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与何元恺一同进门, 身上还带着酒水的馥郁香气。
跟着跑进来的燕覆冲他嘿嘿一笑, 殷勤地上来倒茶:“义父今日怎地想起拭剑了?”
俆植当年在萧越身侧做副将, 虽说是属下, 可萧越为人豪迈直爽,身侧左右副将——他和周恕, 心中都将他视为生死兄弟。
定西终战之前,似乎是察觉到了援兵不会来了,萧越连夜将他和周恕送出了离韶关。
名为报信,实则托孤。
他跑死两匹快马到大营借兵, 人刚到不久,就听说韶关城破, 萧越和数万凌霄军主力全军覆没、埋骨荒野。
他茫然地打开了萧越托付给他的匣子,发现其中是封地的掌印和军功章。
汴都假惺惺地为萧越送来挽联,俆植带着凌霄军余下的数千精锐接管了他的封地,承袭相宁侯。为了留下萧越最后的心血, 众人隐姓埋名, 练兵都要跑到无人荒漠,除了西韶进攻时保护百姓,再不曾崭露锋芒。
就连十一州的无知小官前来挑衅,也是能忍就忍。
俆植的妻子早逝, 没有留下子女, 为防汴都猜测, 他干脆上书, 此生不再娶妻生子。皇帝果然十分满意,渐渐将盘踞西北的凌霄军遗忘,也将他抛诸脑后、放下了猜忌。
在他心中,凌霄旧部已经不成气候,再不能构成威胁了。
俆植兢兢业业地守着凌霄军,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到底在等待什么。
直到他所居的鄀州城中来了一位汴都出身的通判。
听说对方姓周之后,他的心中就产生了一些强烈的预感。
为着谨慎,他先前只派了吴渀府中的何元恺暗中相助,不料周檀比他想象当中更加聪明,得了他的帮助,如虎添翼,短短时间内便将鄀州收入囊中。
何元恺引人来见。
当时,他最大的侥幸不过就是这人是周恕之子。
周恕当年自出西境便与他失散,不知得了萧越怎样的托付,多年来并未主动来寻过他。他曾经派人去临安寻找,得知周恕已因意外身亡,膝下二子离开临安、投奔远亲去了。
周檀跟着何元恺走进他府中的一刹那,他便心神大震。
萧越当年居然留下了子嗣!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俆植瞧着对方一双琥珀色瞳孔,几乎失声。
根本不需对方将证明身份的丹书铁券拿出来,宋昶与萧越多年不见,印象模糊,可他们朝夕相处,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相似之处。
哪怕他的气质是淡漠哀愁的,与当年萧越的直爽截然不同,但俆植带着他骑马去远方的营中转了一圈,还是有不少老人热泪盈眶地跪在了帐前。
俆植眼含热泪唤他:“少主……”
周檀却笑着摇了摇头,只道:“徐叔,父亲从前,时常提起你。”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周檀口中的“父亲”大概是抚养他长大的周恕。
周檀含糊了周恕的死因,只对他讲述了在汴都斗下傅庆年的事情,最后和盘托出,景王孙是他的学生,若能取代宋昶及其子登基,他们自然没有不支持之理。
相宁侯府死气沉沉了许多年,如今周檀常来,终于多了些活气儿。
俆植也不必再担忧鄀州将他情态上书汴都,多年紧绷,如今暂且松了一口气。周檀常派手下一名叫小燕的小兵来给他传话,他觉得这孩子聪明机巧,便做主收为了义子,时常丢去凌霄军营中历练。
某日他带着周檀和他的夫人策马到当年定西之战的遗址处,西韶人已自此地退兵十里,离韶关断壁残垣,□□依旧凄冷荒凉,结着厚厚坚冰。
周檀下马后驻足良久。
朔漠一去无边际,只余眼前百丈冰,数百年来,此处战死的英灵数不胜数,他们盘旋不去,死后也要漂浮在西境上空,守护着大胤的疆域。
他听见周檀的夫人在凌厉大风中低低地念。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如今,他们都消逝在了这片荒凉的黄沙当中,再寻不到半分踪影。
所幸故人之子尚在。
俆植想着这些,眼眶微湿,燕覆又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于是掩饰道:“想起些旧事……龙光宝剑在我府中尘封已久,多年未再染血,这剑还是萧将军当年送我的,今日你小子既然在此,就留给你吧。”
燕覆激动地接过剑去,翻来覆去地观赏了一遍,周檀垂着眼睛盯了他们许久,露出了一分笑意。
俆植这才道:“你们的商宴,想必办得很成功。”
周檀还没回话,燕覆便道:“小周大人和何知州联手,哪有不成功的道理?吴渀死后鄀州城万象更新,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称颂他们二人的言语,今日商户心病亦得开解,如今,鄀州可真是铁板一块了。”
何元恺朝俆植揖手:“都要谢侯爷当年的擢拔之恩。”
俆植笑呵呵地拦了他的礼,让众人坐下:“你们今日来,是为了小何的婚事罢?霄白,怎么不见你夫人同来?”
