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嘉……意。
  美好的意愿终究是不能实现的,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阿怜攥紧了手中陈旧的愿望,于晴日痛哭出声。
  当日夜里,她遛出了住所,带着那本诗集,打算翻墙出逃。
  临行前路过未关门的大殿,佛祖金身慈悲地垂着眼,法相森严。
  不知道为何所驱使,自入岫青寺以来,她第一次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上,深深叩首,随后颤抖着许下愿望。
  “佛祖若能听到信女的祈愿……”
  她想许的愿望非常多。
  希望家门不曾败落,希望亲眷好友不曾离世,希望……希望能一生端着曾经的傲骨,不再卑躬屈膝地做奴婢,
  想了许久,最后出口只剩了一句。
  “就让信女生生世世陪伴在大人身边,还了故衣之恩罢。”
  说出口觉得有些贪心,这听起来不像是为周檀许的愿望,倒像是为自己许的。
  她连夜逃出了岫青寺,从墙上跌下时,似乎还听见了方丈大师悲悯的一声叹息。
  大概是错觉,大师若在,会拦着她的,她如今还是皇家人。
  春夜下了细雨,她沿着亭山走了许久,好歹才走到京郊的一座小山头上。
  周檀声名狼藉,传闻被皇帝抛尸在了乱葬岗,可她亲见当日情态,总觉得不至于此,后来又在帷幕后偷听天子祈愿,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个地方。
  果不其然,山头上整齐罗列了一些简易的坟墓,墓碑上的名字她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想来都是些活得酣畅淋漓的人物。
  若她也有机会结识这些人、拥有这样的人生……就好了。
  今年白雪春归尚早,可能容人再回少年?
  在周檀为父母立下的旧碑一侧,她见了一座新坟。
  出乎意料的是,墓碑上不止有周檀一个人。
  这座碑时间古旧,落款在燃烛案起的永宁十五年,从刑狱中苟活下来的周檀,到山上来亲手为自己刻下了一块墓碑,还是合葬墓碑——碑上刻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姓氏,有地可栖,总不至于孤苦无依。
  她的手指拂过墓碑,分不清脸上是春雨还是泪滴。
  杏花又开时,苏朝辞带了一壶酒上山,发现周檀的坟墓有新土翻动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此地隐秘,大抵是雨水冲刷所致。
  坟前那棵树上不知被谁被系了一条红色的飘带,边缘已经褪色了,他瞧不清楚其上的含糊字迹,只好放任它在风中飘拂。
  后来它不知被什么吹走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世间情爱,也不过如天青雨泽,无端错落。
  流水挟花去,天地两不知。
  作者有话说: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朱敦儒《鹧鸪天》
 
 
第88章 周与蝶(二) ◇
  ◎前世·再上◎
  周与蝶(二)前世·再上
  永宁十五年, 燃烛案兴。
  琉璃制成的博山香炉中熏香冉冉,白烟在空气中凝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大殿门稍微开启,便将它一吹而散。
  周檀在玄德殿跪着吞下了宋昶赏赐的“孤鹜”。
  皇帝低着头, 看向这个自己感情复杂的青年臣子, 开口问道:“卿还有何求?”
