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自地说:“霄白,你知道吗,你于我,就如同一条木舟……道不行,乘浮浮于海,无论何时、身在何地,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和你一起在瀚海漂流。”
“不要伤心……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君……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只是我这憔悴江南倦客,已不堪听急管繁弦。
“你于我……”周檀的声音抖得厉害,良久才把话说下去,“是这白雪皑皑里唯一殊色。”
是他在漆黑的雪夜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求来的一丁点希冀。
曲高和寡。
光同清昼。
曲悠用最后的力气弯起唇角来笑了笑:“是吗?”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说:“我要先走了……我先到轮回道上替你探路,替你感受真正的自由,我要去一百年后、一千年后,看看传言中、史书中的我们,看看你的誓言有没有实现……”
“好啊,”周檀微笑着答道,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顷刻融化,滴落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眼泪,“你要记得回来告诉我。”
“一定,一定。”
周檀收紧了手臂,城墙在他眼中映出黑色的阴影:“来生,不要再生病了……我愿意替你疾病缠身,芳龄早逝。”
她没有开口阻拦,力气不多。
“那我也愿意替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她在朦胧之中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庄周梦里的蝴蝶,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从这具身体上悠悠荡荡地飘起,去看其后的几年。
周檀从鄀州还朝,手刃废太子,扶明帝登基。
他开始艰难地变法,条目几经易改。
流言四起,说他谄媚惑君。
明帝生了猜忌,二度罢相后,他伤痕累累地从诏狱出来,孑然一身地回了临安。
路经清溪时,他写了一首悼亡诗。
清溪濯新雨,飘摇送故衣。
路过郊外清溪河时,新春又下了细雨,我形单影只地离开汴都,如一只飘摇浮舟,只能在河边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木凋骸骨见,雪融世界新。
草木零落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亲手埋葬你的那一日,如今你芳魂已去,只余骸骨。大雪快要融化了,我亦如雪,待我离开这里之后,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
一切走马观花,方生方死。
周檀死在临安故居的杏花树下,死前手中还攥着那枚白玉扳指。
“若有来生……”
“不要再遇见我,不要再爱上我了。”
“我会离我热爱的一切都远远的,只要你们平安顺遂,纵死也无怨。”
他们不过是在艰难的人世间平静地相爱了一场,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共同奔赴每一场雪。
可白雪落在三月,总是留不过一夜,匆匆忙忙地蒸腾而去,化作了人间下一场雨。
来过便去,了无痕迹,一场荼蘼花事了。
作者有话说:
“举世誉之”那段典故出自《逍遥游》;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第89章 周与蝶(三) ◇
◎前世·终上◎
周与蝶(三)前世·终上
曲家的女儿落水之后患了失忆症。
彼时曲承尚在狱中, 没有大张旗鼓地请大夫,尹湘如虽觉得女儿忘记了许多事情,可人瞧着没什么大事,甚至比从前更开朗了几分, 便也没有太过担忧。
而且女儿一夜长大, 能为她操持着府内事宜, 她不至于为府内诸人的生计殚精竭虑, 好歹有了些喘息机会。
直到圣旨赐下,将曲悠许配给了那位刚刚遇刺的刑部侍郎。
起初尹湘如几乎因为这桩婚事哭瞎了眼睛, 反而让曲悠来安慰她,说成婚只是为了救父亲的权宜之计,若不喜欢,她婚后自有别的事可做。
她能想得开, 那便再好不过了。
新婚之后,那重伤的刑部侍郎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 还与曲悠一同上门来拜会。
她瞧着女婿虽然冷冷清清,但温柔儒雅、仪表堂堂,觉得这亲事也算不错。
曲承却不喜欢,总是唉声叹气、骂骂咧咧, 念叨一些这人不忠不孝之类的言语。
恶人就恶人罢……只要能对女儿好, 她其实也并不介意对方是不是恶人。
内宅女子的心事何其少,装不下家国天下、春秋大义,只希望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太太平平、无灾无难。
只是后来,她向来温婉胆怯的女儿却同那刑部侍郎在汴都闹了几场大事。
头先是曲悠在御街众人的目光之下, 一字一句地为风尘女子念着诉状。
曲向文和曲嘉熙曲嘉玉十分崇拜, 七嘴八舌地为她描述当日场景, 她捂着胸口, 念了好几句佛。
后来是那周侍郎不知怎么被牵涉进了当朝宰辅的案子里,差点死在宫里,曲悠第二次敲了登闻鼓,一脸焦急地为夫君申冤,言语之间不惜与母家断绝关系,也要与他同生共死。
曲承小心扶着她的胳膊,不敢上前去,只好急道:“……周侍郎今日若不翻案,她今后还怎么在汴都做人!”