何元恺忙道:“婚期未定,尚还不急……小周大人的夫人,上门去同怡然说话了。”
燕覆抢话:“确实不急,近日何大人忙着准备聘礼,只等商宴过后就上门送聘,不过送聘之后,也要有许久时间准备婚宴。如今鄀州全城的女子都羡慕王家姐姐,即便已经嫁过一次人了,何大人也如此用心呢。”
何元恺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嫁过人又如何,为心爱之人准备婚宴,自然要精心些。女子自少时便憧憬这一日,先前怡然未遇良人,我自然得把她从前的委屈都补回来,叫她回忆起这婚宴只觉圆满。”
燕覆“啧啧”地感叹了一番,转头看见周檀正坐在椅子上出神:“小周大人,想什么呢?”
俆植笑着打趣:“霄白也回想起自己的婚宴了罢?我瞧着他与曲家姑娘感情甚好,从前必然……”
“哎呀,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燕覆一拍大腿,十分八卦地对俆植道,“义父有所不知,我妹妹从前写信告诉过我,小周大人与夫人的婚事乃是陛下赐的,听说赐婚之时小周大人还遇刺了,是旁人抱着公鸡同夫人拜的堂。”
何元恺微微惊诧:“竟有此事?”
“当初……伤得太重,昏迷多日,生死不知,”周檀苦笑着解释,“大内赐婚事,是给我冲喜的……若非有我夫人,恐怕我当日便已殒命黄泉了。”
寥寥几句,便能勾勒当初汴都情境之凶险,俆植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无言,何元恺则感叹:“富贵险中求,边境之人都道那汴都是福乐窝,天子门生又十分显赫,谁能料到其中辛酸。”
燕覆也跟着哀叹:“夫人真是奇女子,若换了寻常人,得了这赐婚,指不定要怎么闹呢,更别说请人来救命了……”
周檀却没有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冷不丁地抬起头来,迟疑地问何元恺:“女子心中,当真将婚宴看得如此重要么?”
*
西境灯火幽微,入夜时繁星点点,比在汴都城中亮了不少。
格里拉节正值满月时分,曲悠回府时,恰见一轮清宵圆月高悬天际,在树木掩映下皎洁美丽,令人心神一荡。
园中的杏花已经开尽,枝叶初生了小小的果实,曲悠不许人扫去杏花花瓣,于是地面上的残瓣尚未完全融入泥土之中,瞧着如同未化尽的新雪。
她刚进门不久,便听见门前传来马匹的嘶鸣声响。
回头就看见周檀站在月色之下,披了一身月华朝她走来,她怔愣地望着,恍惚间回忆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不是在幽香的婚房之中,不是隔着松风阁屏风的遥遥一顾,是在她的梦里。
她梦中的周檀与面前人毫无二致,只是更加脆弱哀愁些,第一次见面,素昧平生,对方便解下了御寒的最后一件衣物相赠。
月色清寒如今日,她还记得那件鹤氅上残存着血气混合了静水香的气味。
周檀朝她走过来,面色有些不自然,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没说出口,只问:“夫人在赏月吗?”
“是啊,”曲悠应道,回忆起王怡然对她说的话,便道,“夫君可要同赏?”
周檀欣然应下:“甚好。”
于是二人在园中的凉亭坐下,河星送来了一壶西域的葡萄美酒,随后带着众人退下。曲悠为周檀倒了一杯,饶有兴趣地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不过这杯是天青雨瓷,虽好,但不相称,你知道吗,这酒应该以琉璃杯相盛,方见本色。”
周檀深深地看着她:“明日我便派人为你寻琉璃杯来。”
曲悠随口问:“若是寻不到怎么办?”