  周檀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道:“臣与曲大人家的姑娘有一门亲事, 请陛下做主,让臣成婚罢。”
  他主动提及此事, 无异于是将弱点袒露了出来,宋昶满意地点点头:“依卿所愿。”
  “不过——”
  他拉长声调:“卿如今的声名不太好听,岳丈不宜在朝为官了。”
  周檀闭着眼睛叩首:“是。”
  他出狱的时间还来得及,能够救下曲承一家, 虽说以他如今的声名不宜再娶妻,但曲家从前与他有一门未成的亲事, 若是不护下,怕是曲大人的刑罚会比旁人判得更重。
  刚刚出宫,他便上门去拜会,恰逢曲夫人出丧。
  在一树洁白的杏花之下, 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
  她很美——她穿了一袭白色素麻衣, 乌黑长发亦被绸带挽起,临风站在杏花天影当中,与世界的白融为一体,像是一片稍微张嘴便能呵去的晶莹新雪。
  美丽, 剔透, 易碎。
  顾之言为他选定婚事时, 曾经得意地告诉他, 他一定会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的。
  他去读她的诗作,亦深觉欣喜。
  春末才需下聘,但他按捺不住,年节便送去了两壶亲手酿的杏花新酒。
  姑娘的侍女为他送回了一枚同心结。
  他想起她的名字,嘉意,美好的意愿。
  只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她转过身来,微微诧异,似乎在思索他是谁,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时,便明了了几分。她缓缓地走过来,朝他福身:“周大人。”
  杏花落在肩膀上,他无话可说,只好道:“节哀。”
  她垂下眼睛,睫毛微颤,于是他走近了一步,道:“我已向陛下求娶,待你母亲的事忙完之后,你我便成婚……我会救出你父亲,你放心。”
  她客气回答:“若是麻烦大人……”
  “不麻烦。”
  曲承出狱之后大发雷霆,直言就算是死在狱中都不愿受他这等欺师灭祖的小人的恩惠,他去送聘礼时,曲承抓了手边一个瓷杯砸在他的额角,淤青到洞房花烛夜都未散去。
  他如今声名狼藉,肯来的人极少,没有应付什么宾客便回了房,新娘轻轻移开手边的团扇,烛火昏红之下映出一张美人娇面。
  周檀垂着眼睛,略带些苦涩地客气道:“你好生歇息,我……”
  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冰凉的手指便拂到了他额角的淤青上。
  他听见对方问:“痛吗?”
  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不知为何,周檀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他强忍着鼻尖酸楚,眼尾却漫上一抹红色,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我若不成婚,恐怕陛下会迁怒……如今曲大人已经出狱,你若不愿,我写一封和离书,等过一段时日……”
  “谁说我不愿?”
  她说了这一句话,脸颊微红,从榻前取了药膏,在他伤口上轻轻地涂着:“父亲最是正直,误会你是恶人,一时不能转圜,实在抱歉。等过一段时日,我再回去劝一劝他……”
  他被巨大的茫然和空洞淹没,嘴唇颤了颤,问:“你……信我不是恶人?”
  她微微诧异,随后摇了摇头,继续仔细地为他涂药。
  “你是好人。”
  药涂罢了,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先轻轻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来:“今日你我新婚,此后万象更新,我不喜欢如今的名字,夫君……替我取一个可好?”
  周檀坐在案前,蘸了她磨出的新墨,斟酌问:“夫人有什么愿望?”
  她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思索着道:“从前在闺中时读了好些书,真想到万里江山中亲眼去看一看……可惜我少时便体弱,母亲说,我是出不了远门的。倘若能做一只蝴蝶、一只孤鹤……罢了,生灵亦有苦处,我不贪心,做一粒微尘就好,御风而行,在碧霄云间逍遥遨游……纵朝生暮死,亦觉得无限自由。”
  周檀在宣纸上端正地写了一个“悠”字。
  “夫人所求,檀也想过,”他低声道,“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做不到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神思尚不自由,遑论凡胎肉|体,只能寄情白云一片。”
  她拾起那张纸来:“白云一片去悠悠,你是霄白,我是悠悠……甚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她言语一转,“我小字意怜,夫君还是叫我阿怜罢,母亲也是这么叫的。”
  “好。”
  周檀呆了一呆,取下手指上从不离身的、老师留下的白玉扳指相赠:“老师说,此物要留给我最重要的人。”
  她收了,坐在案前,取了一把小剪刀为二人结发,随后吹灭了烛火。
  自此之后,周檀每每回来时,松风阁门口便点起一盏灯来。
  后园漆黑,他搬进来不久,走夜路总也看不清楚,如今得了一盏明亮灯盏,虽然微弱,但在他心中亮如白昼。
  新婚夫人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样好的事情,他想都没敢想过。
