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情感向来直白,炽热如初升的太阳。
即使二人早对彼此心意心知肚明,他仍不免因这样的感情心颤。
曲悠很开心地轻轻晃着,忽而又开了口,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喜欢你、爱你,其实有更婉约的表达方式……我从前嗤之以鼻,觉得若是我自己,绝不会这么俗,但是此情此景,我想不出别的方式,只觉得做个俗人甚好。”
他亦如此。
从前瞧着花红柳绿、迎来送往甚是无趣,连鞭炮声都觉得喧闹,一双双新人粉面含春,落在他眼里不过是披着华服戴上枷锁。
十九岁的周霄白,满心满腹都在盘算未来如何废除棠花法令才能于民无伤。
如今的他,却在回府的夜里忧心了一路夫人会不会因当初闹剧一般的婚宴心存芥蒂。
“对了,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曲悠把手搭在他肩上,微微用力,本想把他推开,但周檀抱得很紧,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要重新为你办一场婚宴,”周檀哑声答道,“纳吉、问名、三书六礼,我要送很多聘礼,挑一个良辰吉日……骑着马招摇过市,亲自把你从花轿中抱下来,你要跟我拜堂、喝交杯酒,然后撒帐、结发……”
“从前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不是真的,我遇刺之后,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呢?我真的很怕,怕你只是我在那个时候生出来的妄念和幻象,用以支撑自己活下去……或许有朝一日,你就会消失。”
他之前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曲悠一时间心软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才好,只好抬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的。”
周檀伸出手来,与她的手死死相扣,用力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
“这可是你说的。”
曲悠刚刚张嘴,脑海中就清晰地浮现出了那首悼亡诗。
可在当下,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忌太多,良宵苦短,世界上大概没有旁的事比抓住面前这个人更重要。
“我说的,”她定了心思,低声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太短,还有下辈子,还有往后的一千年,生生世世,我都会在你身边。”
周檀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带了一丝哭腔:“如今我们身在鄀州,若你厌恶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我……我便与你同游可好?我们去瞧鸣沙湾和月牙泉,去访你向往的名山大川,你想要自由,我会让你知道,留在我身边,也可以自由。”
仿佛是新婚时她说过的话,周檀记得这么清楚,不知在心中回想过多少遍。
他终于微微松了手,目光湿润地看着她,曲悠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那日同登樊楼之时,你就问过我,我一生所求是什么。”
“你比历史的真相对我更重要,”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她一定要说,“所以哪怕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愿意在此刻对你许诺。”
入鄀州之前,她曾经在大漠的风沙中模糊地思考过未来,直至如今才算彻底明了。
为了周檀,她可以生出勇气与历史和天命对抗,哪怕未来混沌不清,只要握住一双手,就有相携而行的决心。
这些时日以来,她身处此间,早就不能做历史的局外人,更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了西境流民的疾苦、汴都乞儿的心酸,亲见了朝堂内翻涌的风云变幻,和森冷无情的皇权。
周檀毕生所求的河清海晏,不过是使汴都无弃子、西境得安宁,上位者听得进堂前谏语,如萧越、顾之言一般的惨案永远不会再重演。
若能做到,她的理想也不外如是。
“等到子谦顺利登基,国难家仇都被肃清,我便辞官出游,与你访遍天下……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等不到这样的一天,如今却觉得只要有你在,无论是何情形,都能撑得下去。”周檀为她勾勒着理想中的未来,目光微微闪烁,“阿怜,你说我们等得到那样的一天吗?”
“当然。”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明白,”周檀垂着眼睛,低喃道,“但我……像是爱着这江山一样爱你,我曾经对老师许过诺,如今对你也是一样,我会用尽全力守护你们,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还没有说完,曲悠就凑了过去,贴在了他的唇上。
触感柔软,带着静水香的味道。
周檀一时之间竟然僵住了。
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感,从相触的唇间传到全身,温暖湿滑,带着芬芳的气息。
“张嘴,”曲悠在他耳边用气声道,似乎带了一些无可奈何的嗔怪,“闭上眼睛。”
他依言照做,仍旧不知道该将身体置于何处,只是依着本能将面前之人揽进怀里,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
若能骨血相融,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吻终时,他偷偷睁开眼睛,看见对方面色绯红,微微有些气喘,却朝他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你……”周檀感觉自己有点结巴,“你、你为何如此熟练?”