她拽着夫君的衣袖,不知为何,觉得女儿非常陌生,可同时,又觉得她本该如此,从前的十几年才是压抑了自己。
现如今她也有了不计安危、不顾声名要保护的人。
甚好。
她遥遥地想起,曲悠少时,她第一次带小姑娘去岫青寺,想请大师为她的玉器开光,大师没有接过她的玉器,只道:“令爱有一桩夙世的姻缘,是福泽深厚的有缘人。”
她深信不疑,问这段姻缘是何模样、何时会来?
大师笑而不语,直道天机不可泄露,只是建议她为女儿改个名字。
大师亲手写了一个“悠”字相赠:“代为转交,此名更后,令爱便不会如此体弱多病了。”
她依照大师叮嘱为女儿改了名字,从“嘉意”改为单字“悠”。
曲悠从此之后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过了几年,甚至能够骑马射箭了。
岫青寺的大师从不骗人,尹湘如看着擂鼓石前的女儿,出神地想着,她大抵是找到了与自己有夙世因缘的人了。
跟着夫婿离京之前,曲悠偷偷上门拜会,她喝了周檀那盏迟到许久的茶。
直到两年之后,她才再见到二人。
太子生事,皇城之内风声鹤唳,曲悠来后说了几句,曲承便讳莫如深地打断了她,收拾行装与她一同连夜出城,回了临安。
曲悠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父母所在马车上的那一盏伶仃小灯沉沉融入漆黑夜色,直至再也看不见。
心中却想,还不知有没有再相见的时候了。
她本想带着叶流春一同逃出皇城,自己却没能上得了那艘大船,只能伏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船只从雾气里消失。
太子将她抓回去,扔进了刑部大狱。
她在牢狱中受了许多酷刑。
太子不许她死,在她受了重刑濒死之际,甚至派来了个医官为她诊治,那医官提着药箱,临行之前颇为悲悯地告诉她,她此后必定不能生育了。
所幸她并不在乎。
只是夜里还是做了混沌迷梦,梦里她看见了前两世的一切,想起了自己是谁。
原来困扰她许久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就是她自己。
是那个卑微地跪在廊道边期盼雪停的阿怜。
亦是那个一生渴望自由却不得见、临死之前许愿为周檀看看未来的曲悠。
诸天神佛听见了她的祷告,满足了她的愿望。
但神爱世人,却从不救人。
历史的洪流并未因她的祈愿产生任何变化,她的愿望被投入滚滚长河,只能溅起一朵浪花,泛起一瞬的涟漪,旋即被滔天巨浪再次吞没。
她所有能改变的东西,都只能存活于未被史书记录下来的、历史的罅隙。
她改变不了自己早亡的结局,也改变不了周檀的未来和声名。
这算不算是一个大笑话。
睁开眼睛,她万念俱灰。
被废太子拖到城墙上威胁周檀退兵时,她隔着千军万马和弥漫的硝烟,看见周檀脸上沉沉地落下一滴泪来。
她突然很想,为他把眼泪拭去。
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
宋世琰在她身后惊呼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唤她:“悠悠!!”