  只是他不够幸运,平静日子过了没多久便再生波澜。
  燃烛案时,他寄居的任家受了牵连,事后他变卖身家,将待他和弟弟极好的姨夫从大狱中接出来,在家养身体。
  谁知任时鸣秋闱科考,竟因他的不堪声名从甲榜上被撸了下来。
  他跪在祠堂之前,看见任时鸣红着眼睛,却没有哭,反而回身安慰他:“兄长不要伤心,这不怪你,我不去科考,也能过得很好的。”
  幸而周杨燃烛案前便参军去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牵连。
  他明白这是傅庆年的手笔。
  于是他还是走进了那座栖风小院。
  曲悠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觉得他一日比一日形容消瘦,她懂的不够多,能做的无非是在夜里为他送来一碗清粥。
  他终究还是太心软、太年青了,纵然与傅庆年斗得你死我活,可对方只要拿捏住他一点软肋,他就全无办法。
  任府空了,任平生死于不明刺杀,姨母带着任时鸣回了金陵。
  汴都出了一桩朝野震惊的案子,宋昶听信傅庆年,案子被栽到了无辜文臣身上,那臣子与曲承同窗,最终还是牵连他流放了。
  他竭力照拂,只是敌人以折磨他为乐趣,他越想保全的东西,他们越要夺去。
  曲悠重新穿上了白色的孝衣。
  他跪在祠堂的烛火之前,几乎直不起身来,手指死死抓着粗粝蒲团,直至磨出血痕。
  “都怪我……”
  “怪我太过弱小、太过无能,竭力照拂我在乎的人,最终却什么都做不到……若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靠近他们、不该关怀他们,哪怕他们与我形同陌路,只要平安,只要平安。”
  “阿怜,是我害了你。”
  曲悠拭去了脸颊上的清泪,听见他极度自责的声音。
  “我害了你,害了你父亲……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娶妻的。”
  她将颤抖无助的周檀抱在怀里。
  “不是霄白的错。”
  “律法不正,上天不公,才让奸佞大行其道、戕害良臣……人若要害你,自然有千般万般理由、千种万种手段,哪能一一防尽,不是霄白的错……”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一滴滴落在周檀的颈间,滚烫。
  对方死死抱着她,痛哭出声。
  “檀发誓,一定报今日之仇……我会亲杀傅相,用尽余生所有气力,还朝堂澄澈清明,修律法森严公正,此言出必行!”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傅庆年莫名其妙地死去,周檀被贬官去了鄀州。
  她十分高兴地整理行装、打点府内。
  “我们终于能够一起去看看这世界啦!”
  “我要去边疆高高的城墙上看日落、看日出,每一日都看,同你一起……我要去看鸣沙山、月牙泉,看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临行之前,曲悠去岫青寺礼佛。
  她去的那日不巧,天色昏昏,刚进山门便落了雪,跟着她的丫鬟急急地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她捂着帕子咳嗽,看到帕子上缓缓晕开一片艳丽的血迹。
  她知道,什么鸣沙山月牙泉,她怕是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自从父亲入狱、母亲去世后,她操持内外,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乍逢父亲噩耗,又日夜为周檀悬心,病情恶化,每日都离不了汤药。
  她早听高云月说亭山上岫青寺灵验,只是一直没有得空前来。
  佛祖金像垂着眼睛看她,她烧了香,忽地想起临行前同周檀的对话。
  你去过岫青寺吗?
  没有,不过我去过临安的寺庙,十四岁那年,我花重金烧了两支“诸事顺利”来祈愿。
  那……有什么作用吗?
  嗯,它让我知道求神拜佛毫无用处,也算是大作用。
  曲悠失笑,却还是恭敬地拜了佛祖,闭上眼睛祈祷。
  她想了许多。
  想让自己的身体好些,能够陪周檀看看这大千世界;想要朝堂清明、律法公正,周檀抱负得展,青史留名。
  想要成为一个……能帮得上他的人,至少能听懂他叹息中的悲悯,看懂他目光中的凝重。
  思来想去,开口只有:“信女希望陪伴夫君久一点、再久一点。”
  “希望能得真正的自由……去看看千百年后他在史书中的模样,去瞧瞧这片土地是否会因他的努力而改变,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三月初,周檀与她一起踏上了去往鄀州的漫长旅途。
  曲悠觉得,周檀大概早看出了她的伪装,但她既不开口,他便也不点明,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她的苍白与消瘦,但每日都会亲自喂她喝药。
  他们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有一日,终于能看见鄀州的城墙了,她挣扎着出去,与他一同坐在车辙上。
  明明已是四月,边境却落了雪。
  她看着高高的黑色城墙,依偎在周檀怀里,很高兴地道:“在这城墙上看到的太阳,一定比在汴都看到的美。”
  周檀没有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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