不如问古代男子怎会如此纯情。
她虽没有谈过恋爱,但好歹见过影像,周檀却是彻头彻尾的一窍不通。
曲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被自己亲得微红的漂亮双唇,有些无语:“是你太过生疏,还好意思说我?”
她说完就觉得羞恼,掩饰着从凉亭中起身,抬手扇了扇风:“哎呀,这初夏的天气,怎地突然闷起来了……”
还没有走几步,纱质的衣带便被周檀扯住,曲悠差点绊倒,被他顺势打横抱了起来。
周檀带着她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二人搬来鄀州之时还在分房而睡,当初让韵嬷嬷很是迷惑了一番。
曲悠懒洋洋地躺在他的床上,感觉硬得硌人,下人已经为他们关好了房门,周檀一言未发,打水来仔细地为她擦拭去了面上的胭脂。
“你这倒是挺熟练的嘛,怎么……”
她还没有说完,周檀擦净了她的脸,立刻倾身吻住了她。
在后园中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缘故,他双唇冰凉,此时却被屋中晃动的烛火熏上了热气,烫得她一颤。
曲悠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他应该不止喝了方才那一壶酒,今日他在相宁侯府用了晚饭才回来,保不准喝了更多。
“夫人既说生疏,还是勤加温习的好。”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曲悠迷迷糊糊地从周檀硬得硌人的榻上醒过来,终于确定二人昨夜应该都醉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衣物尚在,周檀更是连外袍都没脱,只有肩膀处被她扯了下来,报复式地还了个牙印上去。
曲悠揉着眼睛,逐渐回想起昨日的事情,越想感觉脸颊越烫,她本想轻手轻脚地越过周檀下榻,却无意间看见周檀的唇角可疑地上扬了几分。
“别装睡了。”
曲悠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周檀被她逗笑,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声音低哑,从不曾有过的情态:“我学得可好?”
她回想一番,不得不承认,周檀不仅于读书一道颇有心得,学起别的来也是得心应手。
于是她顺势扑到了对方怀里,真情实感地称赞了一句。
“甚好,简直天赋异禀。”
作者有话说:
小周大人勉强开窍,称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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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万里凝(二) ◇
◎七夕◎
万里凝(二)
王怡然与何元恺的婚事定在了七月末。
得知周檀心思之后, 王怡然做主,让他与何元恺同日办婚宴,曲悠在鄀州城内没有亲戚,恰好从王府中出嫁。
刚到七月, 曲悠就搬到了王怡然府中小住。
她这才发现, 早先成婚之时的仪典实在简陋, 就算边陲之地不如汴都重视这些, 但该有的流程全部走一遍,少说也要浪费两三个月的功夫。
如同周檀遇刺时那般三四日便能出门完婚的情形, 恐怕也只有皇帝赐婚才能实现。
鄀州风俗,女子出嫁前一个月不能与夫婿见面,对此,曲悠感觉匪夷所思。
她从前已与周檀朝夕相见, 又正是情浓之时,奈何王怡然说着不吉利, 直到七夕那天才叫曲悠寻了个机会,从府中逃了出来。
周檀带着她快马入街市,傍晚的风把她松松挽起的头发扬到脑后,恍惚之间竟让她有一种私奔的错觉。
曲悠把玩着自己纱质的衣带, 突发奇想:“你觉得我们像不像父母不允、偷偷跑出来私会的书生和小姐?”