这凉薄暴戾的上位者,对她这样鲜活的、来自一千年后的生命颇为眷恋,或许也是被囿于封建权力之中不可自拔、渴求解脱的本能。
可她的自由,皆来自周檀的祈愿和馈赠。
于是她跳下了城墙,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箭矢在她头顶飞掠而过,划破了昏黄的天空。
周檀骑马飞奔,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面前倏然坠落,破碎为满地脆弱而芳香的残片。
他从马上跌下来,方寸大乱,几乎不敢触碰她血泊中的身体。
“不要因为我……做出抉择。”
她艰难地说着,眼泪汹涌:“不要因为我……抛弃你的身体和健康,抛弃你的敌人……前世今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
周檀抱起她软软的、破碎的身体。
“可我却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这历史长河浩瀚,我永远都改变不了它……永远都救不下你,霄白啊——”
那枚白玉扳指硌在两人的掌心。
周檀抵着她的额头,像是听不见身后的战火与厮杀声一般:“……是我救不下你。”
曲悠置若罔闻,继续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有那么贪心的愿望……我只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做青史留名的昆仑白雪,无论……有没有我。”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周檀面上露出个轻轻的笑来,像是在自嘲,又带了十足的祈求意味,“你为我拟下的律法增补条款,我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不是你说,大胤刑律不周全,要与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如今此事未竟,你怎么能如此……离我而去?”
“不要在史书上留下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恳求,“不要……或许我未来还有机会……”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镂刻下来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她拟下的刑名律法能不能流传下去?如果不留下她的名字……或许有机会做历史的罅隙。
重景元年,明帝登基,二十五岁的周檀入政事堂做了执政参知。
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旧贵族们动心思的不少,但无一人敢上门提及婚事。
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执政大人琴瑟和鸣的妻子,死在了昔日的宫变当中。
拜相那日,他对着铜镜为自己正衣冠。
昨日他又梦见了曲悠,还断断续续梦见了许多回忆的片段,片段中的故事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但总归不算陌生。
他铺陈笔墨,想烧一封信给她,告知她,他如她所愿好好活着,只是失了她黑夜里那盏灯,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提笔只写了“朝闻道”三个字,便心痛难忍,再也写不下去。
曲悠以为他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理想,可她不知他一心想与她同生共死。在她逝去以后,他几度想要弃世而去,想到她临终前的叮嘱,才勉力走到如今。
既无求生之意,这老病残躯,或许也能为他们的理想做块垫脚的白骨。
周檀对着那块铜镜,忽地做了一个决定。
梦境戛然而止。
曲悠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那个只能照进一束光来的刑狱小窗。
她以为自己醒来了,却没有。
她又化成了庄周的蝴蝶。
只是这次,她却亲切感觉自己来到了现实。
风将她从小窗中卷挟而出,飞向遥远的青绿山水。
山水忽而幻形,她后背一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许久不见的、现代家中的茶几前,母亲带着眼镜,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
为何她从前没有察觉到,她的母亲,一直是尹湘如的模样?
母亲皱着眉问:“那你研究生打算去读什么专业呢?”
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历史。”
“我要去钻研历史,寻觅其中的真实。”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常去的图书馆座位上,古籍被摊开在面前,灰尘弥漫在阳光中。
她先看见了“削花令”三个字,顿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捕获,着迷地看了一下午。临阖上书本前,她又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周檀”二字。
曲悠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和《削花令》的关系。
结果看诗集看上了瘾,每一首都十分喜欢,甚至读一遍就能记住,就好像她很多很多年前就读过一般。
导师在讲台上切换ppt,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朝辞:“……苏宰辅的文集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他有个认识很早的知交,和妻子非常恩爱,有一日他去问这知交,人为何能与另外一人产生如此深刻、复杂、缱绻的情感。”
“他这知交答了他一句庄子的话——‘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句话出自《齐物论》,意思是说……”
声音逐渐远去。