些侍女过来,为每人送上了一碗刚熬出来的白米粥。
那米粥熬得粘稠,散发出熟透了的香气,盛在青花瓷碗中, 说不出来的精致诱人。端碗上来的婢女们个个恭敬收敛, 一眼都没有多看,众女眷惊疑不定的同时,也不免赞了一句,不愧是汴都人家调|教出来的丫鬟, 当真知礼守规矩。
周檀抬起狭长美目, 往堂下扫了一圈, 王举迁端着那碗米粥左看右看, 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小周大人,这米可是有所不同?”
“将军喝过就知道了。”
周檀往堂下打量着,甚至没有侧头来看他。
王举迁被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激怒,抬手喝了一口,没尝出有什么不同。
他想要将手中的碗摔了,但估计是顾念着其中有粮食,最后只是重重地搁在了案上:“小周大人,我是敬你从汴都来此,才叫你一声大人!如今你将众人困在这里陪你打哑谜,真是好没意思!这米如何,这粥又如何?”
周檀直接没理他,漠然地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语气沉沉,比起方才,压迫感还重了几分:“诸位大人,为何不喝?”
王举迁再难忍耐,拔剑起身,喝了一声:“竖子狂妄!”
剑已经逼近了周檀的脖子,他却不慌不乱地伸手在王举迁的铁剑上敲了两下,剑身发出“当当”的清脆声响。
“黑衣。”
黑衣遥遥地应着:“大人。”
“去瞧瞧,这米粥是不是做得不合鄀州诸位大人的口味?”周檀转头看着王举迁,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真不愿意喝的,你就喂喂他们。”
黑衣应了一个“是”,立刻带人走向了堂下发呆的众人桌前,竟有强行逼迫人喝的打算。
王举迁震惊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你要在鄀州造反不成?”
“这话应该我问王将军吧?”周檀立刻咬住他的话茬倒打一耙,飞快地反问,“鄀州天高皇帝远,但却是抗击西韶的第一线,你们敢在鄀州城内做这样的事,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他虽然年轻,但疾言厉色,一时之间竟连王举迁都久违地感受了一丝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王举迁在心中暗道疏忽,面前这人在汴都至少做到了正四品,前些日子过于散漫,竟叫他们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只谁都能咬死的羔羊,私下里聊起来,都十分不屑。
今日他才迟迟看出,周檀确实是传闻中从刑狱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玉面修罗,单说被他以剑指着还能面不改色的这份气魄,在场其他人恐怕一个都比不上。
但不管如何,鄀州城是他的地盘,周檀再有罗织构陷的手段,也不能在此处肆无忌惮地污蔑他。
他想到这里,感觉自己说话都多了几分底气:“小周大人,你说我谋反?你这可是污蔑大罪……”
周檀却好似被他逗笑了一番:“污蔑?”
他刚说完这句话,方才捧着粮食袋子的侍卫们便走到了二人面前,恭敬地跪下,手中的托盘中盛着倒尽了米的粗麻粮袋。
周檀不以为意地将王举迁的铁剑往下压了压,躬身拾起一个粮袋,将有墨迹的一面举到王举迁面前:“王将军看看,可还认识吗?”
王举迁觉得有些眼熟,不由一愣,周檀接过那个托盘,反手就将它恶狠狠地打翻在了堂前:“诸位大人也看看,这样东西,你们认不认识?”
离二人比较近的一个军中文书先认了出来:“这、这不是上个月送出的那批……”
他立刻住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王举迁放下了手中的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周檀方才递给他的袋子,又从案前绕过去,将那地面上的粮袋看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问:“小周大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周檀重新坐下,给他座位上的酒爵中添了一杯,闻言回道:“哪里来的?街边叫卖,粮店后仓,多是在鄀州贫民聚集之地,他们不识此物,只知这米便宜。我不过派了些人简单查了查,就足以让在场诸位一人喝上一碗了,王将军猜猜,我没查出来的,在鄀州城还有多少?”
“你、你是说,我勾结商贩,贩卖军粮牟利?”王举迁这才彻底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感到一阵荒谬,“荒唐!我王某人虽然半生行伍、书读得少,却也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小周大人怕不是从别处偷来了这军粮麻袋,刻意污蔑我吧?”
“将军这话说得蹊跷,我才来鄀州几日,就算是想刻意诬陷您,也得找得到门路、拿得到军粮才行。”周檀淡淡地回道。
他从案前站了起来,往庭中走了几步:“自我发现此事之后,日夜悬心,不得已才将诸位都请到了我的庭院当中,又出此下策,将此事公之于众,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不怕与王将军说句旁的话,我与您虽相识不久,但直觉您是个直爽率真之人,又忧国忧民,满心惦记着杀敌和百姓,想来不会做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
王举迁冷着脸“哼”了一声。
周檀话锋一转:“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是如此,可您能保证这庭中诸人皆是如此吗?”
“我右手边的赵大人,你为何自这米粥上来之后便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还有远处那位郑大人,一口都没喝,这贩卖军粮的事情,是否有你们一份?”
曲悠端着手中凉下来的青花瓷碗,悄声到了周檀面前,周檀看了她一眼,曲悠便笑道:“前几日夫君买来米粮,我还在心中纳罕,今日行此事,我更是懵然不知,如今才听懂了几分。我们是至亲夫妻,我尚且不知道夫君的打算,王将军说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你可有至亲,能行此事、敢行此事吗?”
她言语轻巧,像是真心疑惑一般,王举迁怔愣片刻,面色这才变了,他退了一步,不知想起了什么,颓然坐了下来。
周檀挥了挥手,围在庭院四周的侍卫们便听令退下了:“我这侍卫已然撤去,诸位大人若是现在有想离开的,请自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