周檀悠悠地答道:“还差一个红娘。”
二人在街市中逛了一会儿, 又攀到了鄀州城墙上。
若逢七夕佳节,汴都的男男女女通常会在汴河中放花灯祈福,而鄀州的情人们则多在城墙上点燃天灯许愿。
周檀近日接手了鄀州大小事务,开着州府的门处理诉讼案件, 不少人都认识他。他牵着曲悠的手从城墙上一路走过去, 有不少年青男女都在惊喜地行礼。
“周大人……”
“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七夕也来此处放灯呢。”
周檀显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热情, 僵硬地点头。
曲悠笑眯眯地与众人打着招呼,不多时,她手中便被塞了油蜡纸制成的天灯两只,有热心的女子过来教她将愿望写在天灯上,与夫君一同放飞。
她本觉得有些幼稚,但是接过笔就忍不住,背过身去飞快地写了一句——
“愿周檀此生再不会孤苦无依。”
她近些时日越来越多地为未来恐慌,下意识的愿望便是如此。在遇见她之前,周檀的日子过得伶仃孤苦,而他本身又是个想不开的人,如果她终究有一日会离开这个世界,那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周檀再不要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曲悠感觉自己鼻尖微酸,于是继续写。
“被许多人理解铭记爱护,且永有知交。”
她写完之后将笔一扔,胡乱地遮了起来,凑过去看周檀在写什么,周檀措手不及,被她看去——
“大胤海晏河清,吾妻长命百岁。”
有人在原处吟唱着曲悠听不懂的歌谣,西境的歌谣与汴都截然不同,不仅语言受到了西韶的巨大影响,也全无京都婀娜风流的婉约,听起来悠荡空灵,甚至带了一二分圣洁意味。
城墙上有女子在跟着吟唱,周檀借着月光看见曲悠眼睛有些红,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曲悠摇头:“无事。”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们一起来燃天灯罢。”
周檀应了,先放了自己那只,轮到她时,周檀想看看她写了什么,却被她拦下:“愿望看到了,就不灵了。”
周檀低低地埋怨:“可是你都看到我的了。”
曲悠耍赖:“那不算,不算不算,呸呸呸,肯定会实现的。”
天灯悠悠荡荡地从二人面前飘起,烛火恰好映亮了周檀的眼瞳。
曲悠突然发现,自从来了西境,周檀眼睛当中从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已然消弭,此刻他目光炯炯,充满了轻松与愉悦,这样的情态,是在汴都绝无可能见到的。
倘若他能够永远如此毫无心事便好了。
周檀揽住了她的肩膀,与她一同从城墙之上向远方眺望,格里拉群山在月光之下影影绰绰,恍惚之间还能看见山间居住的原始部落燃起的火光。
歌声在这片土地之上回荡,曲悠顺着周檀的目光,看见他们放飞的两只天灯交缠依偎着,悠悠荡荡地飘向了黑暗的远方。
*
太子妃刚刚亲自从小厨房端回热好的膳食,便见婢女低眉顺眼地推门进来,道太子殿下回府了。
太子府中规矩极大,婢女们穿的都是软底缎鞋,走路几乎没有声响,生怕哪一步重了惹得殿下不悦。
太子妃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从进门的侍卫手中接下了醉醺醺的太子,侍卫和婢女们连一眼都不敢再多看,放下人便关门退了出去。
宋世琰嗅到室内清冷静谧的檀香气,不由得清醒了几分,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恭顺的太子妃和桌上的膳食,嗤笑了一声:“这膳食怎地还摆在此处,你是在等孤回来?”
“今日是七夕佳节,”太子妃敛目答道,“妾身心中记挂,等着殿下回来用膳。”
宋世琰在桌前坐下,恍惚之间回忆起来,自成婚之后他十日有八日晚归,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在开席宴请,余下的时间还常去樊楼。
本来,太子妃是不等他一起用晚膳的,不过去岁七夕,德帝对他说要陪后宫诸妃同宴,打发他回府陪陪正妃,他心血来潮地回来,却听下人说太子妃用了晚膳,早早地休息了。
他冷笑着进了卧房,甩了榻上女子三记耳光,太子妃因他这三耳光病了好长一段日子,足有两个月不敢出门见人。
原来是得了从前的教训。
想到这里,宋世琰心中勉强顺畅了些,他在桌前坐下,喝了一口面前的百合羹。
这羹做得不合他的口味,偏淡了些,就如同面前之人一样寡淡无趣,他喝了几口便兴味索然地放下了碗,闭着眼睛扬了扬眉毛。
太子妃立刻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少见地贴心:“殿下今晚往何处去了?瞧着很是尽兴。”
“与诸君同宴,听了一晚上的月琴。”宋世琰懒洋洋地回答,忽地又睁开眼睛,仔细打量她,“说起来奇怪,春娘子分明也不是什么如汴都双殊一般的美人儿,怎地一颦一笑便如此勾人心魄?你这张脸生得也算周正,却没有一刻不叫人反胃。”
太子妃垂着眼睛,对这样的羞辱已经麻木:“是妾叫殿下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