周檀道:“既然你见过,便能寻到,就算真寻不到,我也能为你造出来。”
曲悠被他逗笑,举着酒杯抬头望去:“我还见过天上的星星呢。”
周檀顺着她的目光,举起手来远远地遮住星星,很认真地道:“你若想要,我去替你摘来。”
曲悠笑得更深,她放下手中的酒杯,抬手抱住了周檀的脖子:“檀郎,你怎么这么好。”
她鲜少开口叫“檀郎”,上次听见还是调笑所言。
周檀乍一听,竟觉得脸颊微烫。
有杏花香粉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他伸手揽住了对方,低声道:“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恰好曲悠也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于是周檀让步:“好,你先问。”
曲悠收紧了胳膊,盯着他几乎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低语道:“你我成婚许久,可我今日才想起来,不曾问过檀郎,你……”
他忽而觉得心跳声重若擂鼓。
月色之下,对方凑得很近,她眼瞳极美,映出天际清冷寒微的银色光芒。
“——你喜不喜欢我啊?”
作者有话说:
卡在这里是不是不道德,我先顶个锅盖逃跑.gif)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卢思道《从军行》
第69章 万里凝(一) ◇
◎相悦◎
万里凝(一)
周檀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我……”
他想起五岁时第一次习剑, 母亲端着他的胳膊,陪他站了许久,直到他的手臂酸痛难耐,才小心地抱他坐在一旁, 为他端来水果。
“檀儿要用功读书、用功习武, 将来和你父亲一样守护我们大胤, 做一个大英雄。”
他在十五岁之前都以为周恕是他的亲生父亲, 就连周杨出生之后,周恕也对他极好, 他时常与周恕一起在庭院中看苦兮兮的小周杨扎马步,在他险些热昏之时偷偷塞一块冰块到对方的手心中。
临安月色溶溶,分明是同一轮月亮,却与鄀州截然不同。
月亮到了临安, 都显得分外旖旎些。
他在年少轻狂时喜欢过许多东西,喜欢春日临安满城的各色花朵, 喜欢纵马街市与友人共看一朵荷,喜欢照月楼卖艺不卖身的春娘子的月琴,喜欢“父亲”、母亲和弟弟。
然后他被迫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抱着弟弟逃出临安, 如今对那里的印象, 只余一片浓黑夜色。
后来他来了汴都。
虽然姨母有时总在他面前絮叨母亲从前在族中行事狂悖、居然胆大包天地逃婚追去西境,害得她也被本家驱逐,但他知道姨母心中是记挂着母亲的,每年清明时节, 都会带着他去岫青寺为父亲母亲上一炷香。
任时鸣和周杨关系极好, 二人都敬他爱他, 自父母去后, 他生了场重病,再不能习武,为了查清母亲临终语焉不详的旧事,没日没夜地奋发苦读,只有在看见玩闹的两个兄弟时,才能松缓片刻。
还有……老师。
殿试刚过,他见到母亲深恨的傅庆年,与他对杀一盘棋,杀意凌厉,险些叫对方看破,是顾之言替他遮掩过去,又将他收入门下,为他查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就算他已经失去很多,可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尚有人庇佑,也有人需要被他爱护,父辈的仇恨交织错综,他站在樊楼上看雾气中的满目河山,能回想起来的只有母亲那句“守护大胤”。
永宁十四年,周檀入了典刑寺,次年燃烛案兴,顾之言投河而死,周檀跪晕在玄德殿中,得了皇帝一粒“孤鹜”。
诏狱三个月,终于打碎了他的清高和傲骨。
血腥气浸入四肢百骸当中,任凭他如何清洗,都再不得去。
任时鸣上门将他送过的珍贵典籍摔在他的脸上,周杨与他决裂、毅然决然地投身军营,再也没有回过家。顾之言出殡那日,他在凄冷的暗室抱着自己,有些自嘲地想,他喜欢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其实他想要的极少。
年少时,只求阖家康顺。
成人后,就算得知故人旧事,他也不曾动过别样心思,只是一心如老师所言,时刻省身,在颠簸世道中守着最后一丝本心,希望无愧于己、对得起家人。
可后来这些人也全都离他而去了。
真要算起来,永宁十五年被刺杀之前,他已万念俱灰,倘若死在那时,于从前的周檀而言,或许能算是一种解脱。
然而他昏睡醒来,瞧见了面前的女子。
周檀睁开眼睛,看见凑得很近的曲悠的脸,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他的挣扎和犹豫不悦,耐心温柔、胸有成竹。
似乎是在遇见她之后,他找回了朋友,做成了许多从前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月色之下,即使清楚明白地想到了过往的教训,他也舍不得松一松手。
就算是最后的贪心。
“我喜欢你。”他颤着声音回答。
“我也喜欢你。”
曲悠把头埋到他的肩颈处,以一个很缠绵的姿态和他拥抱,尾音轻扬,愉悦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